60 辛夷(三)

婦好自然明了武丁在暗指何事。

若是昔日她還是子家阿嫮定會将他打得跪地求饒,可如今她是殷商婦好,她身後肩負着整個子家的盛衰榮辱,她心中橫着一根怎麽也放不下的尖刺,這樣內外煎熬着,究竟何人郁結,她不言,他又何曾知曉。

武丁目光黯淡着,似是深沉到了極點面上散着淡淡愁然,出口便染盡了無奈寵溺,“寡人該拿你如何?”

滿廳衆人聞言皆是錯愕,尤其司徒景瑥,他輔佐兩代君王見慣了王室族內的冷血争鬥,自古無情唯有在這王室血統中才見得極為深刻,卻不曾料到神賜加身的武丁竟被一個婦好迷離得與普通愛河男子并無兩樣,當即冒死進言,“大王切不可美色迷眼,王者如何叫一後宮婦人失了決斷吶。”

武丁倒是不以為然,語氣略帶敷衍玩味,一雙丹鳳眼望向婦好,“昔日寡人自以為清高,卻不成想也是個美色當前不計得失的,若是寡人的愛妃願意與寡人交好,那辛美人之事,寡人便會思慮一番從輕發落。”

司徒景瑥滿眼驚慌難以相信,“大王乃天下之主,如何任由一婦人左右。”

“司徒大人實在言重了,就算寡人肯當一個沉迷美色的昏君,寡人的愛妃卻也是不給機會的。”

他轉眼一番昏庸模樣,揚手道,“辛美人,同樣賜……”這一聲尾音拉得極長,挂滿了戲谑一位,果然,聽得婦好道,“大王,臣妾願解大王郁結。”

那邊話音一轉,“此等宮闱醜事不易宣揚損害王室顏面,着令辛美人終身囚禁星漫殿。”

本是死罪難免,卻因着她一句話便恢複了生機。

武丁便笑了,溫風拂面似是融了一冬的寒雪冰霜,丹鳳眼微揚染盡了沉甸甸的深情,“這算不算寡人逼迫呢?”

他當初應了婦好等她意願,他自然等得起,可如今侍從與辛夷私通,一向俯視萬千的丹鳳眼卻有了微微的擔憂,子家将婦好身上的秘密掩得極好,她卻只知她瞞了自身的功夫武藝,差不得前事,便不得知是否她也有心頭所愛之人。

方想及于此,便如鲠在喉。

婦好擡眼與他笑道,“妾身得大王寵愛,自然是願意的。”

神虎銅盞琉璃星光燭火映在她臉上,繁華盛放的笑意滿眼迷離,似是亂花漸迷,如火如荼的美麗之間仿若隔着一層紗帳,武丁探不透徹,眸中難免傷神,“那侍從不過貪戀美色,意圖借着美人步步高升罷了,如此功利害人的男子,未曾鐘情于美人,可是寡人确實對愛妃鐘情的。”他朝婦好伸手,修長指尖卷着淡淡冷冽寒香,溫聲道,“愛妃過來。”

傅說面上淡然如風,靜坐兩側注目着眼前一切,司徒景瑥滿目錯愕,辛美人失心失魂,武丁半喜半憂,阿嫮,他卻是不敢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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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出境遇本是他人的故事,不知為何卻從中聽出了自己的過往前塵,後脊僵直着,直成青山白月心頭那抹雲霧缭繞,卻不曾有過半分清明,他不僅黯然苦笑,如今的傅說與貪生怕死的劉郎又有何等區別,不過他的美人卻不曾得知自己的真面目罷了。

何來突然的部落蠻人,不過是武丁與他故意透露消息,讓歹人伺機而動惹上的亂事罷了。

明家向來跋扈,入宮而來的女子又如何甘于小路羞辱,就算明色不知,傅說不查,可他與武丁心知肚明那突然殺出的蠻人就是明壽的安排,安排這一番不過聞着消息為明色除去大敵,滿城朝野皆知,明家怎能容許子家女兒受次殊榮,眼見叫人看不起的醜事臨門而無動于衷?他們算準了這場動亂卻任由事情發生,不過是為了傅說。

一介泥土奴隸如何能在殷商朝堂立足,因着尚不得朝野信服的武丁得到的也不過是側目唏噓,毫無實權的空架子,若是在蠻人攪亂中救人有功,便可以功堵了群臣幽幽之口,他救下胥莞便得了胥家的恩情,卻不料他的平步青雲竟是用婦好一雙寒疾的腿,一只殘弱的手換來的,他與侍從有何分別呢?為着仕途步步高升,害得婦好步步淪陷。

傅說瞧着婦好緩步走近武丁,拂膝的手微顫,如今他以臣的身份距離婦好不過十餘塊木板地,卻漸行漸遠,缥缈如煙了。

眼下猛地憶起幼時月色只覺心頭微醺,此時只想躲到某處醉醉飲上一壺,解憂之酒他自然喝得不多,可若是醉了只不過求得心頭好受些罷了。

看着下人将辛夷帶回星漫殿,便聞着海陽道了一聲,“大王,禽将軍求見。”

禽是武丁的暗衛,與将軍羽均是武丁沙發戰場的左膀右臂,作為外臣軍事将軍此番觐見應是塞外與異族糾纏許久的戰事,司徒景瑥與傅說均是內侍文臣,殷商文武分明自然是不便在場了,景瑥面上谏言苦色,卻只得走在前頭與傅說出了正廳。

日色陰沉着,不甚明朗傅說仰頭望着天象嘆一口氣,微微苦笑,“司徒大人博聞廣見,是否得知今日天色為何這樣陰翳?”

景瑥是個執拗的老臣,方才婦好狐媚惑主叫他難以釋懷,哪裏來的心性與傅說談論天象,便道着敷衍,“萬物皆有定律,豈是你我可以參透的。”

“那便是了,即使參不透,你我只得按着天色準備雨具防患無憂才是人之常情,一味妄想逆了天意豈不是癡心妄想?”

景瑥一頓驀然反應過來,傅說不過是借着天色與他談及武丁專注寵愛之事,滿腔忠心下氣血一湧,“雨具準備再妥當又有何用?大雨傾盆而至,掩得住天下陋室嗎?”

傅說淡然一笑,“眼下初夏時分,一些見不得寒冬凜冽的草木便會從土中生出來,若是少了這樣一場雨如何能将他們喂飽,安然生長呢?”

景瑥聽得雲裏霧裏,不得其解,“禮史官這是何意?”

傅說溫目少有冷冽,他輕聲道,“此乃君意。”

說罷,轟隆雷鳴自九重天霹靂而下,昏暗四面閃過冷飕飕的藍光,風也漸漸有了濕意,傅說斂容笑道,“傅說不才卻也只這雨不過虛張聲勢,并不會傾盆而至,天色悶沉,只誘人想飲上一杯,不知司徒大人是否賞臉?”

他眉目清潤淡然,與景瑥一同離了槃玖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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