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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中正式開始放暑假之後,時清檸就被接回了時家的主宅。

柏夜息也同他一起,沒有再外出,于是時清檸的生活終于輕快了一些,少有擔憂。兩個人雖然沒有出門,不過他們上午泡琴房,下午在花房,日子也相當惬意。

時弈回到家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兩人。

時家之前搬來新家時,專程在別墅一樓風景最好的地方,預留了一大片寬闊區域,給不太能去室外受風的時小少爺建了一片室內的休息區。

休息區有一扇高大透亮的落地窗,窗戶外面正對着距離別墅不遠的風景湖。白天,湖光與日光一同映進來,漂亮又暖意洋洋。

時弈回來時已是夜裏,休息區的落地窗外便是一片璀璨的星海,美得令人心醉。

時清檸就是在這樣的星空之下,靠着柏夜息睡着了。

少年靠在柏夜息的胸前,身上披着一張薄毯,膝蓋上還攤着一本翻開的書,他閉着眼睛,似是睡沉了,連時弈進門都沒有聽見。

男孩好像剛洗過澡,本就柔順的發絲顯得有些毛絨絨的,像什麽皮毛柔軟、等待被人摸撫的幼崽。

時弈在看見弟弟的同時,也看到了他身旁的柏夜息。

柏夜息膝上同樣放着一本書,但他的目光卻沒有停在書上。窗外夜空璀璨,漫天星光之下,男生正專心致志地望着他懷裏的人。

長睫覆眸,他的視線一瞬都沒有挪開。

時弈在幾步之外停住了腳步,心緒頗為複雜。

他雖然早有預料,但真正看到這一幕、确認了這件事時,卻還是生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

成真了吧。

喜歡藏不住,總會無意傾淌而出。

柏夜息的長發未束,有幾絲垂落下來,與懷裏男孩的軟發纏在了一起。時清檸似乎很喜歡對方的味道,即使睡着了,依然會無意識地往人懷裏靠。

看得時弈的神色愈發不怎麽美妙。

窗邊兩人是側坐着的,柏夜息擡眼便看見了不遠處的時大少,他用目光和人淡淡地打了個招呼,随即低下頭,輕輕用掌心貼了貼男孩柔軟的側頰。

睡着的時清檸動了動,像是貼着男生的手心蹭了一下,半晌,他才顫了顫睫毛,有些茫然地睜開了眼睛。

少年明顯還在犯困,勉強眨了眨眼睫,又側頭往人肩上蹭,想睡。

“唔……”

“醒一下。”

因為少年轉頭的動作,柏夜息的指尖觸進了人的發絲裏,他輕輕揉了揉男孩的頭發,低聲說。

“晚上睡。”

現在睡得太多,會影響夜裏休息。

小孩很乖,聽見就不蹭了,很遲緩地動了動,他從人懷裏擡起頭,頗有些艱難地眨了眨眼睫。

又眨了眨,看得出掙紮了好一會兒,睫毛卻還是很緩慢地垂了下去。

看得人想笑。

又可愛得讓人忍不住想去碰碰他。

就在落在柏夜息身上的目光越發灼熱之際,時清檸才又揉了揉眼睛,小聲說。

“困……”他呢喃着,“我好像迷糊到看見我哥了……”

時大少面無表情:“你沒迷糊。”

少年這時才終于被驚醒,睜眼愣愣地看了過來。

“哥?”

時清檸一下坐直了,身上的薄毯也滑下來了一點,柏夜息順勢拿來一件外套,披在了男孩肩上。

“醒一醒,去洗把臉。”時弈道,“等下我有事情要和你聊。”

時清檸洗完臉出來,去了時弈的書房。

英俊卻棱角頗為冷硬的青年正在桌旁整理文件,室內燈光為他勾勒出了一層淺色光暈,卻沒有将他柔化半分。

門開着,像是正等人進來。時清檸擡手輕輕地敲了敲門框,室內男人擡眼,磕了磕手中成沓的文件,道:“關門。”

時清檸關好門走進去,手裏還端着一杯蜂蜜水,他把蜂蜜水輕輕放在時弈面前,問。

“哥找我有事?”

玻璃杯在燈下漾出一點潤澤的水光,溢散開的蜜香很清淡。

和弟弟不同,時大少并不嗜甜,他更常喝茶。

只是現在時間已晚,品茶不易入睡。

所以小孩才幫他沖了這一杯淡得多的蜂蜜水。

時弈的眸色晦暗不明。

他知曉弟弟有多細心體貼,所以很多事也再難騙自己那只是無意。

時弈頓了頓,才道:“簡女士兩天後要過來,這件事你知道了麽?”

前兩天參加完柏林文的宴會,時弈一直在連軸忙碌。

直到今晚他才回了趟家,和弟弟提起這事。

時清檸點頭:“媽媽說過了。”

他捏了捏指尖:“哥,簡阿姨是不是真的……很冷淡的性子呀?”

得知簡女士要過來時,時清檸除了意外,還不由得生出了一點……緊張。

那是薄荷的媽媽啊。

時弈聽出了小孩的擔心,卻并沒有出言安慰。

他沉默了一會兒,只道。

“當成普通客人正常對待就好。”

事實上只要見過簡女士和柏夜息的人,就能一眼看出兩人的相似。

無論是長相還是性格。

時弈掃了一眼時清檸的上衣,那是一件剛被穿上的小熊外套,夏天氣溫上來了,男孩自己總會忘了保暖,這一看就是柏夜息的手筆。

時弈目睹過柏夜息的舉動,那簡女士對時清檸會是什麽态度,已經讓人很難再去擔心。

他有另外擔心的事。

“小檸。”

時弈叫了一聲。像是看出他終于要開始正題,少年也在他對面坐直了,擡起漂亮的眼睛望着他,一副很認真聽着的模樣。

小孩額角還暈着一點薄色。

那是剛剛靠在柏夜息胸口壓出的痕跡。

時弈無聲地閉了閉眼,緩聲道:“你很聰明,也很厲害,有些事不用哥講也明白。”

“我唯一想和你說的是,無論再好的事情,再開心的時刻。”

最後一個時弈沒有說——再喜歡的人。

“都需要客觀去看,不要抛掉理智,盲目極端。”

時弈知道時清檸能聽懂自己的意思,談話本可以點到為止。

可對這個疼愛過太久的寶貝,時弈會尊重弟弟而不武斷反對,卻也停不下仍是想多說一句。

一點也不像他平日的寡言冷峻。

時弈說:“就像你四年前曾經使用過一個治療方案,那方案可以全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監測你的狀況,将可能會有的生理危險降到最低,還能詳實地記錄你的數據,讓治療根據你随時進行更好的調整。”

時清檸聽着,他并不知道這件事。

對自己在這個世界前十幾年的記憶,時清檸仍然鮮有知曉,許多只能靠推測拼湊。

“那時我們都很高興,終于能有一個這麽萬無一失的程序,可以好好保護你。”

時弈說着,頓了頓。

時清檸問:“後來出問題了嗎?”

“沒有出問題,”時弈搖搖頭,道,“是發現了隐患。”

“那個方案所用的軟件雖然是醫療專用,開發編寫的單位也很權威,但因為程序過多,很可能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被留出後門。”

“尤其是,被複制傳輸的風險過于高了。”

那就意味着,醫院和時家人能看到的二十四小時數據,同樣有可能被別人看到。

“而且那個軟件需要有配套設備,設備就安裝在你的特護病房裏。”

時弈緩緩吸了口氣,道。

“雖然醫院沒有全部啓用,但那裏面,還有一整套監控錄像設備。”

時清檸聽懂了,

“也就是,我有被人二十四小時監控着的風險,對嗎?”

他不僅聽懂了,還猜到了是誰。

這種事雖然匪夷所思,但當真正放在具體的人身上時,卻也讓時清檸覺得沒有那麽難以理解了。

和哥哥聊完出來,時清檸跑去給自己倒了一杯牛奶。

他加了兩勺蜂蜜,又加了兩片薄荷葉,還有另一杯,是檸檬蘇打水。

時清檸端着兩個玻璃杯上了樓,卧室的門也開着,屋內有輕緩的鋼琴曲流淌出來。

沒有曲名,大概是随手彈出的調子。

時清檸走進去,就看見柏夜息拿着平板,修長手指在屏幕上輕按。

他在用自帶的音樂軟件彈奏。

無名曲調正好進行到尾聲,看見人進來,柏夜息用最後一個八拍結束了彈奏。

他淡淡擡眼朝時清檸望了過來。

琴聲有情,目光亦是。那一瞬間時清檸甚至覺得,薄荷好像已經知道哥哥剛剛和自己聊的是什麽了。

但又好像,柏夜息其實一直都在等待着那一刻。

像他曾親口說過的。

“你随時可以停止喜歡。”

時清檸關好門,走過去,他把蘇打水遞給對方,然後自己捧着溫牛奶,在男生旁邊坐了下來。

他小口啜着牛奶,重新想了一遍。

其實也沒什麽好想的,幾年前,雖然這個世界的時清檸和柏夜息還不曾像之前那個世界那樣,但對于他們兩個來說,已經不會有其他人了。

所以時清檸直接問。

“薄荷,之前的247方案,是你做的嗎?”

247,每日24小時,每周7日。

柏夜息果然沒有否認。

他擡手,梳了一下垂落的長發,低聲道。

“是我。”

時清檸問:“可以和我講講嗎?”

柏夜息沒有隐瞞。

柏夜息出身顯赫,即使是簡家或柏家的哪個其他人,也再沒有和比對方更強盛的勢力聯姻過。

所以身為簡柏兩家結合的後代,幾乎自剛出生起,柏夜息就備受關注。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這個飽受期待的孩子從出生起就瘦弱體虛,還時常流鼻血不止。為了保護他,簡柏兩家都采取了降低曝光的舉措。

即使是在小報極為發達的澳島,在柏夜息三歲之前,依然沒有任何報紙拍到他的任何一張照片。

随着年歲漸長,柏夜息的身體日益好轉。那時候,各大豪門家同齡的小孩子已經漸有名聲積累,有幾個出挑一些的,已經傳開了“神童”的稱號。

然而簡小姐和柏二公子的孩子卻沒有任何動靜傳出來,更不要說有什麽公開露面。傳聞這位柏小少爺性格孤僻,沉悶少言,完全沒有遺傳父母的優點。

甚至還有流言,說他可能是少見的先天自閉,一點都沒有小孩子的天真爛漫。

不管傳言如何,柏小少爺始終沒有露面,就連在簡柏兩家內部,連有血緣關系的親人,都有很多人從未曾見過他。

時間一長,這位本該矚目的小少爺也漸漸讓人們失了興趣,鮮少有人會再提起。

就好像他注定一生庸碌,出生前因父母所得的那些關注,便已然是此生的巅峰。

再久一些,舊曲翻篇,日日有新事,好多人已經忘了,簡柏兩家還有這個孩子了。

而這正是柏夜息自己想要的效果。

重來一次,恍如長夢,可就是在夢裏,柏夜息也有太多事要做。

他不可能眼看着時清檸第二次向深淵滑落。

雖然網絡平臺已然頗具雛形,很多事情可以通過線上在幕後操作,但柏夜息的身世決定了他一旦出生,一言一行都會被放大觀察。

所以柏夜息才寧可把自己深深地藏起來。

他也只想把自己藏起來,對和任何人交流都沒有興趣。

重活一世,柏夜息活得了無生趣。他用太多事情填滿了自己的每一個日期。柏夜息借柏家資源擴建海外信息庫,借簡家在多年積累的勢力研發高精尖的醫療設備……

柏夜息還以柏家的名義運作贊助了許多名流院校,成立了一個又一個和先天性心髒病疑難雜症相關的醫療實驗室。

許行為首席的Mentha,并不是唯一一個。

只是最頂尖最出色的那個。

最終,Mentha全程接管了時清檸後期的診斷與治療。

終于走到今天,幫時清檸實現了這一如常人的痊愈。

那從來不是多走運啊。

只是傾盡一個人所有淋漓心血的必然。

柏夜息還做了很多,不計可數,無人知曉。

千裏之外他絞盡心血在愛的男孩終于有了好轉,病情有了希望。一切都走上正軌,只有柏夜息是行屍走肉。

一日更比一日沒了生氣。

柏夜息的噩夢越演越烈,他已經做了十幾年的噩夢,清醒與混沌不知哪個更久,白天共夜晚同樣分秒難捱。但人原來竟是如此古怪的物種,早已到了極點的痛苦與絕望,竟然還可以再度攀升。

疼到極致的時候,柏夜息一秒鐘看不到時清檸,就恍然以為會再一次失去他。

想看見,想再多看一眼。所以柏夜息花了六個月,整整半年,利用之前投資的一個實驗室編寫出了那套程序,制定完整方案,備齊所有設備。

把時清檸的所有狀況全傳到了自己面前。

人類靠氧氣生存,柏夜息靠時清檸活着。

少一分鐘就立時會窒息死去。

而最可悲的是,程序啓動之後,柏夜息得到的并不是疼痛的緩解。

卻是一個無可争辯的結論。

柏夜息越是這麽一眼不眨地看着時清檸,越察覺自己的罪無可赦。他終于發現,前世的選擇并不是他做出了一次錯誤的決定。

而是柏夜息本人,就是全然錯誤的性格。

他一定會做錯。

他又在重蹈覆轍。

可是停不下,做不到,他分秒在觀看,也時時在被撕扯。

最終,柏夜息的異樣還是被休假回家的簡鷺發現了。

簡鷺常年在外,回來的時間并不多,可柏夜息畢竟是她的親兒子。

發現那一整套不停運作的監控視頻時,簡鷺沒有發火,也沒有質問,她只是對着柏夜息的查看記錄看了很久,最後才和柏夜息說。

“你看着的是一個人。”

“不是工具,不是別的,你明白嗎?他是一個思想和身體都獨立的人。”

柏夜息面無表情,他并沒有被發現後的一點驚慌,整個人依舊無波無瀾,冷硬如同鋼鐵澆築。

柏夜息說。

“我可以幫他,我不會傷害他。”

簡鷺緩緩地搖了搖頭。

“你可以幫他,保護他,但不可以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替他做出選擇。”

那時候的柏夜息個子已經很高了,但和一米七七的簡鷺相比還稍有一些差距。簡鷺微微彎下腰,視線與柏夜息平齊,看着他,說。

“薄荷,你出生在這裏,可以輕易動用很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正是這麽做,反而可能讓你永遠地失去自己最想得到的那些。”

柏夜息胸口壓抑地起伏着,喉結緩滾,聲音喑啞到幾乎難以辨別。

他說。

“我本來就沒可能得到他。”

在很早之前,就永遠地失去了。

“不。”簡鷺卻語氣堅定,一字一句地告訴他。

“如果你這麽做,才是真的沒有可能了。”

最終,那一年,柏夜息在媽媽的安排下,開始了漫長的心理治療。

“我進行了三年的治療,去年,情況才稍稍穩定了一些。”

柏夜息終于講完了這一段。

因緣際會,他居然還幸運地擁有了機會,親口向人道歉。

“抱歉,是我的錯。”

“但醫生說,我的心理測評仍然具有危險性。”

柏夜息垂眼,眸光動了動。

“對不起。”

對不起,今天還是喜歡你。

人們戒煙,戒酒,戒掉自己的糟糕怪癖。

可是沒有人能戒斷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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