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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在其他鬼魂都被消解後，姜尋被擠壓在最深處，已然忘卻的記憶重新以夢境的形式浮現。

姜尋看到了一千多年前的世界。

那時候的世界并不太平，各地戰争不斷，尤其是活人與鬼魂的戰争。

從古至今，人死後，若心有執念都會變成鬼魂。長此以往，這些鬼魂形成了一股股可怕的力量，與活人們針鋒相對。

鬼魂都為自己的執念奔波。大多數鬼魂的執念都是殺人、占領人間，可說是有着共同的目标，容易聚在一起。

而人就不一樣了，七情六欲影響下，什麽利益糾紛都有。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活人們都沒有形成統一的，大型的對付鬼魂的力量。

唯有少部分心懷悲憫、正義之心的鬼魂站在活人這邊，誓死保護他們在意的人。

可他們數量有限，總有保護不了的地方。

那時候的姜尋便處于這樣一個地方。

姜尋家隸屬于姜家的一個分支，家中算是溫飽，可以自給自足。但他們所處的古代小鎮沒有鬼魂形成的隊伍保護。

小時候，姜尋并不清楚這些複雜的世事，他連鬼魂的存在都不知道。

他的理想原本是讀遍聖賢書，為民請命，當個好官。那時候的他文文弱弱的，斯文至極。

可後來，一群鬼魂襲擊了小鎮，獵殺了這一片區域的絕大部分人，知道官府派鬼魂們前來鎮壓，才讓姜尋茍活下來。

那一天，他失去了一切，洞悉了世界的真相。

身為一個八歲的小孩，他毫無謀生能力，只能參軍入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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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迫放下自己最愛，最熟悉的書本，拿起往日怎麽都擡不起來的冷兵器。

他一次次在戰場上受傷，一次次獨自料理傷口，不明白這世界究竟怎麽了：為什麽人們生前都不容易，死後還要殺害同樣不容易的活人。

可他也看到了軍隊中的無形鬼魂在一次次地保護他們。

這些鬼魂是偉大的，他們明知吞噬鬼魂有巨大風險和副作用，卻從不畏懼，一次次吞噬惡鬼，只為守護一方平安。

雖然看不到，他卻能從軍隊的傷亡和行兵布陣的變化中，敏銳察覺到——軍中的鬼魂在逐漸因吞噬惡鬼而消散，活人軍隊們漸漸式微。

甚至，有部分活人軍隊臨危投降，叛變到鬼魂陣營，彙集起來形成了一個人鬼共處的鬼城。

無數活人被抓入鬼城，充當奴隸。

戰場上被鬼魂活捉的将士們更加凄慘，他們連當奴隸茍活的機會都沒有，只能被鬼城裏的鬼魂或活人折磨至死。

傳說那座鬼城裏，遍地是活人幹涸的鮮血。城裏的人都懶得清理，因為很快，這裏就将加上新的“顏料”。

姜尋一直很怕那座鬼城，将其視為人間煉獄，避之不及。

然而，他最後還是戰敗被俘。

無形地力量将他強行拖回了鬼城，關進了監牢。

在那裏，他真的見到了滿地的鮮血。

無數俘虜在活人和鬼魂的酷刑下，慘叫連連，血流不止。

甚至因為鬼魂的無形特質，還多了很多活人根本想象不到的刑罰。

比如姜尋現在經歷的，一股無形地力量在他體內竄來竄去，瘋狂按壓他的內髒，帶給他無盡的恐懼。

腦中那冰涼的感覺，從上到下穿梭，将他體內攪成稀巴爛，帶來無盡的痛癢。

他瘋狂地撕扯自己的衣服，撕扯自己的皮肉，将自己的身體撕的血肉模糊，卻始終無法緩解這種痛楚。

最後，這些力量噴湧而出，将他皮膚切割成了一片片碎塊，唯剩脆肉的筋肉将其粘連在身上，好讓他看起來還有個人形。

接着，便是痛苦的治療。

鬼城的活人和鬼魂們似乎不想親手殺死他們，一直沒下死手，而是不停地折磨，逼的人承受不住自殺。

每間牢房地上，都扔着一把沾滿了前人血跡的匕首。

其他牢房裏的人都早早解脫。

唯有姜尋，他無數次看向那把匕首，卻始終沒有撿起它。

18歲的他并不聰明，卻能意識到異常——鬼魂殺死他們不比捏死螞蟻難，他們不動手也總有活人會忍不住動手。

這些人和鬼能忍住殺意，大費周章地每天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将俘虜折磨了又治療，不過是因為他們害怕。

鬼城的鬼魂并不特殊，他們吞噬鬼魂後一樣會有副作用，一樣會因為吞噬太多鬼魂而消散。

他們可沒那麽偉大，為活人犧牲自己。

一旦殺掉俘虜，心有不甘的俘虜必定會變成鬼魂，有的甚至會變成強大的厲鬼。

這個時候，不管是将其鎮壓還是吞噬都比殺俘虜要麻煩的多。

于是，他們希望活人們自殺。

殺了太多人的他們，和見識了太多死亡了的姜尋都知道：自殺者是不會變成鬼魂的。自殺代表放棄了一切，死亡之後連鬼魂都不會留下，至于它們還會不會輪回，世上有沒有輪回，姜尋不知道，也無從驗證。

他只是一次次看着那把匕首，一次次動搖，卻一次都沒靠近那把匕首。

終而有一天，當這個監牢裏只剩他一個俘虜後，監牢裏來了一個活人，是個面容姣好，似與他同齡的女人。

她滿身華服，面容姣好，面上帶着疑惑和悲憫，與其他酷吏都不一樣。

因而姜尋多看了她幾眼。通過其他活人們的稱呼，他意識到這個女人應該是鬼城內某個高官的女兒。

她讓其他人和鬼魂都退下，獨自蹲在姜尋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那張已經看不出完整五官的臉。

“你們同一批的士兵都自殺了，你為什麽還在頑抗？”她的聲音很好聽，內容卻很刺耳。

姜尋并不回答。

“聽說你才十八歲，居然能忍住這麽長時間的折磨……我很欣賞你，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讓我爹将你收入麾下，為鬼城做事。以後你再也不用受折磨，也不用害怕鬼魂。”

姜尋冷哼一聲，艱難嘲諷：“真的不用害怕？你們真的不怕嗎？”

與鬼魂共存，哪天突然出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更何況他們做盡了這般喪盡天良的事，不管是敵方還是己方的鬼魂，只怕殺起她們都毫無心理壓力。

“怕。別人不知道，但我一直都很害怕。”女人出乎意料地真誠示弱，甚至還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原來她的父親是最早叛變，建立鬼城的人。她的父親早早意識到鬼魂不可戰勝，此後一直戰戰兢兢地生活，為了不被鬼魂背棄，他漸漸變成了惡鬼一樣的人。

她對這樣的父親非常陌生，卻沒有立場指責他——若非父親，她絕無可能如此平安地活着。

這次，連父親都在感慨姜尋之堅韌，她便好奇地前來查看，如果他願意，她甚至可以救他一命：一個脆弱的活人攪不起什麽風浪，那些鬼魂多少會賣她父親一個面子。

“不用了，我不需要你們這群畜生可憐。”姜尋恨極了這些人，這樣的辱罵一出，對方絕無可能再救他，“動手吧！殺了我！”

女人輕笑一聲：“原來，這才是你的目的。你希望我殺了你，然後你再變成鬼魂反殺我。”

“不會。”姜尋認真地看着她，“你成全我，對我而言是恩人，我不會殺你。”

“那你完全可以選擇自殺。”

“自殺無法變鬼。到時候我的死就會變得毫無價值。被殺後變鬼，我至少還能為活人們再出一份力。”

“哪怕……你馬上會被其他鬼魂吞噬？”女人震驚了。

“對。”每次被鬼魂戰友們救下，姜尋都會感慨自己的無力，希望某天即使死去也能變成鬼魂為戰友們出一份力。

現在，是他唯一的機會，所以哪怕再痛苦，哪怕最終可能無濟于事，他也不能自戕。

“求你，成全我……”他用最後的力氣，将匕首遞到女人手中，拼命祈求。

沉默良久，女人終于握住了匕首，顫抖着吐出一字：“好……”

她将匕首橫在了姜尋的脖子上，輕輕割出了一條血線，接着深呼吸一口氣，準備狠心深入。

“等等！”姜尋突然制止。

女人驚喜地看向他，以為他會求生，可姜尋卻提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

“如果要死，你一定要讓我死的更慘些，最好無比凄慘。”

“為……為什麽？”女人聲音顫抖着，險些不成句。

“聽說，死的越慘，死後變成的鬼魂會越強。當然，我不會殺你。我只是想，多做點事……”說完，姜尋便因虛弱昏睡過去。

女人卻明白了他的決心，喃喃自語：“你果然不是一般人。即使到了最後，都不貪戀痛快的解脫。你和我們，完全相反。”

女人沒有辜負姜尋的囑托，她用盡自己能想到的一切方式，瘋狂折磨姜尋，将他從昏睡中刺激醒。

她冷如死灰的面容和那毫不留情的手法讓姜尋屢次懷疑，她到底是在成全他，還是單純地想折磨他。

有好幾次，他都被折磨到想搶過匕首直接給自己個了斷。

幸好，她在他最痛苦的那刻，痛快地斬斷了他的脖子。

因這前所未有的折磨，因他強烈的決心，死後，姜尋變成了一只強大的鬼魂。

強大到他甚至能突出重圍，逃到鬼城之外，事後成為抗擊鬼魂的重大力量。

後來，姜家的人在他的領導下，組成了一只強大的反抗鬼魂的軍隊。他成為了後世姜家人敬仰的祖先，一直為活人們奔走。

而當初，讓他解脫的那個女人……

她的父親終究沒能保住她，只能讓她自刎于衆鬼面前，任由鬼魂撕碎她的屍體，讓她死無全屍，死後連鬼魂都沒有。

死前，她的一封信艱難寄到姜家，其他內容皆被鮮血染濕，唯有她真誠的願望讓姜尋牢牢記在了心裏：

“姜尋，你的強大早在生前就已顯現。我相信，死後的你一定會帶領活人平定世間。爹爹不希望我死後變成鬼魂後還被折磨，所以我選擇了自刎。不管是救你還是自刎，都是我的選擇，與你無關。我只希望，若世間真有輪回，我能再見你一次，能看到被你守護的平安天下。”

後來，他每一次吞噬鬼魂，每一次被鬼魂影響，都會想到這封信，想到這個願望。

他一心期盼着未來有一天，人鬼和平共處，也期盼着她的輪回。後來，記憶漸漸被擠壓，他忘卻了她的容貌，忘卻了這封信，忘卻了一切，卻謹記這個執念。

直到現在，夢境的最後，女人的容貌在他面前清晰顯現，竟與林清瞳驚人地重合起來。

原來，這世間真的有輪回。

難怪，你能看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