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糖酥,真好吃啊
第21章 糖酥,真好吃啊
不知為何, 最後自趙府內離開時,謝深玄總覺得趙瑜明面上帶着古怪的笑,望向他和諸野的目光中, 也總有莫名的深意。
謝深玄心知肚明趙瑜明為何如此,他只能在心中狠狠辱罵那罪魁禍首裴封河, 打算回去之後就狠狠寫上兩封折子, 将裴封河揪出來罵上一頓。
也正因為這直切心意的尴尬, 回去一路,謝深玄幾乎不敢再和諸野說話,兩人一路沉默到謝府之外, 謝深玄甚至不敢同諸野道別,灰溜溜正要蹿進家門, 諸野卻忽而開口,道:“趙侍郎說的話。”
謝深玄頓住腳步。
諸野蹙眉問他:“裴兄究竟看見了什麽?”
謝深玄:“……”
“裴兄雖口無遮攔, 可也鮮少平白胡言。”諸野立于馬車一側, 微微擡首, 看向謝府門前幾階臺階上的謝深玄,問,“那日我……”
謝深玄忽而轉過身,看向這官邸過道的另一側,這動作幅度極大,充滿了刻意,卻也着實打斷了諸野将要出口的話, 令諸野不由同他一般朝那個方向看去——賀長松正斜跨背着小包,順着那街道一側走過, 看那身心疲倦的模樣,大概是方從太醫院內下值歸來。
謝深玄只如得了天降的救星, 毫不猶豫提高音量,快步朝着賀長松走去,道:“表兄!”
諸野的後半句話被此事硬生生截斷,只陰沉着臉站在原處,将那懾人的目光落在賀長松身上,難抑此中愠怒,想不明白這人怎麽會在如此緊要之時出現。
賀長松也沒想到謝深玄會這麽熱情,他吓了一跳,再看諸野在謝深玄身後,心中的畏懼之意不由更多幾分,怔在原地不敢進退,謝深玄卻已朝他走了過來,毫不猶豫拉住他的胳膊,熱情道:“表兄,餓了吧?還沒吃飯吧?我們回去吃飯吧!”
賀長松:“……”
賀長松緊張掃了一眼諸野,恰好對上諸野那略顯冰寒的眼神,令他驚出一身冷汗,竭力想将自己的胳膊從謝深玄手中揪出來,可謝深玄實在用了不小的力道,令他難以掙紮,到最後也只能避開諸野的目光,硬着頭皮同謝深玄點頭,兩人如同見了鬼一般快速溜回家中,将大門牢牢鎖上後,賀長松才緊張松了口氣,扭頭問謝深玄:“你又怎麽得罪他了?”
謝深玄神色恍然,不住搖頭。
“……還要與他在太學□□事。”謝深玄深深嘆了口氣,小聲說道,“這破日子,我是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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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終于到了謝深玄該去太學授課的日子。
他對今日實在未曾報有多大的期待,畢竟這癸等學齋中的大多學生他都已見過了,也已經知道自己要面對的究竟是怎樣的爛攤子——學生們一個比一個奇怪,太學內的先生又全都厭惡他,他還得同諸野在太學內共事,這日子他是一天也過不下去了,他怕自己撐不過這個月,就得去尋皇上告退還鄉。
謝深玄原還将些許希望留在趙玉光身上,可昨日趙府一敘,謝深玄卻覺得趙玉光的情況也有些古怪,或許是首輔未曾領會他的用意,令趙玉光更覺緊張,可他若要去趙府,便還得再見到趙瑜明……謝深玄想起趙瑜明那笑,心中便全是消極的絕望,越發覺得朝中度日艱難,不如退休。
可此時此刻,他還不能離開太學,他還有自己的職責。
他只能竭力為自己尋找一些借口,想,昨日他去首輔家中時,首輔尚在官署之中忙碌,今日方能歸家,回來後大概也是滿身疲憊,難以接見外客,他今日或許不好去打擾首輔……
沒錯,此事需得留到明日。
明日之後,他再去趙家看看情況!
打定主意後,謝深玄趕早離了府。
他想這是去太學上課的第一日,他總得早些前往,尋先前教授癸等學齋的太學先生問問學生們的課業情況,他出門時天色方亮,不想諸野今日竟然也在門外等他,像是想同他一道前往太學。
兩人沉默着朝對方點了點頭,便算是打過招呼,而後謝深玄登上馬車,諸野策馬在前,似是已極為默契地忘記了昨日的尴尬,這一路,兩人再無交流。
伍正年也起了個大早,特意在太學之外等候,他老遠見着謝深玄與諸野一道過來,面上不由便挂了笑,樂呵呵同兩人打招呼,還伸手攙扶謝深玄下了馬車,這才扭頭看向諸野,問:“諸大人,您怎麽也來了?”
諸野:“……”
伍正年:“若我沒有記錯,今日沒有武科課程啊?”
諸野微一蹙眉,伍正年便自覺閉嘴,跳過這個話題,轉而扭過頭看向謝深玄,極自然地與謝深玄閑話客套,說:“謝兄,随我來吧,學生們已經都到了。”
謝深玄:“……”
看吧,朝中人苦諸野久矣,這滿朝文武,可不只有他一個人懼怕諸野。
謝深玄跟上伍正年的腳步,走在伍正年身側,諸野落得遠了一些,在他們身後恰好能聽見兩人交談的距離,他不開口說話,謝深玄自然也落得自在,趁着還未到學齋之外,他先問了伍正年:“我還未知學生們的課業情況——”
伍正年身形微僵,像是謝深玄提起了什麽不該提起的話語。
片刻之後,伍正年回頭沖着謝深玄露出燦爛笑意:“謝兄,此事……不着急。”
謝深玄:“……”
謝深玄看向伍正年頭頂。
「這該死的破嘴!」
「整個太學,除我之外,怎麽就沒有一位先生願意來見他!」
謝深玄沉默了。
伍正年面上依舊帶着那般人畜無害的笑,道:“謝兄,你放心,過幾日,再過幾日——”
「他罵人,我收尾,嗚嗚」
伍正年:“——我一定将學生們的情況,盡數告知。”
謝深玄心虛移開了目光。
說實話,他罵人的時候,的确覺得很快樂,也不怎麽會考慮罵過之後的後果,用他父親的話說,這是行事輕率,不避鋒芒,絕不适合入朝為官,否則必會引來無數危險。
以往謝深玄還覺得父親這話說得太過絕對,可自從有了直窺人心這奇特能力後,他方明白了父親此言含義,他的确不适合為官,入朝之後,不是惹人生厭,便是要他人來為他善後。
謝深玄略有些生硬地轉開話題:“那日有兩名學生,我還未見過——”
他不太擅長說謊,這話題自然轉換得極為勉強,伍正年卻如獲大赦,樂呵呵拍了拍謝深玄的胳膊,道:“放心,謝大人,我今日親自盯着他們來上課了。”
語畢,伍正年倒還覺得很自豪,挺直了胸膛,像是完成了什麽了不得的壯舉。
謝深玄:“……”
等等,親自盯着方能來上課,這是什麽值得自豪的事情嗎?
“另外還有一事。”伍正年又輕咳一聲,“謝兄,其實那日……我就想告訴你的。”
謝深玄:“……那日?”
伍正年清了清嗓子,道:“你初來太學之日。”
謝深玄:“……”
他又開始有些不祥的預感。
伍正年:“還有……畫舫那一日。”
謝深玄:“……”
“只不過你我總遇意外。”伍正年的聲音越來越小,“事情一亂,我便總是忘記告訴你……”
謝深玄心中不安更甚,猶疑着詢問:“……到底是什麽事?”
伍正年深吸了口氣。
“太學每年年初都有小考。”伍正年說,“今年學制改制,若年初小試不合格,學生還要倒扣分數。”
謝深玄:“……”
謝深玄的心,咚地一聲便沉底了。
年末終試之時,他需得讓學生們達到十二分的成績,若是分數不夠,便得清退回籍,可他現在這些學生,成績最好的趙玉光是負一分,成績最差的帕拉只有負七分,他們想要追上現今的分數差距,已是極為困難,若開年他們還要倒扣分數……
不行,他這書是教不下去了,他還是回家當他的大少爺吧。
“謝兄,您放心。”伍正年又心虛萬分道,“開年小試不同于每月月試,沒有那麽難。”
謝深玄卻又從伍正年的話語中捕捉到了一句關鍵。
“月試。”謝深玄深吸了口氣,“不合格也要扣分?”
伍正年:“……哈哈。”
謝深玄:“……”雁山庭
倦了,累了,放棄了。
他還是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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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受重大打擊而心神疲倦的謝深玄,拖着沉重的腳步,跟在伍正年身後,随伍正年一塊到了癸等學齋的小院內。
離着學齋還有一段距離,他已聽得裏頭翻天的喧鬧,仔細聽來,是柳辭宇的大笑,帕拉十分努力但沒有一個字在正确音調上的課文朗誦,以及一個謝深玄未曾聽過的聲音,夾雜在這一片混亂之中,似乎正竭力介紹着什麽——嬿擅庭
“這是我自玄天觀中求來的開運符,非常靈驗!”那聲音大聲說道,“還有這從五峰頂上求來的桃花鎖——”
伍正年尴尬在他耳邊低語:“謝兄,那應當就是小洛了。”
謝深玄:“……”
謝深玄深吸了口氣,從那學齋的門邊往學齋之內看了看,裴麟身邊那桌椅上多了個人,穿着太學內學生統一制式的衣物,可那衣服不論怎麽看都顯得很不對勁,甚至比邊上衣着鮮豔的柳辭宇看起來還要古怪。
這人腰上系了一大串叮叮當當的銅鈴,胸口不知被何物塞得鼓起一片,脖子上挂了兩串顏色古詭的花團,手上還有一整串念珠,他握着柳辭宇的手,正認真為柳辭宇看着手相,口中說得條條是道,天橋底下算命的老頭兒都不一定能像他一般掰扯出這麽命理術數的詞彙。
在他之後,則是一名面色青白的削瘦學生,面容生得還算不錯,很有幾分斯文氣質,就是看起來實在太瘦了一些,下巴尖得好像能把人戳傷,他在這一片混亂之中巋然不動,除了把每個字都念錯的帕拉之外,他竟然是唯一一個在看書的人。
謝深玄竟覺得有些欣慰,來癸等學齋之後,他的要求已被這古怪學齋徹底拉低,能看書的就是好學生,看的竟然還是課文……天吶,這到底是怎麽難得一見的好孩子啊!
伍正年指了指那名學生,低聲道:“那是陸停晖。”
謝深玄滿意點頭。
除開這兩個陌生面孔外,謝深玄又将目光轉向學齋內的其餘人——趙玉光臉色慘白,好像比昨日還要慘一些,黑眼圈倒是不見了,他昨夜似乎睡得還不錯,只是這驚懼萬分的狀态,像極了受驚的小兔兒,實在令謝深玄有些說不出擔憂。
趙玉光之前坐着裴麟,裴麟依舊睡得極香,謝深玄想起諸野給他的建議,諸野提議将裴麟列為他接下來“逐個擊破”的目标,不由再長嘆了口氣;趙玉光身後則是柳辭宇,他今日也沒有穿上太學生統一制式的衣服,今天他的衣服是藕粉色的,沒有上一回所見的紮眼,卻也很是突兀,謝深玄雖然并無意見,可伍正年卻忍不住在他身旁唉聲嘆氣。
坐在另一排的林蒲和葉黛霜注意到先生們到了此處,林蒲便悄悄繞過桌案溜回了自己的位子上去,手中卻攥着一張似乎是洛志極塞給她的開運符,至于坐在洛志極那一列最後的帕拉……他還在大聲讀書,念的似乎是漢文,但細聽之下,謝深玄覺得自己一個字也沒有聽懂。
謝深玄嘆了口氣,朝學生桌案之前的那張先生的書案走過去,路過裴麟的桌案前時,還伸出手敲了敲桌面,希望能夠以此将裴麟喚醒。
他一出現,臺下的學生的确安靜了下來,不再胡鬧言語,可那些話語全都自他們口中轉向了心中,謝深玄看見學生們的頭上接連冒出了字跡,不由稍稍分神,朝那些紅字看去。
「他竟然堅持到上課了!」
「多好的美人,多糟糕的嘴」
「聽說甲等學齋所有學生的爹娘正在聯名上書——」
「謝深玄血洗接風宴」
謝深玄:“?”
等等,最後這個,到底是什麽東西啊?
謝深玄怔了怔,大概是那日接風宴遇刺的消息外傳,連太學中的學生都知道了……
可這事同他有什麽關系啊!他才是此事的受害者吧!
謝深玄不免皺眉,卻也只能将此事憋在心中,他憤憤不平垂下眼眸,裴麟竟然還趴在桌上一動不動,沒有一點要自美夢中醒來的意思。若不是裴麟呼吸沉穩,鼾聲也很穩定,謝深玄幾乎就要以為他是犯了什麽重症昏過去了。
謝深玄看着裴麟,沉默片刻,覺察學齋內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他便再嘆了口氣,多用了些力道,又敲了敲裴麟面前的桌案。
整個學齋內所有人,都盯向了睡得正香的裴麟。
裴麟的鼾聲似乎還更平穩了一些,他咂了咂嘴,發出一聲夢呓,略微動了動了身子,換了個更為舒服的姿勢。
謝深玄深吸了口氣,正想再用力一些——一旁沉默不言的諸野忽而将手中刀鞘狠狠敲在裴麟的桌面上,發出一聲巨響,吓了衆人一跳,裴麟這才迷迷瞪瞪睜開了眼,先伸了個懶腰,再抹抹嘴,迷茫睜着眼看向面前幾人,目光一一自幾人身上掃過,最後停留在諸野身上。
裴麟的目光一瞬清明,眨眼之間便已從座位上彈了起來,端直了脊背,站得極為規矩,目視前方,雖不知眼前的都是什麽人,卻還是下意識提高音調,大聲道:“先生們早上好!”
謝深玄:“……”
諸野在一旁涼飕飕說:“你睡得很香。”
裴麟臉色慘白,支支吾吾說:“沒……沒沒有啦諸大哥……”
諸野再看了他一眼,裴麟極為迅速自覺改口,道:“諸……諸大人!”
謝深玄:“……”
說實話,謝深玄很驚訝。
他最初聽諸野提起裴麟時,還以為在諸野眼中,裴麟差不多等于是他的弟弟,他對裴麟應當極為偏袒親近。哪怕諸野同他提起過裴封河的信,他也覺得那只是裴封河心中的想法,裴封河是幹得出這種事來的,他不覺得驚奇,可今日所見……竟令他覺得裴麟心中對諸野的懼意,已到了一種難以言明的程度。
諸野又看了裴麟幾眼,每一眼望去,裴麟都要自覺調整自己的站姿,他的腰挺得越來越直,身形也越來越端正,就在謝深玄幾乎以為諸野不會再開口說話時,諸野忽而便開了口,道:“這是謝先生。”
裴麟立馬點頭,擺出一副認碼頭拜大哥的架勢,就差沒直接給謝深玄跪下磕兩個響頭,猛然朝謝深玄鞠躬,大聲道:“謝先生好!”
謝深玄:“……”
謝深玄将要出口的所有話語,又這麽被堵了回去。
諸野似乎還想再同裴麟說些什麽,可幾人又聽見一陣急促腳步,謝深玄回首朝學齋入門處一看,便見一名男子站在門外探頭探腦朝內看。
他不認識此人,又見此人一身短打,看起來不像是太學內的先生,正想問此人有何要事,卻已見着那人頭上冒出了“該死的謝深玄”這六個大字來。
很好,是玄影衛的人,那大概是要來找諸野的。
謝深玄閉了嘴,瞥上身邊的諸野一眼,諸野果真朝外走去,同那人走到院中,似乎低聲說了幾句話,而後便随着那人自此處離開。
諸野離開之後,伍正年也賠着笑同謝深玄告辭,他事務繁忙,實在沒有時間在此處多留。至此,學齋內只剩下了謝深玄一名先生,待兩人離去之後,方才還板正坐姿的裴麟登時便換了一副姿勢,懶洋洋支着下巴趴在桌案上,耷拉着眼皮,似是又快困得睡着了。
他顯然不怎麽想要理會謝深玄,沒有在課堂之上鬧事,便已算是極為給諸野面子了,要想他在諸野不在的情況下主動聽課?根本沒有這種可能。
謝深玄看着他,免不了微微蹙眉,在心中思忖如何應對此事,一面先擡眸看向其餘太學生,先介紹自己的身份。
“我想諸位已經知道我是誰了。”謝深玄道,“接下來,我便是這學齋的先生。”
學齋之內寂靜無聲,學生們大多還算乖巧,一并擡首看着他,等着他接下來要出口的話。
年初小試一事,伍正年今日方才想起來要告訴謝深玄,學生們或許也還不知曉,謝深玄嘆了口氣,覺得至少應當先将此事告知衆人,他勉強打起精神,道:“伍祭酒同我說過——”
裴麟已走了神,從謝深玄站立這位置看去,正好能瞥見他小心翼翼将手深入懷中,自以為一切不為謝深玄覺察,從裏頭摸出了一個油紙包裹的玩意來。
謝深玄瞥了他一眼,裴麟有些警覺,飛速将那些東西藏到桌案之下,待謝深玄微微移開目光,他以為謝深玄不再看着他後,又偷偷摸摸地将那東西拿了出來,再小心翼翼解開外頭包裹的油紙——很好,謝深玄一眼便看見了裏頭包着的糖酥。
他大概明白了裴麟此舉的目的,當年裴封河可沒少幹過這種事,謝深玄當然熟悉得很,學生們總是以為先生是看不見他們私下的小動作的,可殊不知以先生們站立的角度而言,他們一舉一動極為清晰,裴封河當年因為此事,可沒少挨過先生的戒尺。
謝深玄微微側過身,再給了裴麟一些小動作的空間,從這個角度,他能用眼角餘光看見裴麟,裴麟卻會覺得他根本沒有在注意他,至此,謝深玄方接着方才的話道:“二月月中時,你們需得經過年初小考。”
裴麟已小心翼翼将紙包完全打開了,他從中摸出了一顆酥糖,用書冊遮擋住自己的臉,将那酥糖塞入口中,不動嘴地努力品嘗,幾乎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謝深玄:“我并不知諸位的課業情況,先前那幾位先生,似乎也沒打算告訴我。”
咽下這顆糖酥之後,裴麟故意側身,裝出一副認真聽謝深玄說話的模樣,以書冊擋住手中的紙包,将那酥糖往後遞過去。
他身後坐着趙玉光,同裴麟不一樣,趙玉光顯然不敢在課堂之上做出這種事情,他将身體繃得極為板正,以此來拒絕裴麟的好意,可那食物的香氣飄到他面前,令他禁不住咽了好幾口唾沫,眼眸中寫滿了對糖酥的渴望。
謝深玄正好說完後半句話:“……正好能借這小考看一看你們的課業。”
他轉過身,裴麟動作迅捷,瞬間将糖酥收了回去,壓在書冊之下,等謝深玄走到他桌案另一側,他便又換了個姿勢,故技重施,以書冊擋住自己的手,把趙玉光拒絕的糖酥遞到坐在他左側的林蒲桌上去。
林蒲可不打算拒絕,這一套動作,他們顯然已在之前其他先生的課上重複了無數遍,她飛快接過糖酥,趁着謝深玄垂下目光的片刻功夫,已将糖酥分給了自己身後的葉黛霜,而後葉黛霜再分了一部分給趙玉光身後的柳辭宇,柳辭宇則用書冊擋住了那紙包,小心翼翼尋找着将這些糖酥遞到另一排的機會。
謝深玄已說完了所有的話,反正除了趙玉光、帕拉與陸停晖三人外,這些學生似乎也不怎麽打算聽他說話,事情到這一步,他倒是覺得已差不多了,眼見着裴麟又從懷中摸出了個紙包,謝深玄輕輕嘆了口氣,終于打算點出此事,直接了當轉過身,看向身後的裴麟。
“裴麟。”謝深玄忽而道,“糖酥的味道怎麽樣。”
裴麟吓了一跳,手忙腳亂将紙包塞入懷中,他雖并不害怕謝深玄,可顯然也擔心這位新來的先生到諸野面前告狀,難免顯得有些緊張,一面匆匆移開目光,只當做自己沒聽到也聽不懂謝深玄的話。
可他這幅故意裝作不知的模樣,對謝深玄可不會有任何用處。
對,謝深玄是沒有管教過這般麻煩的學生,可裴麟這樣躲避指責的人,他卻是見多了,他最常打交道的就是皇上,謝深玄當面罵他時,十次裏有九次他會刻意轉移話題,亦或是假裝自己未曾聽見謝深玄的話,希望謝深玄能夠發發善心,不要再這般揪着他。
可謝深玄是那種人嗎?
不,他越躲,謝深玄罵得越兇。延杉艇
謝深玄面上帶了幾分溫柔笑意,問:“好吃嗎?”
裴麟:“呃……”
裴麟想編出幾個借口,好應對過當下的局面,可他這一擡首,便見諸野已回來了,正負手站在外頭廊下朝學齋內看,目光似乎停在了他身上,令裴麟登時繃緊脊背,只如看見了什麽極為可怖的東西,連臉色都蒼白了兩分,早忘了什麽胡言狡辯,立即變成了聽話的乖寶寶,謝深玄問什麽,他便老實答什麽。
謝深玄還不知諸野在門外,裴麟不回答,他倒依舊好聲好氣喚:“裴麟?”
裴麟僵硬點頭:“好吃。”
謝深玄唇邊的笑意更溫和了一些,他像是并不因此事而生氣,這多少令裴麟放心了一些,竟也咧開嘴同謝深玄笑了笑,那模樣略有些傻氣,看起來好像沒有半點心眼。
謝深玄想,諸野說得倒沒有錯,裴麟的性格同裴封河沒有半點相通,至少裴封河絕不可能露出這樣傻乎乎的笑容,裴封河那心眼多的,狗進去都得在裏面迷路打彎,還是他這個有些呆呆傻傻的弟弟比較可愛。
想到此處,謝深玄的态度不由更溫和幾分,問:“你很喜歡糖酥?”
裴麟:“……”
他有些呆怔看着謝深玄,這位新來的先生實在生得好看,那副美人面容,只消朝人一笑,他便覺得自己的心砰砰直跳,這樣的笑容,誰都遭不住,也實在怨不得諸大哥會……
等等,裴麟好像想起來了。
怪不得他老覺得那位傳聞中要來太學執教的先生的名字有些耳熟,謝深玄……那不是謝家的小少爺嗎?!
他腦中隐隐綽綽想起兄長曾同他提起過的京中八卦,兄長說,謝家的這位少爺,性格和容貌沒有半點關聯,一張嘴便要人命,也不知諸野究竟是看中了他什麽地方,才能這般念念不——
“裴麟。”謝深玄微微彎唇,笑吟吟開口喚他,“你怎麽又發呆了?”
“……喜歡。”裴麟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糾正自己的措辭,“所有零嘴我都喜歡。”
謝深玄颔首,眉目間似乎還帶了些鼓勵他繼續說下去的神色。雁姍庭
單純的裴麟,果然被鼓勵到了。
“先生應當知道吧,京中有好幾處鋪子,賣的小零嘴都很不錯。”既然謝深玄沒有一點要責罵他的意思,裴麟便大着膽子打開了話頭,“城東徐記的桂花酥,城北昌聚豐的糖蒸酥酪,還有長平街千仁齋的酸梅湯與仙草凍……”
“好。”謝深玄截斷裴麟的話,道,“那回去寫篇文章吧。”
裴麟一怔:“……文章?”
謝深玄對他微笑:“你不是很喜歡吃嗎?”
裴麟:“……”
謝深玄:“這麽熱切的愛,總可以化作文字,好好表達一番吧?”
裴麟:“我……先生……”
謝深玄已合上了手中的書冊,回首瞥見諸野便站在外頭,他唇邊的笑意更深了一分,再看裴麟呆怔不解,全然不知眼下究竟是何等狀況,他心中只覺愉悅。裴封河同趙瑜明胡言亂語,害得他昨日到那般可怖的境地,那到了今日,他在裴麟身上将此事報複回來,想來也沒什麽問題。
他這人锱铢必較,裴封河人在邊關,皇上又總是偏袒他,年末宮宴裴封河回京之前,他找不到半點報複機會,可裴麟就不一樣了。
裴麟在他的學齋內,而他多少也得在太學待上一年,裴封河鉚着勁給他下套對吧?他今年必然狠狠給裴麟開小課,讓孩子有讀不完的書和寫不完的作業!
反正裴麟這成績,本來就需要“特殊照顧”,他這可是為了裴麟好,略微夾雜了一些公報私仇的“私心”,反正裴封河是絕對不可能從此事中挑出刺來的。
“剛剛吃了這糖酥的,都回去寫篇文章。”謝深玄說道,“詩詞歌賦,喜歡什麽文體都可以,我沒有要求。”
幾名學生都呆怔原處,險些就拿到糖酥的帕拉驚險拍着胸口,慶幸自己逃過一劫,而柳辭宇小聲嘟囔,輕聲抱怨,喃喃道:“我只是接過來而已,我可沒吃……”
謝深玄沒有聽見,聽見了也當做沒聽見。
“寫完之後,都交給裴麟。”謝深玄将目光轉向裴麟,“裴麟,我聽諸大人說,你就住在長樂街側?”
裴麟欲言又止,想要為自己辯解幾句,可學齋外的諸野聽聞謝深玄提到了他的名姓,不由微微擡眼,認真朝學齋內看來,吓得裴麟一縮脖子,不敢言語,只能乖巧點頭。
“離我家很近。”謝深玄再度對他微微一笑,道,“收齊了一塊送到我家中來。”
裴麟:“……”
謝深玄的笑容,在裴麟眼中,終于完全變了樣。
若說片刻之前,他還覺得謝深玄是難得一見的大美人的話,那此時此刻,這笑在裴麟眼中,便幾乎如同帶着無數的陰謀與算計,簡直寫滿了成年人的肮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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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謝深玄倒是沒怎麽給學生們講課。
伍正年同他說過,二月的小考就在這幾日,太學內的其他先生不肯理他,沒有一人來同他說明學生們的課業究竟已上到了何等地步,他也只能詢問學生後再做決定,聽說《書經》講了一半,他便順着這一半接着往下講去。
可在他看來,學齋中這幾名學生,似乎只有趙玉光在認真聽課,方才還算認真的陸停晖趴在了桌面,雖還清醒,可面色蒼白,似是有些身體不适,他低聲問詢,陸停晖卻又搖頭擺手,不願承認,而帕拉大概覺得自己在聽天書,謝深玄每多說一句話,他頭上便多一個疑問,謝深玄覺得自己若是再多說上幾句,那帕拉大概就要暈了。
其餘之人,顯然也不曾好到哪兒去。
所有人都心不在焉,壓根沒将心思放在此處,謝深玄提醒數次,他們也不曾回神,既是如此,那無論他再如何多言,想必都不會有什麽用處。
不過無妨,小考之前,他還可以忍耐。
今日課畢,到了下午,謝深玄收拾完東西走出學齋時,一眼便見諸野還在外面等他。
他以為諸野有事要尋他,心中略有些緊張,可也只能硬着頭皮走過去,在昨日的尴尬之後,他實在有些難以與諸野相對,如今諸野只是站在他身前,他都有些難抑心中緊張。
“諸大人,還有事?”謝深玄小心翼翼看了看諸野身後,先前來尋諸野的玄影衛已經離開了,今日學生們也沒有武科課程,可諸野依舊留在此處……謝深玄想來想去,也只能得出諸野或許有事要尋他這一個可能。
諸野搖了搖頭,道:“我送你回去。”
謝深玄一怔,幾乎要覺得自己是聽錯了,他愕然看向諸野,好一會兒才勉強道:“……送我?”
諸野并不直視謝深玄的目光,他沉着臉點了點頭,等了片刻,謝深玄沒有接話,他便又低聲:“或許還有刺客。”
這顯然不算是個好借口,如今可是白日,他們走的又是京中的大道,想來沒有什麽刺客會如此猖狂,更不用說玄影衛還在謝府之外留了兩名護衛,如此庇佑,只要謝深玄不出京城,他可不覺得自己會出事。
諸野見他不說話,又冷淡解釋:“順路。”
謝深玄:“……”
這的确是最合适的理由,連謝深玄也難以反駁。
諸野:“走吧。”
謝深玄在他身後小聲嘟囔:“才什麽時辰,你現在就下值。”
諸野:“……”
謝深玄:“你們玄影衛是沒有公務嗎……”
諸野:“……”
謝深玄:“太學生下課早,玄影衛回家也這麽早。”
諸野頓住了腳步。
謝深玄:“我朝要亡。”
諸野:“……”
諸野回過眸,微微蹙眉,喚:“謝大人。”
謝深玄立即挺直身子,面上習以為常一瞬綻開燦爛笑意,三步并做兩步飛快追上諸野腳步:“來了來了……有諸大人保護我,謝某真是三生有幸啊!哈哈!”
諸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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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路上,謝深玄縮在馬車之中,實在不怎麽敢主動與諸野說話。
他想反正這幾日都是如此,他二人至多在家門口道個別就算結束,中途難有交流,他如此行徑,也不算古怪,只需熬過這一會兒,待到家中便好。
可不想這一路方才行至半中,謝深玄便聽外頭有人輕輕敲了敲馬車車壁,應當是諸野有事尋他,哪怕他真的很不想看見諸野的臉,也只能小心翼翼挑開一些車窗上的簾子,往外瞥了一眼,果真一眼見着諸野策馬在馬車一側,正維持着與他們差不多的速度,低頭微微蹙眉看着他。
謝深玄緊張咽下一口唾沫,問:“諸大人……有事?”
諸野問:“有些問題。”
謝深玄:“什麽?”
諸野:“裴麟方才到底怎麽了?”
謝深玄略松了口氣。
他倒沒想過諸野要問的是這件事,可談這等正事,總比與諸野閑聊要好,于是他強令心神鎮定,一面為諸野解釋。
“也不是什麽大問題。”謝深玄道,“他上課偷吃東西,我令他回去寫篇文章罷了。”
諸野:“……你讓他寫文章?”
謝深玄以為諸野要怪罪他,急忙道:“倒也不是檢讨,若心中不覺得有錯,檢讨這種東西,寫上一萬遍也不會有用處的。”
諸野:“……”
“不過是讓他随便寫些東西,讓他誇誇自己今日吃過的零嘴。”謝深玄道,“他若抓耳撓腮,實在寫不出來,倒還是好事。”
畢竟若是如此,他相信裴麟往後便絕不敢在上課時偷吃東西了。
諸野卻嘆一口氣,說:“我很了解裴麟。”
謝深玄:“嗯?”
諸野:“他認識的字,恐怕湊不出一篇文章。”
謝深玄早有預料。
他知道裴麟不怎麽識字,讓裴麟寫文章便是在刁難他,可他本也不奢望裴麟究竟有多麽好的文筆,他只是希望找些破局的借口,再說了,莫說裴麟現在不識字,諸野初來謝府時不也是如此嗎?這才過去多少年?諸野不也當了指揮使,還在公文之上應對自如,隔三差五便要在小本子上寫他的名字。
“誰不是這麽過來的。”謝深玄道,“你以前——”
諸野微微側目看向他,謝深玄對上了諸野的目光,将要出口的話語不由便咽了回去,面上只餘一抹讪笑。
他是真恨不得給自己來上兩巴掌,提什麽當年?沒事他為什麽要提當年!
謝深玄緊張咽了口唾沫,幹巴巴說道:“諸大人您以前……真的很有天賦。”
諸野:“……”
諸野的确同裴麟相似,卻也的确有些不同。
裴麟如今算是謝深玄的學生,可也僅此而已。
當初諸野習文寫字,卻是他親自手把手教出來的,這手把手可不是虛言,最初諸野不會握筆,連自己的名姓長什麽樣都不知道,全是謝深玄握着他的手,一筆一劃教給他的。
他還記得那時,他握住諸野的手時,諸野總要往後瑟縮,不肯将手伸出來,似是覺得自己的手上滿是裂口,實在難看得很,如何能令謝深玄觸碰,待謝深玄迫他将手拿出來後,那雙手也要緊張得在謝深玄手中顫抖——
謝深玄一把放下面前的車簾,還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
胡思亂想,他就會胡思亂想。
往事擾心。
不想也罷。
-
謝深玄回到家中用過晚膳,在将要就寝前,裴麟來了。
比起今日在學齋中所見的放松,如今的裴麟實在顯得有些狼狽,他原本還算齊整的束發抓得滿是散發,眉間擰出一條深溝,顯是因為謝深玄要求的文章令他不知所措,萬般苦惱。
可他還是将一沓文章遞給了謝深玄。
除他自己之外,其餘人的文章他也已收齊了,全都整整齊齊疊放在一處,謝深玄讓他坐下等候,一面翻開那幾頁紙——打頭第一篇是葉黛霜的文章,寫得很不錯,字跡秀美,文筆細膩,還頗有文采,除卻誇贊糖酥美味之外,還為課堂發生之事道了歉,他非常滿意;第二篇是柳辭宇的,柳辭宇偏愛華麗辭藻,內容倒是有些泛泛,可這樣的文章,在太學這些學生中,應當已算是很不錯的,這文章當然合格。
謝深玄将這兩篇文章放到一旁,翻開下一頁,林蒲的文章便要次上不少,可好歹語句通順,還算湊合,只是日後要對她的文科上些心,文章寫多了,自然也就能寫得好了。
直至此處,謝深玄都還算滿意,而後他翻開最後幾頁紙,看向了裴麟抓耳撓腮寫出來的大作。
「今天我吃了米唐酉禾,米唐酉禾真好吃啊好吃啊媽吃啊好口乞啊好吃啊」
謝深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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