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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謝衡之始終認為, 太看重私情不是件好事,若行大道,必先了卻私欲。人與魔最大的不同, 便是能控制心中的惡欲。而要修成大道,最忌諱雜念太多。
古往今來,為私情所累, 最終毀心滅道的修士太多,每一位都是血淋淋的借鏡。甚至在栖雲仙府, 這樣的前輩也不在少數。
謝衡之不認為自己會成為他們, 他始終能将自己的一切都掌控得很好,人或事都難以牽動他的喜怒哀樂。他會堪破最至極的劍道頂峰, 也會肩負起屬于自己的責任。
更何況, 這世間的情愛,痛苦總是多過歡愉,男男女女在欲海中沉浮掙紮, 不過是自尋煩惱的苦事。
一念不生,六塵不惡,又有什麽不好?
他始終這樣認為, 直到遇上一些意外。
對于虞禾, 他将她歸于一個誤會,說不上好壞, 只是天意弄人,讓他們這兩個本該毫無牽扯的人,産生了緊密的糾葛。
緊密到他一心斬斷, 那些隐秘的心思, 卻仍是暴雨蛛絲,将斷未斷, 始終留着一線,将他死死纏住。
世人對謝衡之的評價太多,卻往往脫不開天才二字,劍法過人,才智也過人,而這世上鮮有謙虛的天才,謝衡之顯然不是。傲然一切的同時,也讓他不免地自負,低估私情的影響。自以為掌握在手,輕易便能斬斷之物,卻如野草一般殺之不盡,總會一次又一次地暗自萌芽。
婆羅山的幻境,一切都太過明晰。
幻境中的他是謝筠,卻又不完全是。
他體內早已沒了落魄草,卻還是會落入幻境,一切都是假象,唯有洶湧的欲望無法作假。
幾次見她受傷,有意無意抱她入懷,幻境中的親密交吻,縱使克制清醒,卻總也抵不過心底波瀾依舊。
始終不肯承認自己的心意,也是一種執着,反背離了他的初衷。
縱使一切非他所願,可情意既然生出,與其想着壓制,不如思索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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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話還沒說完,你……”虞禾也不明白謝衡之答得這麽果斷,是否真的明白了她要說些什麽。
“我對你,仍有情愫。”
真的得到了答案,虞禾又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時間沒吭聲,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可你之前不都是說已經對我沒感情了,為什麽……就是,為什麽忽然願意告訴我了?”
謝衡之也沒什麽特別的意思,他能看出虞禾始終困囿在其中,想要尋得一個答案,他便給出答案。“對你生情,的确非我本意,然而事已至此,我也無需再隐瞞。”
果然啊……
虞禾忽然間平靜了下去,原本的猶豫與不安,都在這一刻消失得徹底,像是一絲欣喜剛冒頭,就被踩得粉碎。謝衡之說的話聽上去別扭,其實想一想又能想得通。
“原來喜歡一個人,也是能這麽不情願的……”她有些怔怔地說。
謝衡之喜歡她,但他不願意喜歡她,只是奈何情難自禁。這份情意,是他認為多餘的東西,他并不想要。
她忽然發現自己甚至不用問,就理解了一點謝衡之的心思。為什麽之前都不曾承認過,今日卻願意告訴她了。
“你是在想,承認有情,才能更好地斷情,是嗎?”
“是。”他答得果斷,卻也冷酷無情。
謝衡之緩緩道:“命劍護體已成你我的拖累,我會早日破境,将命劍解除。”
破境最忌心有雜念,他體內魔氣未消,又對虞禾生情,若出了差錯,無法破境不說還有走火入魔的風險。他已經決定,既然想通了對虞禾的心思,破境之時,他會暫封這份情愫,待命劍解除,或許他心境明朗,能更好地斷絕情意,又或許這份情愛遠超他的掌控,依舊無法割舍,他也會尋求制衡之法,不被私情所累。
自欺欺人不是他的習慣,倘若能見虞禾而無執無妄,不也算是得道嗎?他可以放下世間種種執念,自然也能克制住不被私欲掌控。
“這樣啊……”她還是有一點難過,但想了想。謝衡之對她是有情意在的,總不會再為了師清靈叛出正道,毀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她垂下眼,輕聲說:“那我祝願你,一切順遂。”
聽到虞禾這樣平靜的語氣,謝衡之心中像是被什麽堵住,無端地感到發悶。
“多謝”,他說完,停頓片刻,又道:“抱歉。”
這一次,她不想回答“沒關系”,只沉默地握着手中的劍柄。
——
師清靈與蕭停私自出仙府,以至于拖累了謝衡之,師無墨知道後将兩人領回劍宗受罰。兩人要連續一個月,每日在問劍堂前跪三個時辰。
有來替他們求情的同門,也連帶着被罰跪了幾日。
師清靈并不是個經常闖禍的性子,她幾次受罰,多多少少與謝衡之有關,而這麽多替她求情的人中,唯獨不見他的身影,分明他已經做了掌門,只要開口一句話就能救她于水火。
回想幼時,謝衡之也曾牽着她的手,将枝頭海棠簪在她的發髻,也曾一招一式教她劍招。她不信自己不能被他另眼相待,更不信這麽多年的衷情,換得他的一視同仁。
若真一視同仁,謝衡之和虞禾的命劍又是為何?他明明也會愛人的不是嗎?
師清靈連續跪了許多日,難以避免地生出怨氣,她心底總要責怪點什麽才能好受些。怪虞禾嗎?可她毫不起眼,如此平庸,甚至稱得上無辜,似乎連責怪她都顯得不近人情。思來想去,最該責怪的還是謝衡之。
師清靈跪了太久,每日回去一雙腿酸痛無比,她把自己裹在被褥中委屈地落淚,甚至有想過,她就一定要喜歡謝衡之,非他不可嗎?她可是師清靈,喜歡她的人能擠滿望仙臺。
然而次日,遇見她的人又開始紛紛打趣她,稱呼她為“掌門夫人”。
師清靈仿佛淹沒在掌門夫人的稱呼之中,甚至連她自己也忘了那點怨憤,忍不住默認這個身份,在心中隐隐期待。
原來還是非他不可。
聽聞謝衡之即将閉關,師清靈想到要好久見不到他,尋了個借口到蒼雲山去。
謝衡之成為掌門後,從前文尹君的兩個随身弟子也留在了他身邊。他似乎在哪兒都能習慣,照常練劍,照常看書,處理事務也得心應手,從容得有些令人敬佩,又敬而遠之。
師清靈到了蒼雲山的時候,謝衡之站在崖邊練劍,瑰麗璀璨的劍招攪碎了翻湧的雲海,感受到有人靠近,微涼的劍鋒從她身側劃過,帶起一陣風拂亂她的發絲。
“師兄,你的傷還沒好,要多休息才行。”師清靈知曉謝衡之替虞禾擔了罰,她雖然心中有些不滿,可若不是虞禾的那只黑蛟,他們也不能安全回到栖雲仙府,她不是那樣無理取鬧的人。
“你來此何事?”
“只是想見你了,來找你說說話。”她一如從前,向謝衡之撒個嬌,說起自己受到的委屈,再抱怨冷酷嚴厲的師無墨。“父親罵了我好幾次,之前都不許我來見你。那個時候我是真的被吓到了,現在還會做噩夢,總是夢見那棵怪樹……”
“血度母在身,應是噩夢不侵。”他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師清靈表情僵了一瞬,立刻又說:“師兄忘了嗎?我的血度母已經丢了。”
謝衡之扭過頭,面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一雙黑沉沉的眼卻漠然看着她。
“是嗎?”
師清靈的呼吸都停了一下,謝衡之的目光似乎能将她從裏到外看個透徹,讓她忽然覺着自己所說的話變得可笑了起來。
“師兄為什麽這麽問,是因為……因為你真的喜歡虞禾?”
她為自己找到了理由。“你喜歡她,所以不想要跟我的婚約了嗎?”
師清靈認為,謝衡之只是想要挑出她的錯誤,好讓爹爹羞愧退婚,成全他跟虞禾罷了。
謝衡之遠比師清靈想得要更坦蕩,“是,待我出關後,會向師尊交代此事。”
師清靈幾乎是以為他在說笑,這樣重大的事情,就被他輕飄飄地說了出來,甚至不與任何人商議。她愣了好一會兒,才開始害怕,惱火,緊接着語無倫次地認錯,他還是沒有将話當做玩笑的意思。
蒼雲山的一切,對于師清靈來說是渾渾噩噩的,她記不清自己在蒼雲山哭了多久,只記得謝衡之還是一如從前,任由她哭到嗓子啞,依舊是練劍看書,處理事務,絲毫不受到影響。
這太不公平了。
——
虞禾的傷勢好了以後,繼續回到悔過峰做事,悔過峰的副長老暫且替代了鶴道望的位置。副長老與鶴道望是兩個極端,性情慈和又好說話,就是對事務處理遠不如鶴道望,所以少了些掌罰長老的魄力。偶爾悔過峰的事務亂成一團糟,戒律堂罪者在審問時太不安分時,大家都會想念起鶴道望連罵帶打的模樣。
謝衡之臨走前,交代過她一些事。他雖然名義上将尚善關回了禁地實則留了一條封有結界的暗河,可以供他出入,雖仍是不得自由,虞禾卻能偶爾去探視,以免他借契約發難。
這件事虞禾告訴了霁寒聲,他在姑射山很少外出,第一次見到這樣龐大的魔物,也被尚善高大兇猛的模樣震撼了一下。當他提及此事的時候,虞禾便提出帶他再近距離觀察一次,于是兩個人拎着一堆吃食偷偷去看望尚善。她以心契在內心召喚,很快便聽到暗河中一陣翻騰的水浪聲。
尚善從水中翻出來,烏黑的鱗片折射出冷寒的光,一雙赤瞳緊盯着二人。
“謝衡之在哪兒?”他咬牙切齒。
“不知道。”虞禾答道。
霁寒聲激動又好奇地打量着尚善,扭頭小聲問:“真的活……活了兩千年?”
尚善聽到了他的聲音,驕傲道:“厲害吧。”
說完他又惡狠狠地說:“吃的呢?”
虞禾将帶來的吃食往他嘴裏丢,見霁寒聲好奇,将手裏的東西遞給他,還慫恿道:“給你喂着玩兒。”
尚善感覺自己真被當成了蓄養的什麽家畜,憤怒地說:“你把我當什麽了!”
他這樣說着,然而當霁寒聲将燒雞丢出去的時候,還是張口去接。
“當朋友啊。”虞禾笑道。“別不情願嘛,你這吃的不是挺開心?”
尚善一口咽下,問她:“你跟那個謝衡之是怎麽回事?”
他問完這句,原本顯得有些散漫的氣氛忽然就凝固了似的,霁寒聲略顯緊張,無措地拍了拍虞禾的手臂,艱難地憋出一句:“你不必……理會。”
虞禾突然有些感謝霁寒聲,始終沒有好奇地問過她任何事。她想了想,說道:“我和他,算是有些舊情……”
她笑了一下,無奈道:“你發現這件事的時候,是不是也覺得很驚訝,我這樣平凡,如何能跟謝衡之扯上關系。”
“不,不驚訝”,霁寒聲搖頭,抓着她的手指,黑亮的眼睛堅定地望着她。“你很好。”
虞禾微微怔住,竟也有幾分無措,然而還是抿出抹笑意,說:“多謝你……真的。”
霁寒聲懂得并不多,卻好像也能猜到一點,至少知道虞禾應該是傷心的,于是又僵硬地拍了拍她的手臂,似乎是安撫。
虞禾緩緩坐下,說:“沒關系,我也想通了。”
她只要知道謝衡之不會入魔就好,也不是非要跟他在一起,以前的感情被人棄如敝履,她是很傷心,但人不能總想着過去。
謝衡之道心堅定,她也會走自己的道路,期望能跟他頂峰相見。那些感情她會視若珍寶,日後也會銘記在心。
但以後,就這樣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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