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仙英會【十四】
仙英會【十四】
他指尖滑落。
李妙言好片晌,才反應過來,是月謠季又暈了過去。
她撫摸過方才被他觸碰上的唇。
耳畔,是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
月謠季病的厲害,恐怕是人生頭一遭生病的緣故,平日裏醒了就亂跑,李妙言無數次看到他變出兩個傀儡,一個長着高陽月舒的臉,一個長着她的臉,都陪在月謠季身邊。
而月謠季,總是會用針将他的胳膊和有着她臉龐的木偶傀儡縫到一起,縫一半,被小蠶發現了,就只能被迫停止。
李妙言只在他暈迷時才出去,小蠶專在晟光閣給她準備了個小殿,平日裏若是月謠季一要轉醒,她溜得比誰都快。
她怕月謠季用針縫她。
李妙言坐在他床榻邊,攬着少年傷痕累累的胳膊,全都是傷,哪怕用了治愈術都沒用。
他這樣沒完沒了的折騰,也不喝藥,病更好不了了,小蠶整日哭的像淚人,那個叫雨齋的一來就說些欠揍話,氣的小蠶不停說要去死。
這樣下去可不行啊......
李妙言看着自己的體修功法書籍,半夜,又見牆上映出人影晃晃。
他又醒了。
李妙言微抿了下唇,第一次在他醒時從床榻上下去,一把撩開金蠶絲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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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要做什麽去?”
月謠季正要往湖邊去,少年長身玉立站在燭火暗淡裏,皮膚若冷雪,最近他瘦了太多,再加上他個子高,總感覺風都能把他吹跑了。
“師姐......?”
他恍恍惚惚,朝她過來,雙手摸着她的臉,“師姐......”
“月謠季,你跟我過來。”
他沒動,李妙言嘆出口氣,一把牽住他的手。
“聽不聽我的話?”
少女站在燭火之下,黑白分明的眸直直望着他。
好片晌,月謠季才彎了下眼。
“聽。”
李妙言又莫名心裏一頓,帶着他出去,“聽我的話,就要一直聽,知道嗎?”
“嗯。”
“師姐,對不起。”
“什麽?”
歉來的太忽然。
“師姐,你是怎麽認出我的?”
這天聊的稀碎。
他問話,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但總算不再往湖邊跑,李妙言問,“什麽意思?”
“當日我化作雪影,師姐怎麽認出我的?”
李妙言笑了一聲。
“若旁人對你動手動腳,你打不打那個人?”
“打。”
“若對你動手動腳的那個人是我呢?”
他一雙琥珀瞳有些慌亂,搖頭。
但這一搖頭,明顯讓他更暈了,李妙言看他身形不穩,忙要扶他。
他卻費力直身,像是害怕撞到她,只牽着她的手,站在她面前定了定。
“現在你知道了嗎?”
少年視線茫然。
李妙言心緒複雜。
“因為這世間恐怕只有你,舍不得打我,哪怕我做了再過分的事情都舍不得,”
李妙言牽着他的手轉過身,
“你太小心我了,雪影是霜寒雪境的貴族大小姐,當日我對她動手動腳,她肯定第一反應是将我打出去,但你連碰我一下都不敢。”
想到這裏,李妙言轉頭瞪了他一眼。
“哦,也有點說錯了,你膽子挺大的,還敢輕薄我。”
好半晌,她沒聽到身後人說話,一路拽着月謠季走,忽然被遞過來好幾張信紙。
李妙言轉頭,少年手微顫,眼眶通紅,将信紙給她。
“這什麽?”
“道歉信,”他一說話,又有淚落下來,
“我寫了很久,不知道該怎麽給你,也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看,就一直帶在身上,師姐,對不起。”
李妙言指尖微僵。
她遲疑着一點點松開他的手,将道歉信一張一張的看過去。
“......為當日孟浪致歉......願給我所有金銀財寶是什麽鬼?”
李妙言笑了聲,将信紙收起來,這些信明顯不是一天寫完的,而是他想起來就會寫。
一直在為他當日的所作所為而道歉。
“你在這兒等着我,我去找小蠶給你端藥,做得到嗎?”
李妙言帶着他純粹是怕他亂跑,這會兒見他思緒還算清晰,就想自己去。
“做不到。”
月謠季牽住她的手,聲音微啞。
李妙言:......
“行行,那就跟我一塊兒去,反正是你病又不是我病。”
李妙言翻了個白眼,月謠季又不是夜琉,她才懶得照顧他。
少年唇畔含笑,“嗯”了聲。
“紫衣。”
“嗯。”
“還了馮老太賣身契,還給馮老太置辦宅子的,是不是你?”
身後人沒說話。
李妙言微攥了下他溫熱的手。
玄英金雲街,在那裏購入一套宅子,不僅得有財,還得有權。
恐怕是月謠季将自己的宅子送給了馮老太,根本就沒想到那麽多。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又為什麽,要把你跟我縫在一起,”
李妙言望着前方,全身都蔓着說不上來的緊張,“是因為,你看過我的一生嗎?”
“嗯。”
他聲音很輕。
晟光閣外,夜風微涼,殿外種着一顆還未開花的臘梅花樹,李妙言牽着他的手,天上一抹寒月,将兩人身影映在沾染着月白色的牆壁上。
夜深露濃。
“這輩子,我不會再過的那麽凄慘,因為已經不一樣了,”
李妙言目視前方,沒有回頭,“你也不用再擔心我了。”
“我知道。”
“你知道?”
他一雙琉璃琥珀瞳望着她,彎笑,點了點頭。
李妙言淺淺皺起眉,正過身直視他。
少女站在微寒夜色裏,一身青衣,眉目如畫,涼涼望他。
“你既知道,就應該明白,你不用繼續陪在我身邊,”
李妙言面上無表情,眼觀鼻鼻觀心,
“我早已不是當初任人宰割的魚肉,你與我糾纏多久?第一世你來仙殿講經,第二世,在鳳仙山明裏暗裏幫我,你身為冬周皇室之子被壓抑至此,想必已經知道我的仇敵是這天道護着的,我打不過,但我已有自保之力,我為未來與我的重要之人過好生活,只能選擇忘卻仇恨,”
李妙言微抿緊唇,自己都覺得,這話太過狠心,
“所以,你也把這一切都忘了吧,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殘忍,但是我真的,”
李妙言看着他。
月謠季一雙鳳眸早已通紅一片,卻對她微抿起唇,笑得可憐。
目光相觸,李妙言淚差點掉下來,表情也繃不住,她緊緊皺着眉。
“我真的,只想和我重要之人過上我們想要的生活,我在找她,她吃了很多的苦,我想快點找到她,這輩子帶着她,幸幸福福,平安無憂的過好一生,這就是如今我最想要的夢願,其他的,不論人還是事,我都不想理會,除非到臨頭逼得我無可奈何——”
“不會的,”
少年啞聲。
他微顫指尖過來,蹭過她面上淚。
李妙言才察覺到她哭了。
她在哭什麽呢?
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了。
“......什麽?”
“你不會再面臨任何無可奈何,”他垂頭看着她,“因為我會成為守護你的劍。”
李妙言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你瘋了......”
她腳步往後退,卻被他攬住手腕。
少年一身白衣,雙手珍而重之,攬着她的手,忽然跪下來,輕輕吻上她的指尖,一路,吻上她的手背。
李妙言已經知道這吻手禮的意思,她指尖發顫。
“我是瘋了,”
他毫無所覺的擡頭看着她,這是一個極為卑微的姿态,但少年身板挺直,卑微,卻又有自己的傲骨,
“師姐,守護你這件事,我堅持了三世,不是你說結束就能結束的。”
“那你想怎麽樣?”李妙言怕他,怕的厲害。
他眼眶猩紅,一雙鳳眸內勾外翹,直直望着她。
“我就是要看着你幸福,”
他語氣裏透着執拗,“三世執念,我總得看到你幸福,才能......”他眨了下眼,淚便落下來,“才能放手吧?”
李妙言唇微顫,甚至說不出話來。
“師姐,我做事從一而終,自幼便從未半途而廢過,”
他聲音微顫,“這次也一樣,師姐,求你讓我從一而終吧?好嗎?”
“我不會壞你的事,我可以幫你找人,我什麽都可以幫你,只要你別,”
淚自他眼眶落下,生病讓他吐出來的氣都是燙的,卻牽着她的手,“只要你別不要我。”
瘋了。
“縱使被我帶入萬劫不複?”李妙言覺得他簡直無藥石可醫,一下子氣極怒極,
“月謠季,你是冬周皇子!妙音之體!年僅十七入了出竅期的天縱奇才,你為我付出?我怎麽配?世人知道恐怕都會覺得我是什麽妖女給你下了什麽蠱毒!你這樣只會讓我覺得有壓力!我什麽都還不了你!”
“我從未要你還過!”
他居然渾身發顫,只跪在地上雙手攥着她的手不讓她離開,李妙言一下子,忽然覺得他才是深淵,
“世人如何想那是他們的事情!一人敢說你不好我殺一人,萬人敢說你不好我殺萬人!萬劫不複又當如何?師姐毀了我的一切我也心甘情願。”
“你瘋了!”李妙言簡直氣的想扇他,
“到底為了什麽?!只因為我向你求的那句救?若能回到過去,我就是咬死了也不會跟你說那句話!”
這句話才着實傷透了他的心。
月謠季怔怔看她,淚流滿面,“師姐,你的意思是,寧願從未與我相見?”
李妙言哭笑,連連點頭,
“我沒想過虧欠任何人,你太過優異,我害你至此,剃度,自傷,雖然不知道你情況究竟如何,但想必你此次生溫病也和我脫不了幹系,我害你這龍血鳳髓至此,自然寧願從未與你相見!”
“和你有什麽關系?我所做一切,和你半分關系都沒有,”
他捂着心口,痛的他全身冰涼,他拽着菩提子,滿臉的淚,
“我從未想過要你有一分一毫的不快樂,怎麽能這樣?師姐如今的愁,怎麽可以是我造成的?”
他只想護她,平安,無憂,快樂。
李妙言的愁,怎麽能是他造成的?
這對他來說,要他如何接受?
李妙言已經說不出話了。
她轉過頭,擦了淚喚,“別藏着了,去給你主子煎藥,我去別處靜靜。”
李妙言不顧他攥過來的指尖,一把揮開他的手,轉身逃也似的大步離去。
直到青衣身影走出回廊。
雨齋和小蠶才從陰暗角落拐出來。
他倆沒聽全程,只是聽到這倆人吵起來的部分。
“小地鼠兒,去給你主子煎藥去。”
雨齋揮揮手,徑直走到月謠季身邊蹲下來。
月謠季沒看他,失魂一樣坐在地上,露出一雙手,胳膊上盡是傷。
雨齋啧啧兩聲。
“以前我還覺得李妙言是個小傻妞,嘶——!”雨齋疼得龇牙咧嘴,
“但如今!我覺得她聰明!清醒着呢!放放放!好話!我說的是好話!放!”
他連忙道,疼痛也減輕。
少年一雙琉璃琥珀瞳陰沉盯着他,沒說話。
一到除他師姐以外的人面前,就跟陰森森的狼似的,雨齋揉着身上起的雞皮疙瘩,笑得有些尴尬。
“你讓人家壓力太大了,懂的嗎?紫衣小子。”
“我不懂,”他是真的不懂,“我為何會要我師姐覺得有壓力?”
雨齋笑。
繼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知道月舒當年,”迎着月謠季迷茫視線,雨齋道,“心悅上浮沉,浮沉有多怕嗎?你覺得浮沉為什麽怕?”
“我母後為三界第一美人,被此等絕代佳人心悅,哪怕是我父皇,也自然會怕。”
“對啊,”雨齋笑起來,“紫衣,你傻啊,你可是月舒的孩子,你怎麽就沒想到呢?”
他微愣,恍然。
“李妙言覺得有壓力,一方面,你逼人太緊,另一方面,因為你太好了,你的相貌太好,你的身份太好,你的一切都太好了,你懂的嗎?”
“可我師姐更好啊。”
雨齋一下子覺得自己聽錯了。
“什、什麽?”
“我師姐最好,壓力?我在我師姐面前才總是自慚形穢,我好?我的好在我師姐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不是她哪兒好啊?
力氣大點兒,臉長得好點兒,但再好能比的上高陽月舒的孩子月謠季?缺點倒是一大堆,沒事就愛打人,一張嘴到處罵人得罪人,寫的字比他的都難看,上不得廳堂下不得廚房的。
雨齋都傻了眼了。
也是這時,他才知道什麽叫情人眼裏出西施。
這可真真的,是情人眼裏出西施。
雨齋氣笑了。
“這麽心悅她,跟她說開了,給她娶進家門來,讓我也熱鬧熱鬧。”
少年卻又是茫然。
“怎麽啦?”
“我分不清,”他茫然一瞬,還是搖頭,
“我不心悅我師姐,我只是想救她,師姐過的太苦,我看到我師姐第一眼的時候,我就想救她,僅此而已。”
“哈哈哈哈!”
雨齋笑起來。
少年一張如玉面不滿,皺起眉心來。
“不應該啊,我們紫衣從小最聰明,怎麽遇到這種事兒這麽笨,紫衣,你該認我當先生的,我當年就跟浮沉說不能讓你跟你那酸腐老先生學課,看把你學的,都學傻了,”
雨齋得意極了,“當日,還看不起我說的一見鐘情,一見傾心呢,紫衣,你偏偏卻中了這一見鐘情,一見傾心啊。”
少年怔怔。
“你根本就不是看到她第一眼就想救她,”雨齋搖頭,
“你是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歡她,才舍不得她受苦,才讓你誤以為你只是想救她,知道嗎?”
見少年呆呆坐在地上。
雨齋大笑,拍拍他發頂,念叨了句,月舒生的傻紫衣啊,搖頭笑着走了。
*
漆黑深夜,亭臺水榭間。
李妙言坐在竹林裏,望對面湖面平靜,天上彎月映在湖面上。
她這會兒已經不哭了,只是還呆坐着,好久,才道,“別藏了,出來吧。”
小蠶有些尴尬的從竹林裏冒出頭來。
“李妙言,你——”
他手裏拿着月謠季給李妙言送的食盒,回望,少年一片素色衣擺,還隐匿身型,藏在林中。
李妙言轉頭看向他,招手要他過來,往旁邊坐了坐。
小蠶有些緊張,怕三殿下不高興,但李妙言既然邀請,他只能坐到李妙言身邊。
小蠶将手裏的食盒遞給李妙言。
李妙言滿臉淚痕,接過來,望見裏頭裝着的桂花糕,肉包子,滿當當的好吃的,忍不住笑出聲來。
只是這聲笑也顯得極為難受。
小蠶一向能聽出他人情緒,很受人情緒影響,這會兒不知道怎麽的,有點想哭。
“李妙言,你不高興嗎?有好吃的,你快吃呀。”
李妙言悶悶點了下頭,将包子叼在嘴裏,眼淚也落了下來。
她流着淚望對面,吃着這肉包子,邊吃邊笑,“以前我還真以為這肉包子,是小廚房拿錯了給我的,我太傻了。”
她大口吃着包子,目視前方,“小蠶,你會不會覺得我特別不識好歹?”
小蠶微怔,低下頭,沒說話。
其實他确實有點這樣覺得。
因為三殿下是他心裏眼裏最重要的人,也是最好的人,這樣的三殿下,心悅誰,誰就該接受,他小蠶自私,就是這樣覺得的,方才出來時,若不是看到李妙言流淚,其實都會有些不高興。
可李妙言哭了,他一向對女子哭,最不知如何是好。
“我只是覺得我自己不配,”她眼淚掉下來,包子也不吃了,用袖子用力擦着臉。
她穿書過來,無論是現實,還是在這世界,過的都是苦日子,在現實沒人疼她,這輩子,生來是庶女,李府誰都看不起她,白玉鳳說,她生來就是給李驚月取樂子的。
誰拿她當人看過?
李驚月扔個東西,她都要趕緊去撿,她給李驚月當過狗,當過馬,被李驚月騎在後背上,給李驚月當下人,被迫聽系統的話,過完那令她痛苦無比的一輩子,她現實之所以看到這本書的時候,這麽心疼書裏的李妙言,就是因為她在現實,過的也是差不多的日子。
“這種好,我配不上,這種好,讓我覺得害怕,我承受不起,只想讓他放過自己。”
李妙言哭着搖搖頭。
她經受過太多太多苦楚。
一丁點善意,都會讓她覺得是別有所圖。
更不要提,月謠季幾乎把心掏出來給她,如何讓她不想着逃?
竹林之後,月光片片曬落。
草地濺上幾滴鮮血,落着少年清淚,他手掌攥着尖刀,望着竹林之外,少女背影,一動不動。
李妙言的話,像是一句又一句,拿着刀子往他心裏捅。
他唇齒發顫,好久,直到李妙言停了哭泣,才轉身離開。
小蠶送完食盒,也低垂着腦袋,跟了上來。
“三殿下。”
“嗯。”
“三殿下,你別怪李妙言好不好,小蠶覺得李妙言好可憐。”
“我不怪她。”
“小蠶,我如今看起來,很凄慘,是吧?”月謠季望着自己這兩手,“我不會再讓我自己這麽凄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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