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溯回鏡【一】

溯回鏡【一】

季春休沒再說話。

李驚月戴上兜帽,找了張椅子坐下來,發洩一次要她心情好了很多,“春休哥哥。”

少女聲音嬌且柔。

這聲音,以前他最喜歡,未與她訂婚時,還無數次在夜裏夢到少女用這嬌暖的聲音喚他。

——春休哥哥。

季春休登時起了一身吓出來的雞皮疙瘩。

他起眼,看着對面恍若變了個人的少女,明明面容還如曾經,可人,可愛,杏眼翹鼻朱唇,可望過來的視線——

他這時才恍惚反應過來。

為何在很久之前,他的侍衛白成霜說,李驚月的眼神不好。

她的眼神很空,明明在看着你,對着你笑,但給人感覺很奇怪,就像在看一樣東西。

當時季春休還為此罰了白成霜。

如今他知道了,這眼神,真的是這樣。

看着你,卻像是在打量一樣東西,無時無刻不在思考你的價值,透着股空洞的高高在上。

李驚月毫無所覺,對他彎眼笑起來。

“今日的事情,我不和你多計較,咱們就當沒有這回事,我方才也是因身體不适的緣故,才說了錯話,其實在我心裏春休哥哥你一直以來都是最好的,春休哥哥也應該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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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說什麽?”季春休厭惡的看着她。

李驚月笑了聲。

“如今玄英皇位之争如火如荼,若春休哥哥就此不想與我在一起了,”李驚月擡起眼皮,“對你而言,可是百害無一利啊。”

季春休厭惡到覺得惡心。

“你威脅我?”

他本來還沒想過就此與李驚月決裂。

“我只是對春休哥哥說事實,不要做傻事。”

季春休平息片晌,才閉着眼點了下頭,蹒跚往外逃,卻在即将過門檻時,他望着空空夜色,想起一些事情。

白成霜是陪同他長大的護衛,在他們行冠禮前,白成霜尚且心性不似如今沉穩內斂,當時,白成霜經常和他說李驚月的壞話。

他說李驚月的下人剪毀了李府庶女李妙言的頭發。

他說那個叫李妙言的小姑娘在李府餓的沒有飯吃,可憐的像街上的流浪狗。

他說李妙言明明也是主子,在李府卻被逼着做下人的活。

他說,李驚月不是良善女子,要他遠離。

可他不信,還因此與白成霜疏遠。

如今想來。

季春休望着寒涼夜色。

下雪了。

他呼出口白花花的氣,覺得自己可笑極了。

知人知面不知心,多通俗易懂的一句話,多應景的一句話?

*

霜寒雪境為玄英四世家之首,此次仙英會過來的只有霜寒雪境的大小姐雪影。

李妙言坐在下首,矮桌上擺着各色糕點小食,手邊是一壺桃花釀,金閣內燃着的香爐裏放了雪松與薄荷粉,一股子冰涼香味,屏風內,少女身型影影綽綽。

“要你久等。”

李妙言剛吃完第二塊桃花酥,喝下去半杯酒,穿一身輕薄素衣的雪影由下人扶着出來坐到主位,面上是端着的笑意盈盈。

“哪裏哪裏,”李妙言忙放下手中食物,“在下清體門李妙言,給貴女問安。”

“李道友不必多禮。”雪影笑意不達眼底,只是遵循表面的禮節,像是有些發困,她先打了個哈欠。

李妙言看着她,其實覺得挺奇怪的。

上輩子她其實就不讨厭雪影,左不過是位受家族利益牽扯其中的大族貴女,上輩子她是裴梢雪的夫人,雪影做仙妃,自然不忿,每每碰上,皆是雪影單方面對她發怒。

這輩子,到底一切都變了。

竟還能就這麽平和的共處一室。

“不知貴女邀我前來,所為何事?”

“觀李道友在臺下比武,女兒之身,能有如此英勇,實在令我心覺欽佩,又聽聞,李道友也是從陽關門進來的,我也是從陽關門一路過來仙英會,實屬緣分。”

“确實。”

雪影深吸一口氣,下人斟了杯酒,她對李妙言舉杯,李妙言也拿酒杯對望,兩人喝下一杯桃花釀,雪影才微垂眼睫,輕咳一聲。

“李道友,不知這一路,你可有結識其他英雄好漢?”

“嗯?”

見李妙言迷茫眼神,雪影微攥掌心,

“實不相瞞,我在陽關門境內,結識了一位道友,我與他,只在七殿下訂婚當夜萍水相逢,但自那夜之後,我......”

雪影沒有察覺到李妙言目光中的驚悚,“我一直未能将此人忘卻,尋找多日,毫無下落,我今夜之後便要啓程返回霜寒雪境,怕未來再無機會與此人再見,觀李道友武功高強,定也是尋人高手,雪影願出八萬金銀與此次仙英會我霜寒雪境一族準備的寶物,雇李道友為我尋人!”

李妙言:......

“不知貴女要尋找的那個人......叫什麽名字啊?”

“名叫趙招財。”

“好名字,”李妙言生無可戀,面帶笑容點點頭,“但還望貴女恕罪,我往後還有私事要辦,實在沒辦法幫貴女尋人。”

望着雪影落寞的眉目,李妙言抿唇,“而且貴女,你既也知是萍水相逢,不若便将這萍水相逢忘了吧。”

什麽愛情不愛情的,而且這是你該惦記的人嗎?

旁側下人見雪影如此難過,将桌上的核桃剝好了喂到雪影唇邊,“大小姐,你若實在想找到此人,不若咱們回去之後,尋溯回鏡尋人。”

李妙言正摸酒杯的指尖一頓。

雪影眼眶微紅,高興一瞬,目光又轉瞬暗淡,“但溯回鏡如此難尋,我怎知便一定能尋得到溯回鏡?一個趙招財我都沒緣分再見到他,溯回鏡更怕是找不到了。”

“貴女,不好意思,打斷一下,”李妙言話語壓得平常,指尖卻都有些發顫,“請問這溯回鏡,是個什麽東西啊?”

李妙言被雪影的侍女送出金閣,一路沉思。

這溯回鏡,是霜寒雪境的秘寶之一,但并不歸霜寒雪境獨占,只是因此物只在霜寒雪境內流轉,如碎骨潭一般,都是沒有固定蹤跡,遇到的只可能是有緣人。

雪影見她也要尋人的樣子,與她解釋的很仔細。

“若尋到溯回鏡,可在心中默念想要尋找之人的相貌或名字,溯回鏡便會将你要尋找之人此時此刻的模樣映在鏡中,你可以慢慢觀察,直到通過溯回鏡的影像看到尋找之人身後的背景,确定地點。”

在霜寒雪境境內。

李妙言皺起眉來,思考着事情下樓,忽然道,“這位姐姐。”

“嗯?”

侍女對李妙言歪了歪頭,這習慣如上輩子一樣。

她是雪影身邊的大侍女,藍煙。

也是她,上輩子在雪影的眼皮子底下,悄悄投資了個玄英境內的象姑館,那象姑館是玄英最大最好的,生意紅紅火火。

“你可知道,這附近有沒有比較好的象姑館?”少女微彎桃花目,笑得有禮貌,還行禮,“今日比武一遭,實在累了,想去象姑館尋個可人的休息休息。”

好一個休息休息。

事出突然,藍煙吓了一跳,反應過來看着眼前這嬌柔美豔的小姑娘有些想笑,貼心告訴了她附近比較好的象姑館,

“但我最推薦這玄英最大的金玉樓,”藍煙拍拍她肩膀,“裏頭有姐姐我一份,你過去報我的名字,保準給你挑個最好的。”

李妙言謝過藍煙,蹦蹦跳跳下樓去。

剛出了金樓,便見外頭空曠,天黑落雪,只少年一個孤零零站在冰天雪地間,銀白大氅垂落地面,李妙言剛要開口,他抱着懷中的夜明珠轉過身來。

公子如玉,墨發鍍流華,一張美面是世間最好的工匠都難雕刻出的細致。

李妙言沒動,總感覺好似一切停止,直到少年冰涼的手牽住她的手,她擡頭,望見少年低垂的睫毛落着雪花。

李妙言想也沒想,指尖過去,正要将他睫毛上的雪花抹去,月謠季起眼,琥珀瞳渡滿懷中夜明珠的淺淺流光。

“師姐?”

李妙言停住動作,攥緊掌心,指尖陷進掌心肉裏,沒理他。

正要默不作聲拉着他走,少年卻牽住了她的手。

李妙言想甩開他,可轉念一想,又随他了。

她還會為男人心動,肯定是道心不夠堅定,不若趁此機會歷練自己。

李妙言将阿玉放出來,在心裏念清心咒,到月謠季準備的客棧門口,才想起件很重要的事,“哎?我大師兄呢?”

“江道友說他出去玩了。”

“又出去玩了。”李妙言沒多想,與他道別,先鑽進自己的屋子裏。

竹門映出內裏燈火瑩瑩。

少年身披大氅,定定望着竹門,好久,才在裏頭傳來稀碎聲響時,擦了下眼回去隔壁自己的屋子。

*

“噓——”

李妙言對阿玉豎起食指,放在嘴邊,用氣聲道,

“你就躺在床上,知道嗎?阿玉,姐姐要去辦件大事,你若不聲張,姐姐回來給你帶雞腿吃。”

阿玉躺在床榻上,睜着雙大眼睛,點了點頭。

李妙言滿意極了,拍拍她的頭,将此次仙英會贏來的賞錢帶着,翻窗戶跳了下去。

她已經将一切都想好了。

母親留下的赤玉果她拿到了,将赤玉果吃下後,不出五年她勤學苦練定能突破元嬰,這期間她要去霜寒雪境尋找溯回鏡。

象姑館也是一定要去的。

李妙言分析了,她對月謠季動心,一,可能是因為月謠季那張臉,畢竟月謠季若是當女兒家,如今定也坐上了三界第一美人的寶座。

二,可能是因為她接觸的男人還太少了,就不說裴梢雪令白傳陳一倉那幾個傻屌,江沅之也不咋地,質量太差,才顯得月謠季突出,這樣怎麽行?

她一定要把月謠季甩掉,而且是不帶絲毫難過後悔的甩掉他,否則将來,恐怕依舊難與夜琉好好生活。

所以她想到了,象姑館。

而且得是最好的象姑館,裏頭的男人們姿色一個比一個好的那種,李妙言是沒去過什麽象姑館,但都說去了花樓的男人此生就再也不想看正妻一眼,她覺得她的處境也差不多,她得多吃點兒好的,把月謠季忘得幹幹淨淨!

李妙言一路禦劍去玄英境內的春夜仙坊,夜已将入後半,李妙言禦劍一路往底下滿目漆黑,

一到春夜仙坊,便若自成一方世間,天落白雪,春夜仙坊正是熱鬧之時,路邊生着無數顆墜着熒光點點的黃金樹,街上尋歡作樂的人們擁擠吵鬧,李妙言禦劍而下,少女一身紅衣獵獵,剛下來便吸引不少醉酒之人的注意,但一望這女兒家通身的氣度便知定不非凡。

李妙言背着自己的劍,一路轉悠,春夜仙坊有花樓亦有象姑館,街上男男女女蜜裏調油醉酒笙歌,熱鬧非凡,李妙言尋了半天,即将走到頭,才走到最熱鬧之處。

門口擠滿了女兒家坐的仙銮車架,金閣玉立,有幾個相貌生的漂亮,頭上還簪花的兔兒爺在外頭招呼客人,李妙言擡頭,望見上方金玉樓三字,一時有些猶豫。

“姑娘,”花香味陣陣,生的陰柔漂亮的少年一把攬住李妙言的胳膊,給李妙言吓出三丈遠,少年一愣,繼而笑出聲來,“進來玩呀。”

李妙言皺眉,在原地看他片晌,“你們這裏的人是這條街最好看的嗎?”

“當然,”少年彎腰行禮,一副勾欄做派,

“姑娘想要什麽類型的都有,陽剛魁梧的,或若阿沉這類的......”

陰柔少年彎着眉目,“想要什麽樣子的,都有,相貌的話,只會比其他地方更好,姑娘大可放心,金玉樓可是玄英最大最好的象姑館。”

李妙言其實心裏覺得有點不舒服,想退縮,但來都來了,她可是要斬斷情情愛愛的女人,當即一狠心,還是跟阿沉一塊進去了,

恐怕是象姑館的緣故,裏頭倒是十分清雅,遍布音樂奏曲,果酒香味濃厚,女兒家被逗得嬉笑不停,還有男兒的溫聲寬慰,都圍着若隐若現的紗簾,隐私性倒是很好,李妙言收回探究視線,接過藍煙遞過來的面具戴上,“我是被藍煙推薦來的。”

“呦,原來是藍煙姐姐推薦來的貴客啊。”

這阿沉總是圍着圈的看她,李妙言怪不舒服的,便聽阿沉道,“姑娘喜歡什麽類型的?姑娘顏色好,又是藍煙姐姐推薦來的,阿沉保準給姑娘挑個最好的。”

“我......”

喜歡什麽類型的?

是啊,她喜歡什麽類型的?

李妙言忍不住總回想起月謠季的臉,她搖了搖頭,“我喜歡好看的,你把你們這邊最好看的,不論類型,都喊過來讓我看看。”

阿沉點頭,當即拍拍手,揚聲,“貴客到!喚十六公子!”

*

碎雪堆積地面,積攢出厚厚一層,如玉公子一身銀色大氅,牽着個小女孩,走進喧嚣熱鬧,遍布煙柳意濃的春夜仙坊,宛若一滴冰水滴進油鍋,乍時起波瀾四散,花樓裏穿着輕薄的姑娘都不好意思往他跟前湊,不論男女,皆愣愣盯着人離去,人走出好遠,眼珠子都收不回來。

“好生俊俏的郎君,簡直若詩畫裏的仙人一般。”花樓外攬客的姑娘愣愣。

“莫非真是仙人下凡間來了?”

姑娘們湊到一塊兒,原本正要去花樓裏的貴人也發愣,“......怎麽長得挺像個人?”

“誰呀?客官。”

貴人摸着自己下巴,驚愣開口,“當年三界第一美人......高陽月舒,我曾有幸見過一回,生的就是那副模樣。”

見了如此美麗之人,再看眼前的,便總覺無了光彩,貴人揮揮袖子,準備往前頭再去溜溜。

*

“你在這裏等我。”

月謠季在印着金玉樓牌匾的樓側,尋了個隐秘之處,對阿玉道。

“我不!一個人!”

阿玉抓着他的袖子,用力搖頭。

月謠季面上竟十分少見顯露出為難之色。

“你多大了?”他問,講話天生輕言細語的緣故,落在他人耳中,覺得十分溫柔。

阿玉噘着嘴,快哭了,聞言一雙大眼睛傻愣愣看着他,好久,久到正常人都該沒有耐心的程度,阿玉說,“我阿娘給我過完生辰,我死了,八歲了。”

月謠季點頭,很認真的勸告,“你太小了,這種地方不應該去,要等成為大姑娘才能去。”

“我不要!一個人不要!”

月謠季皺了下眉,沒有時間耽誤了,他思考片刻,從袖中掏出一方絹帕,阿玉還是個小孩子,這絹帕一圍,正巧圍住了阿玉的眼睛。

“不能摘下來,”月謠季攔住阿玉想要摘帕子的手,“蒙着眼,我帶你進去。”

“哦。”

月謠季剛牽着阿玉出去,便停下腳步。

“大爺!我們金玉樓只招待女子!說了多少次了!”

“只招待......嗝......只招待,什麽女子!?”那穿着錦衣華服的中年男子手裏拿着酒壺,醉醺醺的,“我也喜歡男子!我要進去!我要進去看看!”

“既然您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把他給我打出去!不要擾了樓裏貴女們的清淨!”

月謠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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