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前塵

第二十一章  前塵

這一夜注定是漫長的。

陸千渺噌噌的奔到樓下去時，心裏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想。她現在完全憑本能行事，似乎忘記了自己是來幹什麽的了。她快步地走到第三層樓，看到樓道裏，走廊上，到處都是身着紫衣服的死屍，他們以各種姿橫勢橫七扭八地倒在地上，鮮血染紅了一地。這一層樓屋子都是暗的，只有懸挂在頭頂的彩燈依然浮動着火光，照亮了滿地的屍與血。

陸千渺目不斜視地經過腳下的屍體，很快走過第二層樓，來到了第一層的大廳。那裏已經聚集一群人，以賀不佞為首的萬象樓的一方，正和兩個萬象樓的闖入者對峙。另有幾處躺着幾具屍體，看打扮分明不是萬象樓的鷹犬，而是外來者。

賀不佞手中握着一把玉扇，站在萬象樓一方的最中央、最前面，他召集而來的那些幫手，現在還活着站在他身邊的只剩下五個了。這五個人中除了沈譽，其他四個身上都或多或少的受了些傷，他們分成兩邊，依次站在賀不佞身側，離賀不佞最近的是沈譽。此時他身上已經沒有金镖了，但是他卻毫發無損，衣服也一塵不染，他和賀不佞現在照樣光鮮亮麗。

站在他們對面的是一個血染長袍，手握長槍的青年男子，此人怒發沖冠，一身豪氣，正一臉怒氣地瞪着賀不佞那一衆人。他便是萬象樓萬衆期待的顧豐。

顧豐并非一人獨來，他身邊還站着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年輕男子，此人劍眉星目，豐神俊逸，氣質不凡，身着白衣銀帶，手持三尺長棍，雖是立于險境之中，卻有屹于不敗之相。

陸千渺雖說看見了這一衆人，卻并未注意到顧豐他們，而是眼睛死死地盯着沈譽，一入大廳，就提起刀向他撲去。可用不着沈譽出手，便有人自動替他攔下陸千渺，一掌向她襲來。

失去冷靜的陸千渺像是沒看見這一掌似的，依然不管不顧地往前沖，也不去躲避，或者改變進攻方向，一心只想着手刃沈譽，竟然硬生生地扛下了這一擊。

這一掌下去，她渾身一震，只覺得一股強大的力量把她推了出去，身子在不受控制地向後跌去，喉嚨中瞬間腥味上湧，胸口火辣辣的疼，刀再一次從她手中脫落，掉到了地上。她看見沈譽沖她露出了嘲諷的微笑，那表情讓她想起了他說的一句話：“自以為是的蟲子們。”這讓陸千渺比受了這一掌還難受。

她痛苦地閉上眼睛，甚至有一絲希望自己能夠就此死去。可是她并沒有死，而是落入到一個懷抱裏，有人接住了他。她睜開眼睛一看，看到了一張年輕的面孔，這張臉讓她有幾分熟悉，她好像在哪見過。

“你受了重傷，別說話。”身穿白衣的人皺着眉頭，卻語氣溫和地說道。他的聲音很清亮，很舒緩，像來自林間細潤無聲的風，沙啞又柔和。

陸千渺有些想哭，她只恨自己無能為力，什麽都做不了。但是她已經很久沒哭過了，所以當眼淚流出來時，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白衣人伸出手，似乎想拭去她眼角的淚珠，但又馬上意識到這樣好像不妥，又收回了手。随後他把她抱到一旁的角落裏，讓她靠着牆壁休息。

“相信我，你不會有事的。”白衣人蹲下身說道。他從袖口中掏出一個白色小瓷瓶，扒開塞子，往手心裏倒出一粒黑色藥丸，塞到了陸千渺手中。

“把這個吃下去。”他說了這句話，就起身回到顧豐身邊了。他把之前為了接住陸千渺而丢在地上的長棍撿了起來。陸千渺将藥丸吞了下去，擡頭看向這廳中的一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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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好啊，‘白鲲’沈飛柳，好一個柔情似水，好一個風度翩翩，怪不得能成為江湖女子欽慕的首選對象，能俘獲這麽多女子的芳心吶……”沈譽走出來幾步，掃了陸千渺一眼，又擡眸看向沈飛柳，撫掌大笑着說道。

沈飛柳用含有冷意地目光望着沈譽，并不多言。

顧豐仍是怒目圓睜地盯着賀不佞，将槍頭對準了他們這些人，大吼道：“少廢話，快點放了洛芸和柴淳！”

“放人？”賀不佞露出溫和的笑容，舉起扇子手一揮，扇子啪的一聲展開了，“可以啊，我不是說了嗎？把《躍龍槍法》交給我就好。你們何必苦苦掙紮呢？再打下去也沒有意義了。”

顧豐聞言，怒哼一聲，道：“不可能，作為顧展顏的弟子，我絕無可能向你低頭，将秘籍交到你手中！”

“那你們今夜，誰都走不出萬象樓！你覺得僅憑你們二人，能打敗我們嗎？”賀不佞輕輕搖晃着扇子微笑着，仿佛确信自己必勝無疑，“就是沈飛柳助你又如何？他也不是無敵的，你和他都負傷了，不是嗎？”

顧豐看了沈飛柳一眼，沈飛柳的白衣早就有幾處染紅了，只是他一聲不吭，就像這些傷口從不存在似的。沈飛柳注意到顧豐的視線，卻沖他輕輕搖頭，示意傷口不要緊。顧豐心裏一陣感動，卻也有幾分動搖了。在來萬象樓之前，他到處找人幫忙，希望得到一些江湖義士的幫助，可是真正響應他的卻沒有幾個人，沈飛柳是唯一一個主動找到他并提出幫助他的人，他心裏一直都是萬分感激。而随他一同前來的其他幾個江湖義士，他們現在都已經死在了萬象樓，若是繼續抗争下去，沈飛柳遲早也會和那些江湖義士一樣，死在這裏。可是……

顧豐再度擡眼望向賀不佞，臉上閃過片刻的猶豫。

“沈譽，你去把柴淳帶下來。”賀不佞察覺到了顧豐的猶豫不決，立即出聲道。他已經折了太多人，已經沒有多少耐心等待顧豐投降了。

“是。”

沈譽擡腿走進了大廳之中的一扇門，陸千渺認出那是她和顧果兒他們一起進入萬象樓時來到的房間，她記得賀彥好像待在裏面。

片刻後，沈譽拿着一把門鑰匙出來了，他對着賀不佞點頭示意了一下，便施展輕功，跳到了樓道上，然後便迅速朝樓上奔去。

賀不佞又擡起頭望着顧豐，臉上依然挂着淡然的笑容，但是他的眼神已經有了一絲不耐煩：“顧豐，你真的要為了一本武功秘籍，放棄你自己和你家人的性命嗎？其實我們根本用不着大動幹戈，只要你從一開始，心平靜和地走到這裏，然後和我的下屬通報一聲，我們完全可以坐下來好好談談。我們可以兵不血刃地達成交易：你把秘籍交給我，我讓洛芸和柴淳安然無恙地回到你身邊。我們甚至可以握手言和，成為朋友。那樣的話，你會得到比現在多得多的東西。呵，這可是你無法想象的回報。”

說到結尾，賀不佞臉上又浮現出了滿意而又愉悅的笑容，就好像這些事情真的按照他所想的那樣進行了，而他已經拿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東西。

“不可能，身為顧展顏的後繼者，我絕不會把他一生的心血交到你們這些無情無義之人的手中！”顧豐大聲喝道，他看向賀不佞時，臉上滿是厭惡的神情。

賀不佞聽了這話，像是聽見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似的冷笑了一聲，道： “諸位，你們聽見了嗎？他居然說自己是顧展顏的後繼者，這比他自稱是顧展顏的弟子還要可笑！”他的那些幫手見賀不佞笑了，也都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

他短暫地笑了一會兒後，拿扇子的手一晃，扇子啪的一聲又合上了。他冷笑着說道：“你就別自稱自己是顧展顏的弟了，顧展顏根本不會收徒！十一年前，顧展顏接受江湖十八傑的挑戰，一人獨戰十八人，而活下來的，只有盧鐵和金善堂。盧鐵自從經歷了這一戰，從此一蹶不振，威名不在。而金善堂被顧展顏挑瞎了一只眼睛，只配茍延殘喘。他們倆都能活下來，為什麽顧展顏偏偏死了……”

他嘆了口氣，惋惜般地搖了搖頭，繼續說道：“ 雖然盧鐵和金善堂他們對外宣稱是他們僥幸殺死了顧展顏，畢竟當時顧老爺子已經六十一歲了，實力已經大不如前，再加上他以一敵十八，輸了也是情有可原。但我可以肯定，再給盧鐵和金善堂他們十年的時間，他們也絕無可能殺死顧展顏，所以其實顧展顏是自殺的。”

“你猜猜，他為什麽會自殺？”他又重新恢複了笑容，平靜地注視着顧豐說道。

“胡說八道！顧展顏從不是個懦夫，他怎麽可能自殺！”顧豐氣得漲紅了臉，憤怒地大吼道。

“好吧，你不相信我的看法也沒關系，江湖上很多人都不信。因為人人都知道，顧展顏為人倨傲，不可一世，他武功冠絕，打遍天下無敵手。在他最巅峰的時期，沒有誰能打敗他，也沒有誰敢招惹他。但我們都知道，在他死之前，他的妻子死了，他的兒子、媳婦死了，他的孫女死了……他的家人都死了！”

“這也是……”賀不佞停了下來，狀似無意地掃了幾眼周圍遍地的屍體，“顧展顏自殺的原因，他已經沒有繼續活下去的必要了，對不對？只是剛好有這個機會擺在他眼前。”

“你胡說！”顧豐激動地大喊一聲，一□□向賀不佞，賀不佞輕飄飄地閃開了。

“我必須承認，你的槍法水平很不錯，但比起顧展顏，你可就差遠了。”

“嗬啊！”顧豐咬着牙，對着賀不佞橫掃一槍，掀起一陣狂風。賀不佞又一次躲開了，不過他下身的衣袍被槍劃破了一道口子。

“我說了，你不信也沒關系，我只是發表我的看法。我只是想告訴你，沒有誰希望出現第二個顧展顏，《躍龍槍法》不适合落入你手中，把它交給更強大的人會更好些。我其實不想和你動手。”賀不佞掃了一眼被劃爛的衣裳，微微皺眉道。

顧豐突然停止了進攻，因為他看到沈譽帶着人下來了，他身後跟着一個被鎖鏈束縛雙手雙腳的男人。這個男人披頭散發、滿身血污，身上到處都是傷痕，有些傷口已經結痂了，有些已經化膿了。他随沈譽走進大廳時，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事先聲明，他身上的傷痕不是我們造成的，萬象樓沒有對他動手，金善堂送他來這兒時他就已經是這樣了。”賀不佞看見柴淳出現在衆人眼中，便連忙解釋道，“我本來想派人救治他，把他弄幹淨，但是他強烈拒絕了。”

柴淳擡起眼睛看了顧豐和沈飛柳一眼，沒有出聲，他的雙眼布滿血絲，臉髒兮兮的，還有幾只飛蚊在他下巴上爬來爬去。他和沈譽走進了賀不佞那幫人的隊伍中。

“柴兄弟？”顧豐看到柴淳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十分同情他的遭遇，一臉心疼地說道，“你……你受苦了！”。其實他并不認識柴淳，柴淳是趙德禪的好友，他也不認識趙德禪，趙德禪卻從盧鐵兒子手中救下了他的妻子。他們對他來說，都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他們卻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幫助他。

“咳咳，大丈夫舍生取義，或……輕于泰山……或……重于鴻毛……顧兄弟……你不必為我擔心……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而已……”柴淳閉上眼睛，嘴角抽搐了一下，像是在忍受傷口的劇烈疼痛，他斷斷續續地說道。

“說的好，但凡是也要量力而行。”沈譽瞥了陸千渺一眼，随後收回目光，走到賀不佞身邊，對顧豐道，“只要你交出秘籍，柴淳和洛芸，還有你，都能活下來。”

“不然……”沈譽朝他們的幫手遞了一個眼神，他們之中馬上有人拿刀架在了柴淳脖子上。

“我……”有一瞬，顧豐想揮起長槍沖上去，可是雙腳卻像是被凍住了。他神情痛苦地望着柴淳，一時之間拿不出決斷。

“給他吧！”另一個聲音突然直直插入了進來。陸千渺轉頭一看，是駝背老漢和公孫助。公孫助眼神冷酷、面無表情地走在駝背老漢身後，他的劍佩戴在身上。

萬象樓的人都目光警惕地望着他們，看着他們慢慢走到了兩方人中間。

“你們是……”顧豐眼神戒備地打量着駝背老漢和公孫助，遲疑地問道。

公孫助走近顧豐，聲音冷漠地說道：“給他吧。為了這本秘籍，值得犧牲如此多的人的性命嗎？就在前不久，在這座樓裏，顧展顏的孫女死了。不要再為了這本秘籍犧牲無辜的生命了。”他說完，轉頭看了沈譽一眼，沈譽聽到他說的這些話後，臉色微變，似乎想到了什麽。

在場的其他人也都露出了震驚、疑惑的神色。陸千渺頭腦裏開始閃過一些熟悉的畫面。

“總之，她已經不在了，她只希望不會再有人因為《躍龍槍法》而死。至于秘籍，現在或許已經不重要了。”公孫助用格外冷靜地口吻說道。

陸千渺将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心裏卻知道這只不過是公孫助故作鎮定地極力壓抑內心的悲痛，她能感受到他內心的極度悲傷。

“一派胡言！我得到了顧展顏的秘籍，我就是他的弟子，我怎麽能把秘籍交到外人手中！”顧豐露出難以置信的目光，頭劇烈地搖晃起來。

“相信他吧，他說的是真的。現在不是時候，日後我們會告訴你一些實情。”駝背老漢耐心地對顧豐說道。

顧豐看了眼公孫助，又看了眼駝背老漢，接着把在場的所有人都看了一遍，似乎在确認自己是不是搞錯了什麽，為什麽沒有人跳出來反駁公孫助？他憑什麽相信一個突然跳出來說話的陌生人呢？

可是萬象樓的人對此滿不在乎，他們在震驚、懷疑過後也不會有任何表示，因為他們只關心賀不佞對他們下達了什麽樣的指示，而賀不佞表現得很從容，他認為駝背老漢和公孫助的到來與表現對他很有利，他期待顧豐能做出符合他內心想法的選擇。

至于沈飛柳，他雖是來幫顧豐的，但他只是個外人，并不會幹涉顧豐的決定或其他事情。

“不……這……這不可能……” 顧豐固執地說道，“我是不會……”但是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話沒說完就陷入了沉默。

夜晚的涼風習習吹來，仿佛吹散了人們心頭的焦慮。今夜這裏的每一個人都身心俱疲，在天亮之前，一切就該結束了。

不知過了多久，顧豐疲憊地嘆了口氣，低下頭，終于緩緩開口道：“好，我給你們秘籍，不過我只帶了一半在身上。你們先放了我妻子和柴淳，我就把這一半給你們。剩下的一半，等我妻子和柴淳他們走遠了，我明天上午再給你們。”

“好，一言為定。”賀不佞頓時面露喜色，滿意地點點頭，随後他立馬對沈譽說，“快去把人帶下來，給他們準備一輛上好的馬車。”

“不用，我們自己有馬車。”顧豐擡起臉瞪着賀不佞，冷冷說道。

噠噠噠……沈譽再一次上樓了……

陸千渺安靜無聲地靠在牆角，開始覺得頭昏腦漲，眼皮發沉，她渾身發熱，身體像着了火似的難受。可是她不想閉上眼睛睡去，她想看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麽，然而她的視線卻不受控制地變得越來越模糊，周圍的聲音也漸漸離她越來越遠……

“躍龍……槍法……”她不斷喃呢着，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她似乎看見一個人影朝她走來……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