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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一碗水。

一碗在晴空萬裏下,映照出一小片晴天的水。

陳母把碗遞給他:“喝吧。”

“嬸子...”他張了張嘴唇,頭腦一時間亂了,以至于管不住嘴,“這是買我嗎?”

應該是吧?陳母素來潑辣,村裏人都道她尖酸刻薄,這樣的人怎會給自己水喝?

如今陳望癱在床,又是獨子,若陳母是為了陳望,用這一碗水買自己,那就合理了,畢竟他再差,也是個能生養的哥兒。

而眼前這碗在三年前根本不值一提的水,現如今卻能救他一條性命。

何玉蓮也愣住了。

一時相對無言。

還是何玉蓮先回過神來:“說什麽胡話,你再不喝水就得死了。”

雲小幺看着她,似乎在打量,又似乎在考慮,但他猶豫的時間并不久,可以說得上是眨眼的工夫,他就接過碗,埋頭噸噸噸地喝起了水。

不知是太久沒碰水還是其他原因,雲小幺只覺得這一碗水,比任何時候喝過的都甜。

喝完之後,嘴裏像含了一口糖,雲小幺舔了舔唇,幹裂的唇瓣有血的味道,也有水的清甜。

他閉了閉眼,像在回味,而後他下定決心說:“如果您要買我的話,能否再給一點?”

何玉蓮接過碗,并不理會他的胡言亂語:“我和小望剛搬到這的時候,家裏一粒米都沒有,是你娘幫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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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小幺就知道是自己誤會了。

他有些羞赧。

可今時今日的一碗水比當時的一捧米要貴重。

“嬸子大恩,我無以為報...”他甚至讨不來一個饅頭。

大抵是知道他怯弱的性子,何玉蓮沒有為難他:“不用你做什麽,只是這水也是我向別處讨的,還請你保密。”

雲小幺連忙點頭。

何玉蓮并沒有懷疑他。

方翠珍心地善良,教養的哥兒女兒也是良善之輩,只可惜落錯了人家,受那惡人磋磨。

“你爹作何打你?”

許是一碗水的緣故,也或者是陳母和雲母的那點因緣,雲小幺開了口:“我沒要到吃的。”

何玉蓮沉默。

延續三年的大旱讓清溪村從碧水青山環繞的寶地變成了蕭條敗落的村莊,風調雨順時,家家戶戶尚且有點餘糧,能安穩度日,附近縣鄉的好心人家也不吝于舍一口吃的,可今時今日,清溪村依舊滴雨未落,而清河縣哪怕有雨,也是人人自危。

那雲來福本就是個心狠手辣之人,如今生存成了問題後更是窮兇極惡。

何玉蓮打量了眼雲小幺。

其實先前那會,她在門口時就是認出了雲小幺才上前去。

雲小幺其實是個很秀氣的哥兒,旱災來臨前,他雖然經常遭受雲來福的打罵,但不至于一頓餓三天,可災難來臨後,很快的,清溪村許多人都食不果腹,今日的雲小幺更是瘦的脫相。

顴骨突出兩頰凹陷,只眉眼還有以前的一點樣子。

要說起來,雲小幺比她兒子還要小兩歲,都是孩子,想起陳望,她心再次軟了,指着陰涼處的馬紮說:“你先坐會,把傷口處理下。”

說罷她又回了廚房,一陣搗騰,一會後攜了張濕手帕出來:“擦擦。”

雲小幺局促的坐在馬紮上,見她折返,還給了濕手帕,又戰戰兢兢接過,先用一角擦去臉上的灰塵,再用剩下的幹淨地方又擦了一次。

何玉蓮從房間裏翻出一盒藥膏,用手指挖了一小塊,給雲小幺塗抹上:“你是個哥兒,臉上的傷千萬要仔細,若是留了疤可不好。”她擦完了,又吩咐一句,“明日還過來,我再給你擦。”

綠色的膏藥帶着藥草的芳香,薄薄一層塗抹上去,很快就凝結了。

雲小幺喝了陳家的一碗水,還用濕帕子擦洗了傷口甚至上了藥,這已經是上天的恩賜,他哪裏還敢再打擾?

于是他低着頭,小小聲說:“不礙事的,過兩日就好了。”

雲小幺不是一個很會說拒絕的人,但拒絕別人的好意他尤其擅長。

因為雲來福動則的打罵,所以雲小幺的朋友并不多。

唯二的兩個好友,一個已經出嫁,一個也随着家裏遷走了,若無意外,今生都不會再相見。

雲小幺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不被人喜愛,哪怕是面對好友,他也不敢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們的善意,一來二去,拒絕的話說多了,也就順口起來。

所以他才敢推辭何玉蓮的好意。

“別不當回事,可小心成個醜哥兒,記得明日還過來。”何玉蓮囑咐一句,又起身進了屋。

雲小幺不敢動,想着自己喝了一碗救命的水,如若何玉蓮有吩咐,他做了再走,于是便看着何玉蓮出了屋子又去了廚房。

隐約聽見聲響,沒一會,何玉蓮左手一只海碗,右手環抱着一個敞口、約小臂高矮的陶罐。

何玉蓮走到跟前,雲小幺才看到碗裏裝着四個掌心大小的饅頭。

何玉蓮把手裏的東西給他:“拿着。”

雲小幺吓了一跳,險些從馬紮上摔倒,他後退避開,語氣驚慌:“我不能拿。”

“你不拿回去你爹得打死你。”何玉蓮把碗放在馬紮上,拉住他的手穩住他,“拿回去,挺過這幾日再說。”

“太多了...”如若沒猜錯,陶罐裏裝的應該是水。

雲小幺挨得打多了,就明白一個道理,無功不受祿,哪怕雲母對何玉蓮有一捧米的恩情,可先前的那一碗水也還清了。

糧食珍貴,雲小幺沒有什麽能交換的。

而且...而且陳母也不讓他以身相抵。

何玉蓮本也不想拿那麽多,可她清楚,倘若只給兩個饅頭,那雲小幺和翠珍一定是挨餓的那個。

這母子倆實誠,也不會想着藏了自己偷偷吃。

不過她可以吩咐雲小幺:“你聽嬸子說,今日就拿一個饅頭回去,剩下三個你藏着,萬一你爹不給你和你娘東西吃,你就帶她偷偷吃,水也只拿一些,剩下的留着應付以後,你爹是每日都讓你去乞讨?”

雲小幺點點頭。

何玉蓮強勢道:“就按嬸子說的做,可記住了?”

雲小幺又是連連點頭。

何玉蓮歪着頭看他,不小心看到他眼裏的淚花,好笑道:“千萬記着,不能說是從我這要的。”

雲小幺還是點頭:“謝謝嬸子。”

何玉蓮讓他帶着東西回去了。

走了老遠,這孩子還一步三回頭。

若是半年以前,何玉蓮也自身難保,絕無這個能力去還方翠珍的恩情,這一切都多虧了她的兒子陳望。

何玉蓮無奈搖頭。

她安慰雲小幺說挺過這幾日,可到底幾時能下雨,誰也說不好。

她不過是救方翠珍母子一時。

何玉蓮關上籬笆門,正打算回屋,卻聽見陳望屋裏傳來聲響。

是陳望在叫她。

何玉蓮連忙過去,推開門進屋:“你醒了。”

只穿着輕薄裏衣、發髻零亂的陳望起了床,正坐在床沿望着她:“我聽見有聲音,是誰來了?”

他的嗓音沉而沙啞,仔細聽的話還帶着絲虛弱。

何玉蓮走過來,順便給他倒了杯水:“雲小幺,可還記得?”

她這兒子半年前在土地神廟前摔了一跤,得了一些福報,也把腦袋摔壞了,腦子時靈時不靈,不太記得事。

陳望将原主的記憶翻出來扒拉扒拉,勉強對上一張人臉:“是雲來福家的小哥兒?”

“就是他,這孩子也是可憐。”她說着嘆口氣,也不忘把手裏的杯子給陳望。

陳望接過來飲了,随着屋裏明亮起來,他的面貌也一覽無遺。

他的五官是标準的三庭五眼,俊朗又不失英氣,可臉色卻出奇的白,不知是因病的緣故還是在屋裏待久了不見光,白得幾乎透明。

溫水滋潤了幹啞的喉嚨,有些發癢,陳望偏頭咳了兩聲,才喘了口氣說:“你給他東西了?”

何玉蓮一怔,目光瞬間變得不自在起來。

她是母親,本不該在兒子面前露出這種神色,可東西是兒子給的,她不問一聲就送人,确實不該,只好小聲道:“他的娘親以前幫過我們,而且這孩子很是可憐,你是沒見着,那臉和身上全是傷,雲來福可真不是個人。”

雲小幺身上穿的衣衫袖子寬大,他喝水那時袖子滑落,露出了一截手臂,也就是那會何玉蓮看見了他手上斑駁的傷痕。

痕跡很新,是剛剛才挨的,但她沒問。

問了也沒用,雲來福自己不把哥兒當人,以前村裏有人打抱不平說過他兩句,反倒被雲來福指着鼻子罵:“老子教訓自己兒子關你什麽事,看不過眼你領回家去。”

那人只是好心,卻不想惹一身騷,自打那以後就再沒人說過了。

哪怕是說,也是在背後嚼舌根。

何玉蓮與兒子相依為命,實在想不明白雲來福是怎樣的黑心肝能這麽對自己哥兒,可她一個寡婦帶着個漢子,也不能将雲小幺領回家,她只能是個無奈的看客。

陳望倒不是想責怪她。

只是目前情況不明,若是讓人知道他們家有水有糧,老話都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他現在還不能完全掌控這副身軀,真出了事護不住何玉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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