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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正是柿子的季節,鄭家村那高聳的柿樹上,挂了一串串青皮或黃皮的柿子。
鄭家村住戶稠密,以窄巷相隔,基本上是後窗挨着前院,但凡說話大聲點隔壁就能聽的一清二楚。
屋子做的也不規則,排列上亂七八糟的,不好認路。
是以兩人邁進鄭家村的地盤也得找人問問。
也不管男女老少,雲小幺沖上去就随便逮了個人詢問:“這位嬸子,打擾了,我想向您打聽個人。”
那是位比方翠珍看着還要年長幾歲的婦人,穿着檀色下裙,外罩一襲蘭苕色比甲,布巾裹發,手臂上挽着一個籃子,籃子用布蓋着,看不清裏邊裝了什麽東西,她那雙三角眼在雲小幺兩人身上掃過,眉毛一挑:“外鄉人?”
雲小幺點頭,老老實實道:“我們是打清河縣來的,找人。”
婦人哦了聲:“村裏是來了幾家那地的,你們找誰?”
“周如海與雲富生,嬸子可聽說過?”
“周如海...”婦人把這名字在唇齒裏含混過了一遍,然後點頭,“是在我們這。”
“真的?”雲小幺喜出望外,急切問道,“他們在哪住着?勞煩嬸子指個路。”
婦人問他:“他們是你什麽人?”
“是我親姐一家。”
婦人再看了看他,這麽一看,還真發現了點相同,尤其眼睛與眉毛:“我們村的路不好認,我帶你們過去。”
“多謝嬸子。”雲小幺回過頭去看陳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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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望點了點頭,示意他在。
婦人帶着他們七繞八繞,看樣子是走到了鄭家村的村尾,才指着不遠處的茅草屋道:“就是那家了。”
雲小幺連忙揖禮致謝。
婦人擺了擺手:“去吧。”
她說完就沿着原路走了。
雲小幺這才有空去打量周圍。
茅草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只有旁邊那一處鄰居,而屋前是遼闊的田野,有菜園豆地稻田,連成片的莊稼綿延而去。
莊稼地盡頭就是山,本是蒼翠濃郁的山林如今也是紅楓盡染。
雲小幺看了看那茅草屋,屋子破破爛爛的,有縫補的痕跡,想來是雲富生一家搬到這之後才修葺的。
知道雲富生就在眼前,雲小幺反倒近鄉情怯了。
他思念阿姐,但更怕阿姐過得不好。
雲富生這輩子,前十六年在娘家受盡親爹磋磨,之後到了周家也受了婆母七年的刁難,她這輩子,親爹兇惡,母親柔弱,兄弟白眼,公婆不善,唯一的一點幸運是夫君對她情深。
有時候雲小幺看着雲富生,就仿佛看到了未來的自己,不過他可能會更慘一些,他的相公并不一定是珍愛他。
但人生際遇猶如海浪,不到最後一刻都不能說它是好是壞。
就像雲小幺以為自己會死在雲來福的棍下,卻偏偏被心軟的陳望救了一樣。
而那個心軟的人此時就在他身邊,輕聲問他:“怎麽了?”
雲小幺搖搖頭:“我太想阿姐了。”
陳望笑了笑,牽起他的手:“走吧。”
兩人從屋側繞到屋前,看見院子裏有個熟悉的身影正背對着他們,雲小幺見了這人,腳步當時就定住了:“阿姐。”
院子裏的正是雲富生,她剛洗完衣裳回來晾曬,聽到阿姐這兩字還以為是錯覺,只當自己是想家人想糊塗了,還笑話自己日有所思,結果又聽見一聲,只是這回更加真切,就好像...好像夢裏的聲音成了現實。
“阿姐,是小幺啊。”
“啪嗒...”雲富生手上的濕衣裳掉回了木盆裏,她猛地轉過身,看到院子外那親切到陌生的身影,一時間不敢認,“小幺?”
“阿姐。”見了她人,雲小幺再壓抑不住,沖了進來,一把抱住她,嗚哇哭了起來。
“小幺,你怎麽...”雲富生太震驚了,她不敢想象心心念念的幼弟會忽然出現在面前。
雲小幺一邊哭一邊嚎:“我以為再也找見不到你了。”
雲富生也抱着他哭,一時間只有姐弟倆失而複得的哭聲。
陳望沒上去勸,他抱着雙臂站在院子外,就靜靜看着。
小呆瓜其實并不是一個愛哭的人,他被雲來福虐待差點致死的時候也沒掉一滴眼淚珠子,你實在很難想象,這樣一個膽小怕事的人,其實內心比誰都堅韌。
陳望還記得他第一次哭的時候,只是因為自己說了句錯話。
這一個多月來,雲小幺雖然沒有氣餒,可陳望知道他內心也在擔心,擔心找不着雲富生,擔心雲富生出了事,擔心他沒來得及,只是他慣能壓制自己的情緒,現如今這樣嚎啕,是真的忍不住了。
所以陳望沒有去打擾,任他們發洩。
兩人足足哭了有一刻鐘才漸漸停下。
雲富生給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弟弟擦眼淚,啞着聲問:“你是怎麽找到這的?”
雲小幺抽了抽鼻子,聲音也啞了:“那你是怎麽走到這的?”
“說來話長。”雲富生笑了笑,不過她似乎不打算多說,這時候她才看向門外站着的陳望,見她定定辨認了好一會,才不太确定問道,“你是陳望?”
陳望點了點頭,也放下雙手,站直身子:“富生姐。”
“我差點沒認不出來。”她笑道。
陳望也笑了笑。
雲富生的相貌随母,也就與雲小幺更加相似,尤其是眉眼,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陳望覺得就算沒有雲小幺的指認,他也能認出雲富生。
“進來坐。”雲富生這才想起讓他們兩個進屋。
雲小幺打量了眼近看也沒好到哪去的茅草屋,問她:“姐夫和小外甥他們呢?”
“你姐夫去做事,明兒出去玩了。”
明兒就是周慧明,是他們倆的獨子。
茅草屋并不大,要容納一家子住有些困難,因此也就沒有客堂,雲富生只能把他們領進自己屋裏,雲小幺倒沒什麽,陳望卻婉拒了。
陳望畢竟是個漢子,他不進來雲富生也沒強求,就搬了張小矮凳給他坐。
雲富生給兩人倒了水,趁他們喝水的空隙,坐在雲小幺面前,看着雲小幺。
她看了半晌,道:“你長胖了些。”
“嗯,是蓮嬸子和陳望在照顧我們。”
聽他提起,雲富生才敢問:“家裏發生何事了?”
雲小幺沉默了,他并不想把雲來福對自己的那些苛待告知雲富生,可若是不說,雲富生也能從只言片語中猜測出來,所以還是沒隐瞞,一五一十說了。
雲富生果然生氣了,漲紅了一張臉:“這對天殺的糟心肝,只關半年真是便宜他們了。”她對親緣上的父親與弟弟并不親近,她心裏一樣恨着他們。
雲小幺單手捧着杯子,另外一只手去扣她的手:“沒事了,總歸我和娘現在過得不差,以後也不會再見他們,沒必要為以前的事生氣。”
雲富生反握住他的手,輕輕拍了拍:“那你和陳望現在是...”
雲小幺往門外坐着的陳望身上看了一眼,然後點點頭:“我和他要成親了。”
“也好。”雲富生笑了笑,“以前不知曉你的緣分會是他,若是知道,一早就把你送過去,省得受那糟心肝的欺負。”
雲小幺只是聽一聽,他不能告訴阿姐,就算把他送過去也沒用,對他好的,不是他們認識的那個陳望。
“那你呢?你公公婆婆和明兒的大伯他們呢?”
雲富生默了一會,嘆了口氣才說:“出了一點事,公婆跟着大哥大嫂,沒在這。”
雲小幺聽懂了:“是不是他們欺負你了?”
“分家了,就不說這些事了,如今我們也挺好的。”
雲小幺氣呼呼地說:“哪裏好了?二老的一顆心都從左邊偏到右邊去了。”
雲富生的公婆偏心大兒子是清溪村人盡皆知的事,雲富生的公公是個屠夫,自年輕時就攢下一份家業,後來大兒子在他們兩老的幫助下娶了村裏田地最多的陳姓一族的閨女,日子過得蒸蒸向上,至于周如海,兩老見他非要娶雲富生,認定他是爛泥扶不上牆就放棄了他,雲富生進了周家的門就一直被婆母針對,家裏最苦最累的活都是她幹的。
雲小幺知道,一定是路上周家兩老覺得雲富生是累贅,想讓周如海休了她,周如海沒答應,這才鬧掰分了家。
這些話之前周家兩老還在清溪村時就說過。
“不說這個了,餓了吧,我去給你們煮些吃的。”
雲小幺沒說話,跟着她去廚房。
廚房也有縫補的痕跡,竈臺一些缺角的地方被黃泥補上,與之前的顏色格格不入。
雲小幺看着她在米缸打米,米缸應該也所剩無幾了,他聽見竹筒劃過米缸的響聲。
雲小幺都看在眼裏。
分家雖然是好事,可周家兩老偏心,一定不會給體己小兒子,周如海為了妻子定然也不會再要周家一分錢,這一家三口,勉力來到這,也不知受了什麽樣的苦才安定下來。
雲小幺心疼她,沒忍心再看,偷摸摸走了出去。
陳望一直在看着他,見他抹着眼淚出來,也站了起來:“怎麽還哭?”
雲小幺走過來就撲進他懷裏。
陳望見他把眼淚都往自己身上擦,這回沒開口讓他注意點:“不哭了。”
雲小幺抽噎着說:“我和阿娘...好在遇上...遇上了你和嬸子,可是...可是阿姐,阿姐她只有姐夫。”
陳望無聲嘆口氣:“現在她有你和珍姨了。”
“陳望,我好難受。”
陳望擡起眼往廚房看了看,确認雲富生一時之間不會出來,才擡起雲小幺的臉,親他的眼睛:“別哭了,我心疼。”水做的似的,都把眼睛哭腫了。
雲小幺抹了把眼淚:“你還有多少銀錢?”
“你要?”
“可不可以借我一些,來日我再還你。”
“你能否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
雲小幺意簡言赅:“阿姐說姐夫和他大哥分家了,兩老跟着老大,我看阿姐廚房什麽都沒有,怕是招待了咱們,她明日就得吃野菜湯裹腹。”
“那比起給錢,我倒有個更好的法子,等把他們接到宋家村,你再與珍姨勸一勸她,讓他們也留在宋家村,反正在哪都是從頭開始,在宋家村好歹還有你和珍姨幫襯着。”
“可以嗎?”
“可以,只要他們願意。”
“那我聽你的。”雲小幺自他懷裏退開,從自己懷裏掏出錢袋,給陳望,“你還記不記得路?”
陳望明白他的意思,接過錢袋子拿了一塊碎銀出來,剩下的還給他:“別亂跑,等我回來。”
雲小幺嗯了聲,湊上去親了親他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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