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熄燈之後的學生會長
熄燈之後的學生會長
蕭樹的房間不大卻極為幹淨整潔,沒有任何雜物。床是樸素的單人木床,床頭板由六根間隔着空隙的木條組成。林落将兩條長而柔韌的黑色絲緞系分別系在了床頭板兩側的床柱底端。
“你這是幹嘛?”蕭樹納悶地問。
“哦……這個,為了我的夢游症,出過幾次意外後就只能用這個方法了。我平時都是系四個角,但你這床沒辦法。但我覺得手固定好也夠了,這幾年應該好多了。”
林落一面解釋着,一面将黑色絲緞的另一頭系在手腕上。絲緞的長度足夠他靈活地動作而不覺得束縛。
“什麽樣的意外?”
“呃……現在應該不會了,都是小時候的事了。”林落搪塞着。
“哦。那我關燈了?”
“嗯。”
房間瞬時陷入黑暗。
蕭樹的疑問讓林落忍不住回憶起自己的夢游症——其中的緣由,任誰問他也都不會說的,因為甚至連他自己也解釋不清楚。
當房間裏變得伸手不見五指時,林落有時會忘記自己處于什麽樣的周邊環境裏,尤其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
在黑暗中閉上眼時,他經常會覺得,自己其實是睡在另一個更熟悉的地方。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最熟悉的地方還是從小就讀的青山。
不管是出差住酒店,還是住在山莊,關了燈陷入黑暗的時候,林落經常會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青山校舍那張自己熟悉的床上,周圍的布局和陳列都仿佛近在手邊,仿佛他一伸手還能摸到床頭櫃上整齊疊放的制服。
青山那年來了一個轉學生——宿晨,林落古怪而隐秘的夢游症似乎也是因這位新舍友而起。
關于這個轉學生的傳言很多,因為沒人想得通為什麽宿晨會突然獨自轉校來青山。
他原本就讀和青山齊名的星英男高,宿家是校方最大的贊助之一,父親宿雲衆是本地富商,母親是出了名的美人,明面上說是當生意夥伴認識的,但也有傳言說她其實是某國廢黜皇室成員的私生女,年輕時跟着宿雲衆漂洋過海地來了隐城。
宿晨的哥哥宿曦當時是星英的學生會長,林落在私校聯盟的活動上還和他有過幾面之緣。
在宿晨之前,林落的生活就像一班準時準點的列車,什麽時候會到哪一站,一切都可以預見,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條有理。長輩總誇他懂事負責、規劃周全、行事妥帖,他也習慣了這樣的自己。
宿晨卻像突然跳到鐵軌上的孩子,改變了一切。
但也許,林落自己沒有意識到,改變卻很早就慢慢開始了。
列車的輪子一點一點加速地滾動起來,他最終發現時,飛馳的速度已經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他拼盡全力想拉住手剎,卻只聽到輪子和軌道之間摩擦發出的刺耳聲響。
身為學生會長,林落就連那種完全不強制要求戴領帶的場合也從來不會放松自己對儀表的标準。
宿晨從不好好系領帶,襯衫連正式典禮上也一直開到第三顆扣子。
“你領帶呢?主任一會兒要查的。”林落皺眉問。
“哦!又忘了。”
“我就知道,這個給你用吧。”林落從口袋裏拿出備用的領帶給他。
“會長好貼心哦!”
那是一條林落的舊領帶,但宿晨事後還給他的領帶看起來嶄新很多,林落懷疑是他還錯了,但也沒有多問,畢竟新的總比舊的好。
就是這樣一個不修邊幅的新生,但因為那張臉,校宣辦竟然讓他參與了學校那年的宣傳照拍攝。
林落和宿晨被校宣辦叫去拍照的原因很不同。
看到林落的照片時,校宣組長王阿姨會眯縫着眼說:“看看,就是要拍這種感覺,讓家長才會覺得,交的學費一分錢不虧,證明咱們青山的孩子都很優秀,是未來的精英紳士。”
看到宿晨的照片時,副組長李大叔會扶着眼鏡解釋:“來看一下,這個感覺就不錯,要傳達那種靈魂自由奔放,學校生活毫不束縛天性的信息,知道嗎?孩子們看了就會覺得,青山真是個好地方。”
青山的招宣辦很懂那分別針對家長和孩子雙管齊下的道理。
宣傳照的拍攝通常選在校園裏某種樹正值花季的某些晴天,林落和宿晨被請去拍照的那個晴天是海棠花的花季。
攝像老師喊道:“宿晨往右邊一點,诶對,林落你別躲!林落,這是要拍你們是好朋友,別一臉別人欠你八百萬的表情。”
宿晨輕笑一聲,伸出手臂摟過林落的肩,歪頭低語:“和我當好朋友這麽難嗎?”
“別想了,這只是拍照。”林落壓低了嗓子答,盯回鏡頭後,臉上瞬間游刃有餘地展出親善笑容。
攝像老師又喊:“宿晨你別看着他!麻煩看看鏡頭!對!”
拍圖書館場景的時候,攝像老師安排他們并肩坐在橡木桌邊,共同閱讀一本歷史主題的外文雜志,一邊指着上面的文字,一邊随意地對話。
宿晨低頭認真讀了一會兒文章,上面有一個關于“白色星期五”的歷史事件,他讀完了才擡眼看向林落,小聲問道:“為什麽讨厭我?”
林落垂眸掃了他一眼,看到那張臉上竟然一改戲谑,似乎還有些受傷,忍不住心軟地解釋了一句:“也不是讨厭。”
“不是讨厭就是喜歡了?”
“不要做這種極端的推理!”
“那是什麽……”
“我們根本是完全相反的人吧。”
“是嗎?那又怎樣?聽起來好像也挺不錯的。”
“随你怎麽說吧。”
“你不想知道我怎麽想嗎?”
“我不在乎。你讨厭我也無所謂。”
攝像老師一喊“OK”,林落就匆匆合上書本,逃離了宿晨。
那年官網上的宣傳照裏有好幾張兩人并肩同框的大特寫,一齊挂在網站上時會讓人忍不住把鼠标往回拉,仔細多看兩眼。
但兩人的宿舍生活遠沒有照片上那樣和諧融洽。
清晨不順利。
林落拿着毛巾在浴室門口等待,盯着走廊挂鐘的時針滴答走着。
“這樣下去會遲到的,你好了沒有?”
“你已經呆了三十七分鐘了。”
林落在門口禮貌地低聲說了好幾次,都沒人應,只好用力錘了一下浴室的門。
沒想到,人還沒出來,門縫間竟涓涓淌出了帶着浴液香氣的熱水。
他在門外只聽見裏面嘩啦啦一陣水聲,然後宿晨緩緩把門打開了一道縫,睡眼惺忪,枕着濕漉漉的小臂倚在門框上,偏着頭嘟囔:“你起了?呃,抱歉……原來打算今天參加社團晨練的,結果在浴缸裏又睡着了”。
他的嗓音像消了光的緞子,帶着慵懶沙啞的緊澀,卻又被浴室香軟的熱氣蒸洗得柔和。
那一刻,粘稠濕熱的空氣充滿攻擊性地竄入林落的鼻息,在門關上之後依然久久不能消散。
夜晚更糟糕。
在林落好不容易逐漸滑入黑甜鄉邊緣時,奇怪的響動卻穿過牆飄進他模糊的意識裏,輕如尾羽,卻直搔耳膜。
他前一秒還迷迷瞪瞪,後一秒瞬間瞪大了雙眼,睡意全無:隔壁這人大半夜的是沒有耳機嗎!非要放這麽大聲。
“真是夠了……”他抓起枕頭蒙住頭憤然暗罵,徒勞地阻隔着那一頭旁若無人的外放,但那些窸窣的聲響擋也擋不住,就像用宣紙去包裹一把利刃。
林落咬了咬牙,黑暗讓他通紅的雙頰燒得不動聲色,緊緊抓住床單的雙手因為突然湧起的複雜情緒而微微顫抖。牆壁的隔音讓部分內容變得語焉不詳,但林落只需要聽清幾句內容便能想象出全貌的音畫。
“叫哥哥,好不好?我想聽。”一個男聲低沉溫柔,帶着不容拒絕的淩厲,好像來自黑沉的海底,又好像回響在深林的空谷。另一個支支吾吾的男聲又如同困在谷底的百靈雀,啁啾啼啭。
林落只覺得有一對柔韌的喙輕輕啄食着自己的心髒。
浩浩蕩蕩的聲響穿牆湧來,他閉上眼努力逼自己想想別的事情,卻只能想起來清晨那些芬芳浴液夾雜着溫熱水霧的氣味。
林落忍不住好奇:這堵牆後的人,在黑暗中,那張只被忽明忽暗的屏幕照着的臉,會是什麽表情
他閉上眼睛,腦子裏飛過斷線的幻想……下意識地伸手碰了碰床頭板後冰涼堅硬的石灰牆,卻仿佛能觸到人體皮膚的溫度。
連續幾天睡不好之後,林落只好找到宿晨,清了清嗓子,嚴肅地說道:“宿舍的牆,其實隔音不太好。”
“哦?這樣。”宿晨躺在沙發上,手裏舉着漫畫書,偶爾從書冊後擡眼打量林落,眼瞳深澈,像草叢中的花豹在瞄看飲水的瞪羚。
“我的意思是……要是放音樂,可能隔壁都能聽見。”林落委婉地解釋。
“你聽見什麽了嗎?”宿晨玩味地眯起眼。
“沒。”林落不理解他的灼熱的目光。
“真的?昨晚也沒有?”
“嗯,沒有。”
“那可惜了……本以為你會喜歡的。”宿晨又把臉埋進漫畫書裏。
“什麽?”
“我以為……我們對音樂喜好應該也差不太多。”
“哦,我什麽都沒聽見。”
林落看不見漫畫書後那人是什麽表情,但總覺得他在笑,于是就像被目擊者瞥了一眼的罪案兇手一樣混亂而快速地從案發現場落荒而逃。
坐在自己的房間裏,他下意識地快速摁着圓珠筆,嗒嗒的聲響壓過了突突的心跳聲,他有些擔心自己沒挑明,讓宿晨誤會了什麽,沒聽懂自己的意思;但更害怕宿晨明明聽懂了自己的意思,卻還是那樣回答。
天氣熱起來後,事态更是急轉直下。熱季,青山的體育課都是排的游泳課。青山的男孩子們都愛玩水,常常不等上課就飛奔到泳池,林落是個例外。男孩成群的水池、被陽光燒得滾燙的皮膚、夏天的熱氣、自己一覽無餘的身體,他都不喜歡。
于是,熱天的體育課,他都躲在學生會辦公室裏謊稱需要處理文書。
學生會長的職務是逃避游泳課很好的幌子,朋友和老師都只會同情地看一眼,惋惜道:“這麽忙啊……那沒辦法了,辛苦你了。”
這個點,學生會辦公室毫不意外地只有他一個人,他盯着打印機刷刷地送出印着新鮮油墨的紙張,齊整得黑白分明,讓他想起宿晨經常捧在手裏的那本黑白漫畫,擎持着書脊的修長手指,還有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藏在深重的眉毛和眼睫下,在烈日下會映出黑白分明的光影。
文件要印好幾百份,林落倚在震動的印刷機旁耐心等待,時不時心不在焉地攏走印好的紙頁,放進标明了不同年級班號的牛皮紙檔案袋裏。
學生會辦公室散發着好聞的木頭香氣,中央空調的溫度不盡人意,林落想着反正沒別人,便一把扯松了制服領帶。
突然,沉重的木門被猛地推開,林落還沒回頭,身後便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會長,你每次都不去游泳課,該不會是因為不會游泳吧?”
宿晨閃身進屋,把門壓在身後,又不依不饒地追問:“嗯?不會真的被我說中了吧?”
“你怎麽在這兒?”
“我跟他們說,你讓我來學生會幫忙。”
“我讓你來幫忙了嗎?”林落有些心慌地問。
“沒有。”
“那你來幹嘛?”“我就想來看看。”
“看什麽?”
“哦?你希望我來看什麽?”
“我……我沒有。”
“那你猜猜?”
“你……你只是來吹空調的吧。”
“吹空調?嗯……你站的地方是不是風大一些、更涼一些?”
“都一樣吧。”
“是嗎?”
“你幹嘛……”
宿晨不答話,只是走到他身邊,湊近了站着。
林落感覺到了他的襯衫袖口在空調的出風口下輕輕擺動,摩擦着自己身上的衣物,卻不敢擡頭看他,手上整理紙頁的動作變得急躁起來……
打印機突然像拉犁的老牛一樣轟轟地響了兩聲,亮起了紅色的指示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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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