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聖誕葬禮
聖誕葬禮
林落遇到宿晨那年夏天很熱,偶爾有蟬死掉落在地上,但那年的冬天很冷,街頭的聖誕彩燈上裹了一層糖粉樣的細霜,斑斓的燈影澎湃迷幻。
街上的聖誕彩燈是提前一個月就要點亮的,每年的彩燈啓動儀式也是熱鬧非凡,當半空中造型各異的明亮燈枝星網齊齊亮起,迎面而來的風是冷的,但每個人的眼睛都是熱的。
彩燈初亮的那個周末晚上,宿晨從自家酒店墜樓身亡,旋即引發了路面上的連環撞車事故,造成一臺車內兩死一傷,死的是隐城另一酒店業龍頭穆家集團董事長夫人和當時車內的司機,傷的是穆家風華正茂的小兒子,失去了行走能力,從此只能坐輪椅。
這樣驚心的新聞很快上了報紙的頭條,宿家也很快成為衆矢之的。
“自私的行為”、“家族不和”、“私德不檢”、“家長重壓”……一陣媒體報道的腥風血雨之後,宿家連葬禮都不敢辦;面對憤怒的穆家人和全城人一邊倒的輿論,宿晨的父母和兄長很快就在鏡頭前一齊深鞠躬致歉。
但紅紅綠綠的聖誕促銷海報和新年的歡歌中,隐城人很快忘記了這件事。
隐城是古往今來商貿航路上的必經樞紐。
穆家的集團在隐城酒店業樹大根深,旗下最老字號的隐城大飯店從十九世紀起營業至今,七層樓高的古典聯樓建築總是張燈結彩,牆面上的白色大理石磚穩重恢弘,古色古香的雕花木柱和歐式的琉璃拱頂窗又讓樓宇顯得通透親和。
聖誕節的季節,樓外的廣場上會立起全城最高最華美的聖誕樹,出現在無數其樂融融的家庭合影中。酒店的大堂是一個天頂挑高、光潔淨雅的金色圓廳,擺着一臺傍晚時分會有琴師奏響的黑色大鋼琴。
節日季的周末,和藹可親的白胡子聖誕老人會帶着幾個綠衣服的小精靈給住客和孩子們發巧克力和糖果。
穆家的私人墓園在隐城市中心鬧中取靜的白馬山頭,俯瞰着以隐城大飯店為軸點的方圓數百裏繁城盛景。
隐城是不會下雪的,但聖誕季的每個周日,穆家的大飯店都會在聖誕樹那條街上吹出一場盛大無比的人工造雪,據說因為穆家集團的董事長夫人不是本地人,生前喜歡冬天,也總是思念家鄉的鵝毛大雪。她年輕時順着父母的意思遠嫁到隐城穆家來的,之後雖然也回娘家,但聖誕節總是一定得在隐城過,每次回去也總是錯過記憶中的大雪天。
穆家太太在一個陽光傾城的冬日下葬。
金燦燦的陽光下,大飯店所在的大街上熱鬧非凡,披着紅色絨面鑲金蓋袍的雪炮機吹出綿軟冰涼的白沫,冰晶閃着寒光,孩子們的臉紅彤彤的,在叮當響鈴的歡歌裏興奮地蹦跳歡笑。
街上的喧嚣聲在飄到寂寥的白馬山頭時,已經比枝冠深處的鴉雀悲鳴更依稀了,但是因為那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歌,人人都會唱,所以無需聽得太清也能分辨出唱到了哪一句。
“叮叮當叮叮當,鈴聲多響亮……”
輪椅上的少年身着白色孝服,白色的帽兜蓋住烏黑的頭發,輪椅背上挂着一條柔軟厚實的白色羊絨大圍巾。他閉目後仰躺着,金燦的陽光讓臉上幹涸的淚痕看上去像是一張透明的紗網。
棺材降入地底,發出最後的砰響。
一排排葦紮花圈的簇擁下,喪事主持垂頭念着:“睡夢之中悉不安,求者乖違無稱遂。至心瞻禮地藏像,一切惡事皆消滅……”
安魂的經文念誦在耳邊,遠處的歌聲也依然在繼續:“大地白雪閃銀光,趁著年輕好時光,帶着心愛的姑娘,把雪滑來把歌唱……”
“香華衣服飲食奉,供養百千受妙樂。若能以此回法界,畢竟成佛超生死……”
輪椅上的少年突然睜開眼,俯下身,淚流滿面地啜泣起來。
随着蒼白的雙頰湧上血色,他的啜泣之音很快變成旁若無人的哭嚎,壓過了經文的念誦,但并無人勸阻,甚至有更多的哭鳴河流入海般地彙進了他的悲泣,浩浩蕩蕩的,成為了愁腸百轉、淅淅瀝瀝的回音。
最後,他的哭聲戛然而止,其他人也瞬間收了聲。
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身後那個更高大的男孩,輕聲說道:“哥哥,我不想在這裏了,我想去飯店門口看雪。”
同樣喪服加身的兄長愣了愣,把手壓在他微顫的肩頭,棱角分明的臉上看不出情緒,柔聲道:“好,我們一起去。”
黑色的呢子大衣裹住了雪白的孝服,輪椅滾動在虛假的雪沫中。
隔着歡笑的人群和紛飛的雪花,林落瞥見了聖誕樹下的穆家兄弟,遲疑着是否要上前打招呼。
那年林升才上小學,在滿街叮叮咚咚的音樂和歡樂的節日空氣中像瘋狗一樣嬉鬧着滿地打滾,林落只能牢牢揪着他的衣服帽兜,由他像興奮過度的倔驢子一樣繞着自己的大腿打轉。
穆家兄弟是林落的學長,從青山畢業有一段時間了。
看到曾任青山網球社社長、會在校道上對所有學弟笑臉相迎的穆琴逍靜默安靜地坐在輪椅上,林落不知道自己應該用什麽樣的表情上前搭讪,便沉默地杵在原地。
穆琴逍仰頭認真盯着聖誕樹頂的那顆銀色星星,沒有注意到林落,但他身邊的穆琴念猛地側頭對上了林落的注視,然後沒有移開目光。
穆琴念雖然看上去高大許多,其實只比穆琴逍年長一歲,是林落上一屆的青山學生會長,學生會的選舉制度在他任職期間經歷了最大刀闊斧的改革。
其實,青山每年會從外地選拔幾個全獎特招生,不僅學費生活費全免,還提供額外的補貼,競争非常激烈,招進來的學生都有各自的過人之處。但青山全校的特招生人數大概只占青山學生總人數的1%,他們可能來自四海八方的任何一個普通家庭,盡管能力和成績都極為突出,日常卻很難融入青山固有的圈子裏。每當他們申請過學生會職務,都會因為無熟人投票而落選。
穆琴念當時在青山屬于那種在學生中一呼百應的神奇存在。
他在某次升旗儀式上宣布了改革學生會競選制度,措辭并不嚴肅小心,卻依然贏得了一陣喝彩。林落覺得他大概就是那種天生的領袖。
“各位,感謝信任。我不知道我站在這個位子有多大程度上是占了現有制度的大便宜,但為了青山學生會今後的發展,我現在要過河拆橋了!啊你們不許笑,我是一片真心的。從現在開始,學生會從會長到部員所有崗位的競選都要改成匿名投票制。怎麽樣?刺不刺激?新網站的設計我目前還在和外部的合作機構溝通,明年的競選就可以正式投入使用。設計的思路是這樣:投票窗口開放時間為24小時,投票用戶進入新網站的界面後,需要先選擇特定崗位,然後就會陸續進入競選宣言、工作計劃、實績履歷等頁面,在每個頁面同時看到不同參選人準備的文字材料,但都是以匿名形式出現,方便大家進行基于內容本身的對比和選擇。投票者需在每個頁面選一份勝出的資料,最後系統會按各頁面的權重自動計算出當選者。每個頁面的所占的權重都不是決定性的,當選人會憑借綜合能力勝出。聽懂了麻煩眼神不要太茫然!對!謝謝!前排這幾個鼓掌很用力的大概是真的聽懂了吧?總之,網站出來之後是會很直觀的,不用擔心,希望大家能選出真正有才能的人吧!”
穆琴念那天也沒有念稿,看起來很自在。
他在很多場合發言都是這種輕松悠閑的語氣,總是像在自家餐桌旁吃了兩口飯放下筷子,然後張口就來,林落很羨慕他這一點。
改革後的第一年競選,穆琴念依然連任了會長,部員卻大換血,不少履歷驚人特招生第一次跻身部門中的重要職位。
林落是在穆琴念畢業後才當選的,只在交接工作時和他說過幾句話。
具體的林落記不清了,只記得穆琴念從學生會部長的轉椅上戲劇性地站起身,像謝幕的演員一樣彎身揚手,沖他笑道:“有請新人入場。”
總之,林落完全沒有想到再次和穆家兄弟相見會是在這樣的時機和地點。
兩人隔着人群和風雪靜靜地對視了一會兒,林落沖他點了點頭,他也點了點頭,雪沫和陽光同時落在他們的發間和肩背。
“哥哥!我想去買那個!”林升拽着他的衣角撒嬌,指着遠處的紅白條紋相間的糖炒栗子餐車。
“好。別跑,慢慢走。”
林落收回目光,跟在蹦跳如兔的林升身後。當他捧着紙盒裏甜香滾燙的栗子再轉身時,穆家兄弟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
林落把手中的那份也遞給林升,說道:“慢慢吃,這盒也是你的。”
“啊?很好吃,你不試試嗎?”
“我突然不餓了。”
“好啊,那我等下幫你吃掉吧。”
“嗯。回家還是要吃晚飯,別說我給你買過這個,聽到沒?”
“知道了啦。”
林落那段時間過得有些渾渾噩噩,身上莫名地常常一陣汗一陣寒。新聞報道中,這件事以穆家收購宿家在隐城的所有酒店和宿晨父母兄長舉家移民草草收場。
當林落最終在自己的備用校服口袋裏找到一張不知道何時被人塞進去的紙條時,墜樓和酒店收購案相關的後續新聞都已經不再繼續登報了。
宿晨的字是好看卻略顯潦亂的行草:“林落,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絕對沒看見我。那時候你代表青山來我們學校演講,講的內容無聊透頂,可是每一個字都被你念得很好聽。你是我來青山的原因,像跟蹤狂一樣,果然還是很奇怪吧?見你一眼立刻就想要和你共度餘生,只可惜是我的餘生。”
“混蛋,混蛋,混蛋!自私又惡劣的混蛋!”林落攢着紙條,後牙緊咬還是禁不住打顫,心髒像冰凍過度的冰淇淋,被人拿着深圓的不鏽鋼湯勺猛地挖走了一球,缺了一塊,冒着冷飕飕的白煙。
但他的理智卻覺得自己根本不應該感到疼痛——因為他對出了校門的宿晨近乎一無所知。
林落根本沒來得及認識一個完整的宿晨,最熟悉的是他皮膚的溫度,而既然現在他的皮膚已經沒有了溫度,林落突然覺得自己仿佛從未認識過這個人。
隔壁房間從那之後一直空着,在青山的窸窣低語裏籠上了一層不詳的陰雲,父親曾親自打電話問他需不需要換一間,林落說不用麻煩。
林落燒掉了宿晨的紙條,灰燼沖進下水道裏,一點痕跡都不留。
“消失,消失啊!就這樣消失!一點都別留下。”林落在微弱的火光中低吼,不想再讓思緒在這個人相關的任何東西上停留哪怕是一秒。
可不管林落在理智和邏輯上如何排斥,身體裏仍然有一小部分的他在發瘋地想念着宿晨,但那個過于誠實的影子只在夜晚出現。
壓抑的渴念逐漸融進了夜晚的夢境,那是宿晨手把手教會他做的夢。
剛開始的那段時間,他甚至每天迫不及待地想要進入夢鄉,企盼着能在無所不能的夢境裏擁抱那個日光下已經不存在的身體。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全身濡濕地在宿晨空蕩的房間裏醒來,想到世界上也許真的有鬼魂的存在,竟生出一絲僥幸的歡喜。
但林落最終意識到自己真真實實地是在夢游是有一回驚醒在浴缸裏,身上還留着未淨的浴液,他盯着浴室裏高而空的天花板努力追憶,卻一點也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麽從房間裏一路走過來的。
他有些委屈,因為夢裏他明明不是一個人在這裏,像瘋子一樣。那夜他拼命想要重回夢境,卻再也睡不着了。
接觸白瓷缸底的後背濕冷寒涼,用刺骨的方式讓他意識到:有一小部分的自己,似乎永遠困在一個夢裏,上瘾般地反複地走進那個宿晨體溫尚存的幻境裏,醒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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