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不要獨自醒來

不要獨自醒來

蕭樹的宿舍房間是朝東的，太陽一早就穿過不遮光的簾子明晃晃地照在跳動的眼皮上，喚醒了沉睡的人。林落在一片迷蒙溫熱的氣息迷迷糊糊地醒來，翻了個身卻撞上一堵熱牆。

“呃……蕭樹？”林落睡意全無地坐起身，驚問：“你什麽時候爬上來的！”

蕭樹睜開眼，眼神是他從未見過的樣子，同時閃動着昨夜星辰和此時簾間清輝的暗光，啞着嗓子道：“你醒了？”

“你……你……你解釋一下。”林落努力克制自己的表情，立在床邊冷淡地質問，卻因為自己身上散亂的衣物和身體異樣的感覺，已将夢中缺失的實情估摸了大半。但他仍抱有一絲僥幸，希望自己至少在夢裏，沒有叫出另一個人的名字。

蕭樹看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歪頭笑道：“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

“嗯，老毛病了。”

“還有別人知道嗎？”蕭樹收了笑。

林落搖頭道：“這些年自己都以為好了，還以為睡得安穩了，現在想來只是四根繩終究比兩根繩來得保險……”

“怎麽？自己做了壞事，又要怨我的床不夠好？”蕭樹看林落突然一臉嚴肅緊張，又任不足軟下聲逗他。

林落的臉更紅了，有些惱怒地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但也不能全怪我吧，你明明可以不上來。”

蕭樹輕笑：“我真的不可以！你把我當什麽大聖人。”

他想起昨夜，自己被床上人急促的呼吸和床板的吱呀聲驚醒，好心地起身查看卻被他急切地留住。

“別走，抱我……”林落呢喃着命令。他夜裏的聲音不像白天那樣披着堅實的铠甲，包覆着鋒利的尖刺，而是誠實地透着去僞存真的孩子氣，聽上去既孤單又驕縱。

蕭樹最初單純只想趴在他身邊多聽兩句胡話，記下來，第二天好笑話他，并不想真的做什麽，但他低估了林落夢境中的執念，也高估了自己的閱歷和忍耐力。

蕭樹沒多久就發現，林落在夢裏不僅是個孤單驕縱的孩子，更是一個瘋狂偏執的大人。即便在睡夢中，為了留住黑暗中的身邊人，為了留住這個時隔多年突然有了觸感的具體化的幻象，林落仍潛意識地使出了渾身的解數。

蕭樹從小在自然山野裏飛馳着長大，聽過最葷腥的聲音不過來自家院的野貓、山裏的狐貍、特定時節的牲畜家禽，卻在這樣心思單純的夜晚撞上了林落這張在黑暗裏編織了十年才織得如此美麗繁複、神馳情動的一張網。

他本以為自己只是像運氣好的飛蟲，路過一朵美麗的花；結果一不留神就黏在密實的蛛網上動彈不得，三兩聲滾燙輕軟的夢語便激起了他心池最深最暗的波紋。

他猜到了林落醒來不會記得任何事，也知道林落這些話或許不是對着自己說的，但心髒仍舊跳得很快，也仍舊感激着自己的運氣。

除了蕭樹，這天地間恐怕很難找出第二個人會在林落失聲喊出“宿晨”的名字時不黑臉。

當下，蕭樹只是輕輕捂住了他的嘴，想着第二天要問問這人到底是誰。按理說，蕭樹這個年紀的隐城人對宿晨的名字不該太陌生，但當年隐城因為宿家和穆家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時，他還只是個滿山亂跑的野孩子，兩耳不聞村外事，所以才對這個名字一無所知。

“宿晨，是誰？”蕭樹懶懶地躺在床上問，又不願林落披上他那熨帖平整的西裝盔甲，變成熟悉的正經模樣，就伸手拽住林落的襯衫衣擺，硬是把他拉回了身邊。

“嗯……”林落慌張地整理着思緒。他此前沒有跟任何一個人講過宿晨的事，甚至沒有好好地在自己心裏想過一遍，所以說出來的時候磕磕絆絆、邏輯破碎、遲鈍緩慢，但蕭樹聽得很認真，甚至有些過于溫和，讓林落懷疑他是不是不太在乎自己。

林落頓了頓，皺眉道：“按理說……不是應該會很生氣嗎？”

“生氣？為什麽？”蕭樹歪頭問，輕輕撫摸他的後背。

“為什麽？就……普通人類都應該具備基本的嫉妒心不是嗎？”

蕭樹笑道：“那糟了，我外星人的身份要暴露了。”

林落看他完全不在乎的樣子倒有點生氣了。

蕭樹趕忙據理力争：“說真的，你只是提了他的名字，可是昨晚在這裏的人是我，我有什麽好生氣的？應該說，像中彩票一樣高興吧。”

“彩票？你還跟我說不缺錢？”

“這只是比喻啦，你抓的重點未免也太奇怪了，能不能好好聽人說話……”

“我就是不想讓你在學校過得太辛苦。”

“可是我見不到你比較辛苦。你明明知道，但在這種事上你就很鐵石心腸。”

“你知道我是不能失誤的……把你留在身邊，風險太大了……”林落低聲解釋。

蕭樹輕笑，把頭蹭到林落肩頭，懇求道：“那既然已經失誤了，能不能從此就破罐破摔一下，以後都把我留在身邊？”

林落看着他清亮的眼睛，忍不住松口：“我……考慮一下，看你表現。”

“我表現不好嗎？”

林落只是沉默了三秒不答話，蕭樹就急了，大喊：“我還可以進步的嘛。嗯……你喜歡有嫉妒心的是吧！行！咳……你轉過來看着我。”

“怎樣？”

“聽着，你以後只能叫我一個人的名字。”

“啧……好平淡、好溫和，毫無說服力。”林落嫌棄地搖搖頭。

“等等，剛才不算，再來一次！”蕭樹頓了頓，換上更兇狠的眼神，強勢地捏過他的下巴，滾燙的氣息撲在林落耳邊，林落幾乎要立刻動搖了，卻聽見他低聲笑道：“林老板，求你了，我不是路過蹭飯的，我是要永久住店的。”

“給我滾！”

林落後來想了想，覺得“占有”的概念也許确實不是所有人類天生的，至少對于蕭樹而言，那從來就不是一件必須的事情。他愛雲頂村那片野花漫山、溪流清澈的森林，但絕不會在高聳入雲的樹幹上刻下到此一游的姓名。他愛那些躲在深山草叢裏的野狐貍，小時候為了看它們一眼，可以從正午一直蹲守到太陽落山，但絕不會把它們和自家院子裏的家禽混為一談。

林落不知道的是，一無所有的蕭樹經常只有一個簡簡單單的念頭：“林老板真好啊，竟被我碰上了。”

美的東西他要享受，要一寸一寸貪婪地看，要一絲一絲細細地感受。但他知道那不是自己管轄的領地。林落是他迄今為止見過最好看、最精彩的人，從他細心又認真地為自己戴上馬術頭盔開始，蕭樹便把他當做了自己今生最難得一遇的好運氣。

白天的林落是冷的、堅硬的、漠然的、規訓的。但即便是那樣，蕭樹也覺得他不過是一場春天裏細碎的冰雹。冰本是極寒之物，冰雹應該要在大冬天下才合理，可是冰雹雨的出現偏偏是得在溫暖炎熱的春夏季，嚴冬是沒有的，林落也是這樣一個不合常理的人。

林落坐在床沿和蕭樹說了關于宿晨更多的事，包括那張紙條的內容和後續那些關于墜樓案引發車禍傷亡的新聞。

蕭樹側躺在他身旁，一面默默聽着，一面輕輕用指尖觸碰他的手，從他的手臂滑到手腕，又從手腕滑到手背，依次滑到每個分明的手指關節上，再到指甲蓋。

在這樣單純、靜谧、酥癢的觸碰裏，林落的敘述逐漸變得流利松弛起來，連他自己都詫異于這些在腦子裏如此折磨神經的事，原來也可以用這樣冷靜平淡的方式陳述出來。就像腦海裏有一場巨大的山洪，傾瀉出來的方式卻是去寺廟旁的深山裏劈了根竹子，用半根空竹管盛着，緩緩引流。原以為混沌不堪的兇猛洪水在竹管裏看起來卻清澈溫順，滴滴答答落在池子裏，又空寂又平穩，像剛念了一首天遠山高的詩。

“抱歉……我是真的沒有想到自己還會在睡夢中叫他的名字。我睡着了就沒辦法控制自己。你本來也無需聽我說這些的……”林落低聲道。

蕭樹覺得他手指很涼，便揉進手心裏暖着，說道：“我想要你的白天。”

說完又因着這句話聽起來實在令人摸不着頭腦，自己先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蹭到林落的腿上躺着，像耍賴的貓一樣說道：“我的意思是，我想要白天的你。”

林落大概聽懂了他的意思，耳根又不受控制地泛起紅色，蕭樹卻只當自己說的還不夠清楚，爬起身來，連同通紅發燙的耳朵一起握住他的臉，認真說道：“我想白天要你。”

“越說越不像話了……”林落清了清嗓子，倉皇地掙脫，站起身抓起自己的外套。

“怎麽，不行嗎？”蕭樹起身跟了上來，從身後幫他扣好了平整的西裝夾克，把一整個春天重新完璧歸趙地裝進他的冰殼子裏。

“白天和晚上還不都是我本人……差別也沒那麽多吧。”

蕭樹這回聽出來了林落在懊惱什麽，輕笑着幫他系上領帶，說道：“噢！林老板，我懂了，你不是嫌我滿嘴胡話，而是嫌我不夠貪心，只要你的白天。”

“我可沒那麽說，是你自己說的。”林落瞪了他一眼。

蕭樹看他站在明晃晃的天光裏，從頭到腳都好看得很高清，忍不住上前緊緊抱住了他。

“我是真的很喜歡你。白天晚上都喜歡。”他對着林落的肋骨保證。

“別鬧。”

白天的林落是暖熱春末的一場冰雹，蕭樹耐心地撥開細碎的冰碴子就看到了旺盛的生命，他很喜歡，喜歡蓋在碎冰下的春意盎然，喜歡穿過一層冰冷的姿态後遇見真摯肥沃的土壤和熱烈蔓生的草木。而夜晚的林落是徹徹底底的，冰水化去後坦蕩蕩的春天。

白天只是因看到一眼春日蹤跡就欣喜若狂的蕭樹突然墜落在一片毫無遮掩的春天裏：林落的溫柔變得洶湧，生命力變得熱烈，情緒變得真實，言辭變得懇切，沒有絲毫趨于世俗尊嚴和社會規則的冰冷拉扯，一切都是自然自在的、粗放生養的，蕭樹喜歡。

蕭樹是急切的，像第一次嘗異域奇果的孩子一樣急切；蕭樹是粗野的，像沒被馴過的山野猛獸一樣笨拙魯莽；但蕭樹是感激的，也因着這份感激成為了一個有些溫暖又有些慈悲的引路人——在自己的夢境森谷裏迷路的林落似乎是需要一些慈悲的。

蕭樹不松手地抱着他，繼續保證道：“我會努力的，日日夜夜。”

“你快閉嘴吧。”

“你再說兩個字我就閉嘴。”

“閉、嘴……”

“不是這兩個字！”蕭樹賭氣地松開他。

“你還要聽什麽？”林落軟下聲問。

“我要聽，聽你叫我名字，轉過來，看着我說。”

“我平時叫你叫得還不夠多嗎！”

“那不一樣……求你了。”

“別求我。”

“那我不放手了。”

“蕭樹！別鬧！”

“不行，這也太兇了……不算。”

“由不得你說算不算的。”

“由不得嗎？……嗯？現在呢？”蕭樹貼近他的身體淘氣着。

“蕭樹……別鬧……。”

“好，聽你的，都聽你的……就再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麽事？”

“別再一個人睡了。”

“嗯？”

“我是說，我回去之後，就讓我在山莊幫你養馬馴馬，好不好？我要和你住，我要留在你身邊。你是對的，我是應該出來讀書，因為出來這麽多年，我才知道我有多想你；也因為讀了你讀過的書，現在終于知道怎麽哄你了。”

“哈？這就是你讀書的目的嗎！不是，你說想留在山莊做事是認真的？前兩天陳總才說想給你個項目做，是個好項目，你之後就不用再給我們家打工，可以去争取完全屬于你的東西，資金也不用擔心……”

蕭樹打斷道：“我想留在山莊，我是認真的。我一定幫你選最好的馬、幫你賺很多很多錢……好不好？林老板——”

“我在你眼裏就貪財成這樣？”林落笑着罵道：“你怎麽整天就想着錢能讓我開心？”

“我知道你不只是貪財，貪的多的去了，但我就喜歡你這樣……我是真打算這輩子為你賣命的，你怎麽都不當回事啊？”

“這輩子為我賣命？行，我這就讓律師準備合同，賣身契回去就簽，你現在跑還來得及。”

“如果律師在這兒，我現在就把賣身契刻到在背上。不，刻四個字就行。”

“哪四個字？”

“林落專用。”

“你再多貧一句，我立馬親自刻。”林落笑着揪住他的後頸。

林落是蕭樹最親近的人類。但比起人類，蕭樹其實還是更喜歡動物，而所有動物當中，蕭樹最喜歡火紅的山狐貍。

在他眼裏，林落就像野狐貍一樣。古往今來的狐貍都是能擁有大山的，卻從來沒有人能夠真正擁有一只狐貍。

但他覺得自己更像一匹平庸的馬。對于這樣的一匹馬來說，遠遠地看到伯樂一眼都覺得已經足夠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