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林知予坐在後座吹風,選了駕駛座正後方的位置,扼殺在後視鏡裏不經意對視的可能性。

金澤說他剛才只是開個玩笑,林知予覺得他這句話更像開玩笑。

“林小姐是哪裏人?”他開着車,若無其事地岔開話題。

“C市。”

“挺遠的,一年回不了幾次吧?”

林知予摳索着皮包的金屬扣,臉上的燥熱消退不了,內心的羞恥如實通過身體反應出來,說話聲音跟着變小:“一年兩次,春節和國慶能回去住幾天。”

“家裏放心嗎?一個人在外。”

“還好吧,在G市上大學,畢業順勢留下了,他們沒意見,家裏有小弟照看着,我也能安心工作。”

她本來還想說一說未來的打算,轉而一想,他說一句,自己叭叭地回十句,不好,顯得太迫切,那點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張到一半的嘴又閉上,指甲刮過皮包表層,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短暫沉默。

今澤專心看路,林知予專心鑽牛角尖。

等車開上高速,道路寬敞了,他才出聲:“以後怎麽打算?留在G市,還是回父母身邊?”

“如果我弟想出去發展,我可能會回去,我們商量過,家裏最好有一個人陪着。”她靠着椅背,側頭看窗外倒退的路邊護欄,“我想我爸媽也希望我回家,他們給我介紹的相親對象大多是C市的,最遠的一個在隔壁市。”

林知予昨晚睡覺前,母親還給她分享了篇微信推文——那些嫁到外地的姑娘,你後悔了嗎?

看标題就知道又是無良媒體專為老年朋友量身定制的無聊文章,她沒點進去,但母親的暗示通過十四字的标題已經一步到位。

她回了個親親的輸入法自帶表情,那邊回她一個“你好好想想”的表情包,神奇對話在一來一往間把驚悚的文章鏈接擠到犄角旮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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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親?”今澤有些意外。

林知予答是。

“林小姐的年紀,應該不急。”

“我是不急,我爸媽急,我大學畢業他們就開始給我安排了。”

不算父母擅自替她做了相親簡歷到公園參加的相親大會之類,她親身參與的,大大小小也有上百場。打招呼,吃飯,尬聊,中途找借口離開,整個流程林知予爛熟于心。

今澤默了默,輕笑道:“我以為像林小姐這麽優秀的女孩子,不會有這種困擾。”

這句話林知予不陌生,林知恒勾搭上哪個陌生女人,覺得誇人家漂亮、身材好過于膚淺,他琢磨了很久,用優秀替代。

林知予當時罵他渣男,到自己頭上,真有點受用。

莫非,他和林知恒一樣,是情場老手?

诶,怎麽可能?

再怎麽也不至于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或許是習慣使然,對女性無差別對待?

打住,林知予!怎麽能把金澤先生和林知恒那種社會敗類相提并論?

“我看金先生條件這麽出衆,聽房東阿姨說,家裏也為你的事着急?”她選擇把話題抛給他。

對方從善如流:“辦酒吧始終不是固定職業,黑白颠倒地過日子,身邊來往的異性也多,女方很難有安全感。”

“結婚是有點,但是談戀愛的話,應該不少追求者吧?”林知予旁敲側擊。

“有幾個吧,我沒感覺,拉黑名單了。”

黑名單……

是個狠人。

林知恒告訴她,男追女,女的一開始不喜歡,男的稍微做點努力,玩點小浪漫,最後一般能得手。女追男,一次不成,沒必要試第二次,男的說不喜歡,就是真的不喜歡,纏久了反而惹人厭煩。

林知予預測自己大約會在一個月之後躺進他的黑名單,她不想花太多時間去攻略一枝高嶺之花。機會渺茫的事,一個月和一年,結果差不多。

金澤帶她去西餐廳,林知予吃不慣,一本菜單翻完,點了一份黑椒意面。金澤說少了吃不飽,替她追加一份七分熟的菲力牛排。

“我還是老樣子。”他把菜單遞給服務員,瘦高的青年微微颔首,退出隔間。

林知予和他相對坐着,不同于前幾次偷看和匆匆一瞥,擡眼就是一張無可挑剔的俊臉。第一次光明正大的近距離觀察,林知予想感慨幾句,在貧乏的詞語庫裏挑挑揀揀,始終是俗人一個,只能在心底激動吶喊——

這人真好看啊,好好看!怎麽會這麽好看?

她發現他左眼下方有顆小痣,靠近眼尾,笑起來,随着笑紋動一動,讓人心情微妙地變好。

林知予不敢多看,怕眼睛裏迸出綠幽幽的光,被他直接列入拒絕往來戶:“金先生經常來這裏吃飯?”

“朋友的店,離酒吧不遠,餓了會過來坐坐。”他握着手機一角,另一角抵在桌面,不時轉動半圈,像是等得有些無聊。

“哦——”她絞着腦汁,憋出下一個話題,“金先生白天不去上班,會做點什麽?”

“睡覺,健身,看書,看電影,實在無聊就出門走走,沒什麽特別。”

“看電影啊,喜歡看什麽類型的電影?”

完蛋了。

現在氣氛簡直和相親一模一樣。

等下估計要聊起家庭情況,教育背景,工作收入,再到價值觀愛情觀……然後金澤忍無可忍,像她一樣,随便找個借口從後門溜走。

除了父親和林知恒,林知予第一次和相親對象以外的異性單獨吃飯,她想不到別的話題。

今澤面色如常,說話仍是徐徐的:“沒有特別喜歡的,打開電影頻道,有什麽看什麽,只是打發時間。林小姐呢?”

“我喜歡看動畫電影,最近在看新海誠。”

“聽說過。”

“不過我還是更喜歡宮崎駿,《千與千尋》看了好幾遍。”

“我記不清,是不是裏面有煤灰精靈的那部?”

林知予放松面部神經,談話開始熱絡起來,萦繞心頭的緊張感得以減輕:“對,煤灰好可愛,我還買了它的鑰匙挂件。”

今澤放下手機:“我給我侄子買過一個煤灰的小玩具。”

“金先生有侄子?”

無縫銜接的話題轉換,nice!

林知予放過扭曲變形的手提帶,聲音清亮,表情自然,一掃剛才的局促不自在。

“我姐的孩子,剛過五歲生日。”

“侄子都五歲了,難怪你家裏會為你操心。”

他無謂聳肩:“我姐結婚早。”

“遇到合适的,其實早點結婚也好。”

今澤微笑着,不知是出于習慣還是贊同,輕點了下頭:“林小姐呢?有沒有遇到過合适的人?”

被他專注認真地盯着看,林知予有點難為情。垂下眼,伸手去握水杯,手裏總要抓點什麽才覺得安心:“沒有,要是遇到了,我也不用一天趕三場相親。”

“不喜歡就別去了。”他抿一口溫水,把杯子放回杯墊,“我說相親。”

她倒是不想去。

不過這不重要,林知予覺得他話裏有話。

她掀起眼皮,望進他清淩淩的眼睛,試探道:“萬一有不錯的男人呢,還是說金先生有合适的人選可以介紹給我?”

毫無破綻。

他保持着一貫的淺笑,嘴角挑起的弧度像精準測量過。林知予在職場混了幾年,學了一手察言觀色的本領,在他身上完全發揮不了作用。

好吧,看來又是自作多情。

她話裏的抵觸情緒是個人都能聽出來,金澤出于客套和普通朋友的關心,給她一個小建議,合情合理。

“晚了幾天,最後一個單身的朋友上周剛交上女朋友。”他坐直身,曲起手肘,一手撐着下巴,笑意在眼底流轉,“不過我還單着,林小姐不嫌棄的話,可以考慮。”

考、考慮?

林知予差點被口水嗆着。

這是暗示吧?

讓她考慮什麽?

是暗示她可以放心大膽地追求他嗎?

應該是吧。

是嗎?

好像不是。

這完全是明示了吧?!

林知予喉嚨幹澀,顫巍巍地端起水杯,含了一大口水,鼓起腮幫,分幾口咽下。杯口沾染了橘紅的唇印,她拿拇指抹了。

“金先生,不要開這種玩笑。”笑得含羞帶怯。

快!

快告訴她不是開玩笑!

可是他笑一笑,一句話把她打回原形:“抱歉,我下次注意。”

金曼姍說過,對不切實際的事心存幻想,是她見過最智障的行為。林知予也覺得自己最近有點智障。

服務員推着送餐車進來,今澤站起來,幫着布菜。對方笑着和他道謝,他也笑着,回一句沒關系。

沒區別。他對西餐廳的男服務員,也笑得溫柔體貼。

林知予吐出一口濁氣,笑自己胡思亂想。天底下哪有這種好事,喜歡的人,恰好對自己有好感。就算有,也輪不到她,畢竟她沒有讓人見色起意的資本。

她不知道還能和他聊什麽,他也沒讓她為難,看了眼手機,說要上樓見個朋友,讓她先吃着。林知予幹笑着目送他離開,等人消失在樓梯口,立馬垮下肩膀,洩憤地将牛排大卸八塊。

金澤,難搞的男人。

林知予沒和他去酒吧,林知恒來電話,說臨時被派來G市出差,飛機剛落地,手機被人順走了,身上剩兩個鋼镚,在機場等她去認領。給她報了具體在哪個出口,說借他手機的人要走了,讓她趕緊過去,不等她問別的,直接挂斷。

她向來不愛管林知恒的事,想想現代人離了手機,連乞丐都不如,一米八的大小夥子,在電話那頭急得聲音打顫。于心不忍,招來服務員,讓他轉告金澤一聲,自己有急事處理,先走一步。

打上車,給司機報了地方,剛拐出街道,金澤的電話打進來,問她要去哪裏,他可以送她過去。

“我已經在車上了。”

“什麽事這麽急?”他問。

“不是什麽要緊事,你忙你的。”她翻着包,想抽張濕巾把口紅卸了,等下見了林知恒那混球,肯定要取笑她打扮得花裏胡哨,像只土孔雀。

“對不起。”他突然道歉。

林知予停下手,愣了會兒:“好好的,道什麽歉?”

“本來是請你吃飯,半路跑去見朋友,是我考慮不周。”他頓了頓,解釋,“很久沒見的朋友,最近剛回國,碰巧遇上了,聊起來沒完沒了。”

“這個啊。”林知予不在意,偏頭把手機夾在頸間,雙手去拆濕巾的包裝袋,“當然是好朋友更重要了。”

就算他留下來陪她,她也沒話能和他沒完沒了地聊。她反倒感謝他朋友的神出鬼沒,拯救她于水深火熱之中。只要不是女的,一切好說。

女的?

這一點有待核實,不過現在不合适,他們的關系,僅限于鄰居,勉強算得上普通朋友,最普通的那種。

“明天有空嗎?地方你選,我請客。”

“好——”林知予差點答應下來,想想有林知恒那祖宗等着伺候,估計騰不出時間。要是讓他知道她背着家裏偷偷勾搭外省男人,轉頭給老媽告個狀,她接下來好一段日子都不得安寧,“好像沒空。”

“你在生氣?”

“诶?我沒有生氣啊。”

今澤态度誠懇:“抱歉,林小姐,我保證不會有下次。”

林知予失笑,抽出濕巾,擦拭下唇,白色的紙巾染上一抹橘紅,暈染開。她對折一道,去擦上唇,聲音含混:“我真的沒生氣,也是真的有急事處理,你不要多想。”

他低低笑起來,嗓音醇厚:“行,你哪天空閑了,一定記得告訴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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