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虛與委蛇

虛與委蛇

車子離陸子洋家門口的林蔭道越來越近，繼尋的心也越來越沉，等車開進車庫後，他感到自己的命運就像是被一錘定音了似的，無法逃離，只能順着既定的路線往前走，而這條路的盡頭是什麽，他不知道。

倆人進了花園，陸子洋在門廊上站定，擡手在控制面板上輸入密碼，再對準鏡頭進行瞳孔掃描。

“喝點什麽嗎？”進屋時陸子洋問道。

這個問題讓繼尋心下一動，他有自己的杯子，陸子洋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他于是裝作不經意地說：“嗯……有紅茶包嗎？我想喝紅茶。”

陸子洋看了他一眼，轉身進了廚房。廚房是開放式的，繼尋能看見他所有的動作。

只見這人從櫃子裏拿出一個陶瓷茶壺放到中島臺上，又找了個紅茶包撕開來，接着他去飲水機那接水，接好後便把茶壺往人面前一塞，撐着吧臺看他，笑容友好極了：“你自己倒。”

繼尋：“……”

他到底在期待什麽？

繼尋只好從消毒櫃裏拿出那個淡黃色的馬克杯。這馬克杯是陸子洋送他的，杯子上印着灰藍色的茶話會插圖，有柴郡貓、瘋帽子、各式茶點和愛麗絲。這是他的情人節禮物，他們在那天一起看了那部電影。

那天是5月20日，工作日的晚上，倆人都在加班，很遲的時候，陸子洋發信息給他：“我有點想你了，你還在忙嗎？晚上來我家好嗎？”

繼尋其實根本不情願的，他會答應完全是出于某種責任感——今天是情人節，他是他男朋友。

但說實話，就算一切可以重來，他也沒法做得更好了。他确實抗拒陸子洋的靠近，那是一種本能的、發自內心的逃避，但他也為陸子洋做了很多他本不情願的事。

就像那個情人節，加班到深夜，他心裏只想回家睡覺，但在收到陸子洋的信息後，他還是很快回複了，并且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松愉快：好呀，晚點見啦（笑）。

那是他第一次來陸子洋家，也是第一次在他家留宿。

陸子洋給他禮物時還拿着攝像機，他喜歡記錄這些時刻，這弄得繼尋很有壓力。繼尋努力地表現出喜歡、驚喜等等諸如此類的表情，他希望陸子洋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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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場景還歷歷在目，繼尋忽然就有點難過，他把空杯子靠在額頭上，冰涼的觸感令人留戀。

他裝得很像嗎，怎麽會以為陸子洋一點都察覺不出來呢？

紅茶的香氣飄了滿室，似有若無地纏繞着他，繼尋把茶水倒進了杯子裏，氤氲的水汽讓人濕了眼眶，他閉上眼睛，一點點理着思路。

他不能讓陸子洋發現他其實知道他不是原本的陸子洋，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有一點他還沒想好，就是，要不要告訴陸子洋他們已經分手了？

現在這個陸子洋顯然不知道這件事，如果自己想脫身，直接說可能是最簡便的方法。只要裝作不經意地提起分手，陸子洋馬上就會發現這些試探毫無必要，自己只是一個不會對他産生威脅的無關人士。

只要說了，安全和自由就在眼前。

“我一會兒要回部裏，”陸子洋在翻冰箱，對繼尋說，“你餓嗎？坐着等我一下，我做飯很快的。”

“嗯嗯，謝謝。”

連相處都很像，繼尋心裏想。

其實親密關系的異常是很好察覺的，聊天的氛圍、各自的态度、家務分工，情侶之間有很多細小到彼此都察覺不到的習慣和狀态，這些都非常難掩飾，而這個陸子洋為什麽這麽自然地覺得自己是被照顧的角色呢？

雖然這是事實沒錯，但這其實是一個很不合常理的事實。情侶之間的相處是有需求的，而陸子洋對他沒有需求。

理性分析的話，在陸子洋這個位置上的人，并不缺少情人。他想要的，無論是身體還是感情，都可以很輕松得到，他實在沒有必要一直遷就自己、照顧自己，而自己還表現得非常勉強。

繼尋坐在沙發上看手機，把和陸子洋的聊天記錄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他覺得雖然見面時會被陸子洋莫名其妙的壓迫感弄得不上不下，但在日常聊天上自己表現得還是不錯的，至少熱情話多。

3月1日17：40

陸子洋：下班了嗎？我可以去接你嗎？我們去吃火鍋吧，今天好冷啊（嘿嘿）。

繼尋：不啦，我好累了，下次吧。

陸子洋：哈哈也是，那改天。你晚上吃啥？

繼尋：泡面吧。

陸子洋：哦哦，我煮泡面很好吃哦，下次做給你吃（龇牙）。

3月2日20：00

陸子洋：給你看看今天的活動，那個氣球好大哈哈哈。[視頻]

繼尋：好厲害（棒）。

在繼尋複盤聊天記錄時，陸子洋去了廚房。他洗了幾顆小番茄，去蒂切開，煎了兩顆荷包蛋，又把意大利面放進湯鍋裏煮，水咕嚕咕嚕沸騰着，冒出一層層透明的泡沫。

他盯着那泡沫看，臉上很空白，沒有什麽情緒。

等了一會兒，他拿出平底鍋，噴上一層油，放上切成小圓片的香腸、解凍好的培根，和剛才的小番茄。

紅茶重新泡了一壺，這次他加了牛奶，把它擺在番茄意面旁邊。

“好啦，可以過來啦。”繼尋聽到陸子洋的聲音，依然那麽陽光愉快。

繼尋來到餐廳，看到午餐已經做好了，盤子勺子和叉子擺放得整整齊齊，陸子洋正坐在餐桌對面，拿着手機在回信息。

“我晚上要參加部裏的晚宴，估計很晚回來，晚餐你自己解決哦。”他在打字的間隙裏擡頭對繼尋笑笑。

“好的。”繼尋說。他叉起面條，在勺子裏卷了卷。陸子洋的番茄意面，和以往一模一樣。

“好吃嗎？”對面的人放下手機問道。

“好吃。”繼尋點頭，悶悶地回答。是完全一致的味道，這讓他非常懷念。

他很快就把盤子裏的面條吃完了，起身自覺地收拾餐具，把它們放進了洗碗機。這是一個完全習慣性、看起來非常居家的舉動。陸子洋注視着繼尋，像是看見了往日稀松平常的場景。

過了會兒，陸子洋去拿公文包，把手機放進了口袋裏：“我得走了，你好好休息哦，記得按時吃藥。”

“好的。”

繼尋送陸子洋到門口，他其實不想這麽做，因為這舉動有點像新婚夫妻，但這種時候不跟着又似乎不大禮貌。

陸子洋離開時對他說：“你的房間我沒有動過，你可以自己收拾一下，中午睡一覺。晚上也不要等我了，會很晚的。”

“……”感覺更像了呢，另外我為什麽要等你？

“好的，再見，路上小心。”

繼尋別扭地道了別，看着大門在自己眼前合上。以前他留宿過幾次，但陸子洋并沒有把他單獨一個人留在家裏過，所以這個場景還是第一次上演，簡直是八點檔電視劇标配。

不過陸子洋怎麽知道哪間是自己的房間？

繼尋上樓，停在了二樓小客廳前，客廳對面是主卧，而自己留宿時住的是另一邊的客房。他記得自己并沒有在客房裏留下什麽東西。

客房是常規的布置，地上鋪着地毯，房間裏有雙人床、衣架、衣櫃，還有一個放在窗子前的落地鏡。

衣櫃很空，打開時裏面什麽也沒有，只有拉開最下層的抽屜，才會發現那裏有幾套全新未拆封的家居服和內衣褲，是之前陸子洋給他準備的。

是因為這些東西嗎？繼尋想。

他拿了衣物去浴室洗澡，陸子洋一走，緊繃的神經終于得以放松，他這才發覺自己滿心疲憊，混亂難當。

水聲響起，繼尋把腦袋靠在牆上，那種傷感和無助一點兒也沒有減少，他想到這事根本無處可說，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強大的心理能與這人虛與委蛇周旋下去。

他真的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嗎，他又真的願意為此冒險嗎？

他感到自己很想念陸子洋，真正的陸子洋，他從來沒有這麽需要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