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番外四
番外四
江大今在古家已有一月了。
家宴之後,古家的旁親江大今都已見過了,有極為熱情的,也有冷淡的,不過不管他們心裏怎麽看待他,江大今都因着古家的恩情對他們較為尊重。
來時雖有些瘦弱,但是經一月調養之後,江大今的身子已經大好了,逃難路上受的傷也逐漸愈合。
不過身體上的傷雖愈合,但是心裏失去家人的悲卻在深夜裏讓江大今夜不能寐,夢醒時分,他眼前不斷出現老母親離世前枯槁的樣子。
江大今是家中獨子,他爹娘成親許多年之後才得的他,家雖貧,在衣食上卻從未短缺過他,若不是遭此大難,江大今也到了娶親孝順爹娘的時候。
萬籁俱盡時刻,江大今睜開眼睛,隔壁屋子傳來古老爹如雷鼾聲,他卻不覺着吵鬧,反而頗為安心。
逃難的路上,他一個人不知在荒山野嶺裏度過多少夜晚,周圍漆黑一片,如若有一點光亮,都要提防是否是兇狼如鬼火般的目光。
江大今坐起身,頭昏腦漲,他用手指抵住額間。
忽然,院子外傳來一陣響動,江大今擡頭,疑心是賊人潛入古家院中,他早已知曉古家是大漁村裏有名的富戶。
江大今起身,從牆角拿了一根木棍,若真是賊人,家裏還有個哥兒,偷肉便罷了,左右打一頓,若是驚到了古小河...江大今将門拉開一道縫,愣住。
外面漆黑一片,古小河抱着手臂發着抖站在院裏。
江大今連忙把木棍放下,拉開門走出去,屋角兩盞燈籠散發着極弱的光,江大今輕聲:“河哥兒?”
古小河轉頭,夜色朦胧,江大今辨不清古小河臉上的神色,卻能從他有些發顫的話語中聽出一些變扭。
“大,大今哥,”
古小河躊躇,他沒想真把人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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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涼,即便起夜也該多添件衣服。”江大今低聲道。
古小河臉一下紅了,不過在夜裏也不大能看出來,他的确是被憋醒了,本不想去茅房的,但是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這才掙紮着起來。
江大今見古小河答應着卻沒往茅房去,他心裏明白過來,古小河應當是有些怕黑,江大今回屋将蠟燭點燃拿着出來:“走罷。”
古小河擡頭,見江大今舉着蠟燭走在自己身前,知道他這是要陪自己去,心裏一下便安心許多。
比起羞澀,還是解決三急更重要。
古小河立時小跑着跟上去了,等到了茅房附近,江大今便将蠟燭給古小河,說自己在不遠處等他,古小河點點頭,拿着蠟燭進茅房了。
蠟燭古小河自然也有,但是他就是害怕,即便拿着蠟燭,也總疑心背後有人,反正後背涼飕飕的。
以前總是古小漁陪着他,拿着蠟燭站在他邊上,如今古小漁出嫁了,古小河夜裏偶爾起夜總是要掙紮好久,實在憋不住了,才碎碎念着佛祖保佑飛快去了回來。
今夜不知怎的,即便念着他也還是怕,這才在院子裏轉了許久,直到江大今被驚醒,好罷,他其實是想去敲門來着,但是又怕擾人清夢。
鼓起的小腹變得平緩,古小河長呼一口氣,總算是了卻了一樁大事,可以接着回去睡個美覺了。
從茅房出來,古小河看見江大今一動不動的在原地待着,快步過去,誰知走的急蠟燭一下滅了,古小河不自覺的驚呼出聲,有些害怕。
江大今看着不遠處陷入慌亂的古小河,立即走過去出聲道:“別怕,我在這裏。”
古小河感受到江大今靠近,才摸索着緊緊攥着着人的衣角:“大今哥。”
江大今應着,帶着人慢慢的往回走。
古小河亦步亦趨的跟着人,自己今年也滿十六了,卻還是這般膽小,連夜裏獨自起夜都不敢,實在是讓人笑掉大牙。
不知道江大今如何看待自己,古小河忍不住道:“大今哥,我這麽大了還怕黑,你是不是覺着我有些矯情?”
江大今沒有回頭,但是語氣溫和:“當然不會,人人都有害怕的東西,怕黑并不算什麽。”
古小河心裏微暖,他還想跟江大今說什麽,但是已經到了他的房門口,江大今讓他趕緊進屋,免得着涼,想着夜也深了,古小河便沒再多說。
回到溫涼的被窩,古小河沒一會兒便睡熟了。
江大今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這麽出去走一會兒,他的睡意倒是有些來了,躺在床上,想着明日還要早起幫着古老爹看鋪子,他便上床躺下了。
睡前江大今忽然想起剛才在院子中瑟瑟發抖也不願來打擾他的古小河。
自從被古小河救下之後,他就發現古小河是個極不同的哥兒。
許是被家裏的阿爹和哥哥護的好,古小河身上有一種純善和熱情,總是笑着,燦爛如朝陽。
江大今沒有兄弟姊妹,古小河與他相處沒幾天就顯得十分熟稔了,每日裏跟在他身後,大今哥,大今哥叫個不停。
他原以為自己是喜靜的,從前對着旁親家裏的那些小孩子都沒什麽耐心,但是對着古小河他卻不讨厭。
許是一個人在塵世裏晃蕩的就了,古小河整日叽叽喳喳的在旁邊,他還覺着身邊多了幾分熱鬧。
就連古小河的二哥見了,都說他耐心好,即便古小河說個不停,他也每一句都回應人,只有江大今知道,他的耐性不似古小漁說的那麽好。
不過也因着古小河的白日裏的吵鬧,江大今才不會頻繁的想起自己孤身一人的處境。
即便如今古老爹已收江大今為義子了,人人都說他又有家了,他自己也怎麽覺着,但是夜深人靜時刻,江大今還是覺着自己還是像浮萍,在塵世中沒有歸處。
想到這兒,江大今心中又是一陣寂寥,明明當下的處境已是極好,他該感恩上天重予他新生才是。
他還是太過矯情了。
黑夜中,江大今閉上眼睛。
等到早上起來,古小河才覺着奇怪,即便昨日他在院子裏轉了幾轉,卻也是動作極輕的,且江大今出來的時候可不像是熟睡之後被吵醒的樣子。
早上忙忙碌碌的跟着收錢算賬,中午吃過了響午江大今又跟着古老爹出去送肉了,直到下午黃昏時分,江大今才得空歇會兒。
看着人剛回來才坐下沒幾多會兒又要去劈柴了,古小河趕緊将人攔下。
“這些都不是極緊要的事,你歇一歇再做不行麽?”古小河皺眉看着江大今:“又不是鐵人不會累,再說了,這些活又不是你一個人的。”
別人都是想着法兒的偷懶,江大今倒好,只怕自己不夠累。
江大今被古小河攔住也沒硬要去做,在院子中的石凳下坐下,他忙碌了一整天,額頭上也出了一層薄汗,古小河見狀,将自己的帕子遞給江大今。
江大今看着古小河遞過來的繡花帕子,低聲說了句不用,自己用衣袖将汗擦了。
“不喜歡帶花的麽,我這還有素帕子。”古小河以為江大今是不喜歡這種繡了花紋的,又另拿了一張白帕子出來。
江大今不知道要怎麽說,古小河用的東西都是極好的,他怎麽會對此有挑揀,不過是覺着自己不配用罷了,且古小河也是個大哥兒了,不該将帕子随便給一個男子。
古小河哪裏會想到這裏,在他看來,東西就是要用的。
且從前家裏都是哥兒,帕子都是互相扯着用的,即便江大今是個男子,在他看來也沒有什麽,用了之後洗過不久好了。
見江大今不接,古小河還硬塞在人懷裏。
說起帕子,古小河看見江大今身上的衣裳,已經八九月了,看着有些單薄,便道:“這兩天晴的好,咱們過兩日去鎮上逛逛好不好?”
江大今沒應,古小河低落:“我都好久沒去鎮上了,哥哥不在,爹爹也不陪我,好不容易多了一個你,你也不陪我去麽?”
見古小河低着腦袋,向來盛滿了笑意的眸子都黯淡了幾分,江大今只得低聲答應。
“就知道大今哥最好了。”古小河見他答應立即擡頭笑起來:“自從你來了,我都吃胖許多了,家裏的活也都被你做了,我心裏總覺着過不去。”
“都是我該做的。”江大今并未覺着這有什麽,古家救了他,給他遮風避雨的地方,給他一口熱飯吃熱湯喝,他理應多做些事情回報古家。
古小河雖然天真爛漫,但也并非一點人情世故都不知道,江大今心裏感激做事回報古小河自然不會攔着,但是古小河是真将江大今當家人看的。
那日古小河被門口昏倒的江大今吓一跳,開始他其實并沒有想着把人往家裏帶,是他給江大今喂了水之後,江大今緩緩睜開眸子看向他。
只那一眼古小河便動了恻隐之心,将人費力的拖回了屋子。
其實當時江大今蓬頭垢面什麽也看不清,古小河也是他梳洗之後才知道他還長了副好相貌,那雙眸子笑起來應當很好看,只是古小河到現在也沒看見過他笑。
“大今哥,昨夜你是睡不着麽?”古小河輕聲道。
江大今微愣,半響之後,垂眸嗯了一聲。
古小河看着江大今的樣子,小心翼翼的試探道:“你是想家了麽?”
江大今的手微微握緊,古小河見他這樣,知道自己說中了他的傷心事,其實江大今這一月一來的種種古小河都看在眼裏。
他其實看見江大今偷偷紅過眼眶,但是他沒有貿然出聲,古小河他娘走的時候,古小河過了很久也會難過,更不用說江大今的家人應當離世不久。
“嬸子他們離世前可還有什麽遺願麽,也許現在咱們可幫他們完成。”古小河問了一句。
這回江大今擡起頭,啞着聲音:“有。”
“什麽?”
江家夫婦走時,拉着江大今的手,只說希望他能有幸活下來,此後平安一生,另一個他們沒說出口,江大今卻知道,他們到死都在看着北方。
那個遠在千裏之外的故鄉,葉落歸根,他們想回去。
古小河聽着江大今沒什麽波瀾的語氣紅了眼眶,他鼻頭微酸,聲音有些哽咽:“第一個已然成了,我,老爹,大哥和二哥,我們以後都會對你好的,”
江大今看着為他紅了眼眶的小哥兒,心裏說不清什麽情緒。
下一刻,古小河更是說了一句讓江大今銘記一生的話,古小河深吸一口氣,看着江大今:“咱們帶他們回家去。”
爹娘的骨灰被江大今用黑罐裝着一直背在包袱裏,一路颠沛流離随着他來到了南方,如今被江大今供在案桌前還未下葬。
聽到古小河話,江大今嘶啞着聲音:“你可知道兩處相隔了多遠?”
不說漫長的路程中将遭遇什麽,光是回去要花費的銀錢便不是小數目,他現在身無分文,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攢齊盤纏。
古小河不知道兩處有多遙遠,但是他覺得如果了卻這樁遺願能讓江大今心中好受一點,那就去做。
“無論多遠,我都會幫你的。”古小河認真道。
從今日起他便将平日的零花攢下來,多做些帕子挖些野菜去集市上賣,總有一天會攢夠錢的。
江大今看着古小河認真的神情,心底有什麽在松動。
往後的日子,江大今仍舊在古家待着,古老爹将一身殺豬的本事傳給他,平日裏還會教他些拳腳,除了這些,古小河還經常帶着江大今出去玩。
最常跑的便是村裏趙家,古小河哥哥的夫家,那邊的人待江大今也極好,平日裏走動時,總會留下他吃飯。
大漁村的村民們也對江大今極為和善,大家知道他逃難而來,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因着古家的關系,也對他頗為照顧。
平日裏叔麽嬸子們看見他也會主動拉他話話家常,即便他話不多,大家也都不介意。
一晃三月過去,秋去冬來,天氣漸涼,萬物凋零,又到了除夕。
江大今在大漁村的第一個除夕實在趙家過的,除夕前幾天,古家的二姑爺便來請了,說是今年雙喜,一家人應當團年。
這一喜江大今知道,是古小河的二哥古小漁遇喜了,但是這第二喜,他還未知曉。
許是看出了他的不解,趙錦說了一句也是為了慶祝他又有了家。
江大今怔住,原來他的到來對他們來說是喜。
這是江大今流亡這麽久以來,過的最熱鬧的一個年。
席間趙嬸子發壓歲錢,發到江大今的時候,他推辭不要,被趙嬸子笑着壓住手,将紅封塞進他的手裏。
趙嬸子看着他,笑容慈祥:“今小子好似比來時長高了些,但在嬸子這裏,你仍舊還是個孩子呢,拿着紅封,此後可就一輩子平安喜樂了。”
明明趙嬸子的力氣不大,溫熱的手掌也只是輕輕的覆蓋在他的手上,江大今卻再沒了推拒的力氣。
他接過了紅封,應了聲好。
古小河急着出去玩,匆匆的吃了飯就拉着江大今出門了。
外面爆竹聲霹靂啪啦的響着,煙花在天空中炸開,古小漁玩了一會兒,他膽子時大時小的,怕黑,卻不怕爆竹。
捂着耳朵又扔出去一個爆竹,古小河笑着跑到江大今身邊,說要給他一個新年禮。
江大今還沒反應過來,古小河便将一個鼓鼓的荷包遞過來。
“說了要幫你的,這可是我攢了許久的,你暫且先拿着這些,等開了年,咱們一起去挖野菜和藥材賣,怎麽樣?”
古小河頗為得意,還說着日後的計劃,見江大今還愣着,古小河将荷包往他面前送了送:“拿着呀,還是覺着少,不過好像是不多.....”
他話才說了一半,江大今便啞着聲音打斷:“不少。”
古小河笑了:“是罷,我也覺着不少。”
除卻平日裏古老爹,古小斛和古小漁給他的,還有他托同村哥兒賣帕子的,裏面可足足有好幾百個銅板呢,只是他還沒來得及去兌成整銀。
将荷包塞給江大今,古小河看着人垂眸半天沒說話,剛想說什麽緩和一下,就見江大今紅着眼角擡頭。
古小河愣住,他沒想江大今會因着這件事哭,當即有些手足無措:“大今哥,你,”
“古小河,謝謝你。”這是江大今第一次叫古小河的名,卻沒讓古小河覺着生疏,反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柔和。
古小河撓撓頭,本來還覺着自己的禮挺好的,聽着他這麽一說,倒讓他覺着不好意思了。
“大今哥,你別哭。我知道他們走了,你心裏肯定不好受,我娘走的時候我也是,但哥哥跟我說,娘在天上一定想讓我每日都開開心心的,你當然可以哭,但是也不要哭太久,不然哭的眼睛痛了,他們在天上看着也會心疼的。”
古小河其實早就想跟江大今說這些了,但總找不到一個好時候。
而且哥哥告訴他也要讓江大今一個人待一會兒,等他不那麽難過了,便帶着他慢慢走出來,讓他更開心。
煙花在天上砰的炸開,江大今說了一句話,古小河沒聽清,等那陣煙花過了,古小河問,江大今卻搖搖頭。
不遠處趙雲書他們在喊古小河跟江大今過去,古小河對江大今笑了一下,拉着江大今跑過去了。
江大今看着古小河眉眼生動的樣子,許是苦難之後老天終于憐憫了他,才讓他來到了大漁村,遇見了古家人,遇見了古小河。
原本他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他也想過一了百了,若不是身上還背着爹娘的骨灰,不想讓他們葬身荒野,江大今早就不在人世了。
但是幸好,幸好他活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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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此後會帶着爹娘的那份一起,好好的活下去,既然上天給了他一次新生,他必然會好好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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