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再會下

再會 下

山薇不敢相信，眼前的這個酒鬼，會是方書喬。

記得最初遇見他的時候，他從校園的林蔭道迎面走來，在一片淡金色的陽光下，他容貌清秀，眼神如水一般清澈，臉上的表情雖是淡淡的，但十分安心、從容，他不太愛說話，不管身處多麽吵鬧的地方，他也總是靜靜的，時而流露出憂傷的表情，讓人不由得猜測，他到底有什麽心事，他究竟在為何煩惱……

在遇見方書喬之前，山薇從沒像那樣被一個男孩子吸引過，她從小生活在一個海邊小鎮，身邊到處是那種鄉下的野孩子，他們整天吵鬧、在街頭追趕跑跳、精力旺盛得像獅子一樣，她尤其讨厭每次走在路上、經過他們身邊時、他們總愛沖着她的背影發出哄笑或吹口哨，她嫌棄他們粗俗、野蠻，每天生活在困窘的環境裏卻還不知道做出改變，而她與他們不同，她拼命讀書，目的就是為了要離開這個令她厭惡的世界……

而方書喬，與她打小接觸的男孩子是那樣的不同，他成績優異，知書達禮，不管見了誰都表現得彬彬有禮、客客氣氣，他總是心平氣和的，不會給人帶來壓迫和局促的感覺，尤其是，當山薇得知他其實有一個很有錢的老爸、而他卻堅持選擇獨立生活後，更讓山薇對他産生了一種莫名的敬佩。還記得那年春節，她家出事，本來她是準備過年不回家的，因為書喬腿摔斷了，那段時間她一直在他家陪護他，結果書喬得知這件事後，馬上用一個電話幫她訂到了超級難訂的機票，甚至還親自送她回家……

那曾是一段多麽叫她興奮和開心的日子啊，她領着他來到她家那破舊的小房子，替他介紹她那不太體面的父母還有親戚，在她內心為自家的困境感到羞愧時，方書喬卻由始至終表現得那樣寬容大度、絲毫沒有嫌棄，這不由不讓人更加地喜歡他欣賞他愛慕他……

如果說，一開始山薇只是因為方書喬在丁紫苑那裏受了情傷而出于同情地接近了他，但在那之後，她确定自己是真心地愛上了他、愛上了這個可以讓她忘記一切現實煩惱、使她願意相信這個世上還有不會對她産生偏見和鄙視的人……

她曾打定了主意要一輩子陪在這個男孩身邊，盡管她知道，他內心真正喜歡的人是紫苑，可紫苑喜歡的人卻是江槐，所以，她告訴自己，只要肯堅持，未來她一定可以取代紫苑的位置進駐他的心……

哪想到……

最終她還是被紫苑打敗了。他們分手了，由此，他在山薇心目中的完美形象也被打碎了，她曾恨過他，但最終，她還是選擇把這些仇恨放在一邊，因為，比起愛情，她當時更需要考慮的、是她未來的人生、她的生計……

于是她結婚了，選擇了一個當時她可以選擇的最佳對象，盡管婚後她從未做出任何出格的舉動，但——

不可否認，在她內心深處，她仍然為方書喬留着一個位置，這個位置通常都是熄着燈的，而後，在丈夫冷落她的時候，在她發現丈夫有外遇的時候，在她被家庭暴力、終于察覺到她的這場婚姻不過是一出相互買賣的鬧劇的時候，她心裏那個黑暗的角落，終于又冒出火花、并加速燃燒了起來……

曾經，是因為紫苑的存在，他們才不得不分開，那麽現在，紫苑死了，她是否還有機會再次進駐方書喬的心裏呢……

當看到方書喬又一次往嘴裏灌酒時，山薇上前奪下了酒瓶，直到此刻，方書喬才意識到身邊有人似的，他緩緩地擡起頭、拿一雙黯淡無光的眼睛看着山薇——

山薇在他身旁蹲下來：書喬，你可還認識我？

書喬半天沒有回答，他只默默地又把酒瓶給搶了回去，在咕嚕嚕地又喝了一大口後，他說：山薇，你來這裏做什麽？

Advertisement

一聽到他喊她的名字，山薇的眼裏湧出了淚水，她輕輕握住他那擺放在藤椅的扶手上的胳膊說：為什麽不去看大胖？你知道他病了嗎？他病得很嚴重、都快死了你知道嗎？

那跟我有關系嗎……他淡淡地說：生死有命，就算我去看他，他也不會複活——

可他很想見你！山薇激動地說：說不定，那會是你們最後一次見面！

方書喬晃晃酒瓶，發現沒酒了，于是他站起身、往屋裏走去，山薇繼續追進來道：

方書喬！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的話！你這個樣子，難道是要永遠把自己封閉在這裏嗎！

方書喬停住腳步，然後側着臉說：

你走吧，這裏不适合你——

那難道就适合你嗎！山薇搶白道，然後她大步地沖上來、從背後抱住了方書喬——

書喬，你別這樣好不好？紫苑已經死了，她不會再回來了，就算你再在這裏等下去，也不會有奇跡發生的，請你振作起來吧，不要毀掉你自己了！

方書喬輕輕掙開她道：

別跟我說這些，我不想聽……

他走進廚房，又拿出一瓶酒對着自己的嘴巴猛灌起來，酒液不斷從他的嘴角淌落、如染了血的淚水一般，他繞過桌子時不小心被椅子腿絆倒了，他摔在了地上，酒瓶碎了，酒液和酒瓶的碎片灑滿了一地……

你別動！我來打掃！山薇尖叫着，但當她好不容易找到工具準備過來收拾時，她發現書喬的手已經在流血了——

這是怎麽搞的！山薇趕忙丢掉手裏的東西，跑去抓起書喬的手：家裏有醫藥箱嗎？放哪兒了！

方書喬一臉的漠然，他看着自己的手，仿佛那上面流的血是別人的血似的，他勾起嘴角、似笑非笑的，那笑容，也仿佛是別人的笑容似的……

山薇的眼眶像被針刺了一般、劇痛了起來，她緊緊地抱住了方書喬，并下定決心，這回再也不要離開方書喬了——他是她的！她要挽回他！如同挽回曾經迷失的她自己、挽回她那段半路夭折的愛情！

翌日，山薇提着行李住進了這個家，她一放下東西，就先去把家裏的門窗全部打開、讓新鮮的空氣流進來，然後她拿起抹布和拖把四處打掃……她把蓋在家具上的防塵布都掀開了，然後拿吸塵器仔細地吸走那些表面的和縫隙裏的灰塵，接着，她又把堆在地上的紙箱一一打開，把裏面的被褥、衣物等等都整理出來，該洗的洗，該曬的曬，等把屋子全部打掃幹淨後，她就出門去買菜，買完回來，她馬上就在廚房裏叮叮铛铛地做了起來……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像這樣下過廚房了，雖然一時間技藝還有些生疏，但她很興奮——她感到周邊的世界從未像此刻這般明亮……

她一邊做，一邊想象着一會兒書喬吃到這些她為他精心制作的飯菜時可能會流露出來的表情——她至今仍記得，她曾在街頭買桔子給他吃，還親自幫他剝好桔子皮，把桔瓣一片片地遞到他手上，盡管他曾為她的貼心舉動感到有些驚訝，但他從沒有嘲笑過她——

她自認原本是一個性格多麽強硬又笨拙的人，是書喬，全是因為書喬，她才被激發出內心柔軟、善良的一面，他是可以讓她意識到自身還有優秀一面的人，而其他人，只會讓她覺得自己卑微醜陋。

書喬起來了，當他看見山薇時，他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也沒有趕她走。

他們坐在一起吃飯，沒有交談，書喬不講話，山薇也沒有勉強他，她興致勃勃地給他打湯、為他夾菜，幫他處理魚皮、蝦殼，她很高興能為他做這些事，只要他不拒絕。吃完飯後，她又切好水果，端到書喬手邊給他吃，見他心情好，她就喂他，如果他表情不悅，她就離開他，自己找一個可以看見他的角落待着，不去煩他。

整個白天，書喬都在發呆，他以前很喜歡看書的，但是現在，他的手裏，永遠只抓着酒瓶……

此後幾天裏，他們接過幾次吻，每次都是山薇主動的，書喬偶有回應，但也總是漫不經心的，他的眼神，從不跟山薇做交流，但越是這樣，就越是激起山薇的好勝心：她絕不服輸！她一定要讓書喬回到她身邊！

這天傍晚，山薇失手打破了一只盤子，當她剛要蹲下身去撿時，書喬過來了，他攔住山薇的手說：

小心，別割到手。

這是這麽久以來、他主動對山薇開口，而且還是表達關心！一瞬間，山薇熱淚盈眶，她緊緊摟住書喬的脖子說：

書喬，我們和好好不好？

你在說什麽？書喬問。

山薇搖着頭、又哭又笑地說：我喜歡你，書喬，我還是很喜歡你，讓我們重新在一起吧！

他們很快吻在了一起，書喬把山薇推到了牆上，力度大到仿佛要把她壓碎似的，山薇激動萬分，熱烈地回應着他，并且說：

書喬，你別怕，我已經離婚了，不會有人來找你麻煩的，最重要的是，現在，沒有紫苑了，再也沒有她可以擋在我們中間了！

這句話過後，書喬放開了她，他的眼神重又恢複了冰冷，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似的，他漠然地說：

你不該對我這種人還抱有期待的。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翌日，方書喬去看望了大胖，就在山薇以為他都好了時，在回程的路上，他們又大吵了一架——起因是山薇看到他又從懷裏掏出了酒，她勸他不要再喝了，結果他就沖她大喊大叫了起來，他命令她停車，然後他跳下車去，并對她說，他再也不想看到她了！他不想被任何人約束！請她不要再來打擾他的生活！他說完，就棄她而去，他的背影，仍同當年他選擇了紫苑而離開她時一樣的絕決——

淚水決堤，山薇如同被人當衆扇了一巴掌似的、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

當她整理好心情重新回到那間公寓時，她發現方書喬已經不在了，室內空空如也，只除了滿地的酒瓶……

沒人知道方書喬去了哪裏，他沒有給任何人留下任何消息。

他走了。

他消失了。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愛過她、他也沒有可能會愛上她，而山薇卻悲哀地看到了一個——

影子。

一個永遠被擋在紫苑身後的她的影子——

她不停地在徘徊着、流連着……

此生此世——

她預見到——

她依舊無法将他忘記。

【本篇完】

看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