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翻腸攪肚

第23章 翻腸攪肚

脫掉外套, 許思祈第一念頭是真冷。今天本就下雨,盡管室內溫度會高一些,但還是冷的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微搓了搓手臂, 忍了下胃部泛酸的不适, 許思祈打開門。

她手裏抱着衣服, 腳步急速,跟衆人道:“不好意思,耽誤大家時間了。”

但所有人都沒絲毫責怪的意思,孫老師扶了下眼鏡,對她道:“不急, 老大我們還是該等的。”

錄影棚裏冒出輕微的噗嗤聲。

“……”許思祈欲哭無淚,“呵呵, 孫老師, 您真幽默。”

許思祈深呼吸,調整好心情。

她将外套随意擱在角落的一個凳子上,扯了扯襯衫衣袖,重新回到錄制場景中。

許思祈擡眼, 看向攝影師,“老師, 現在可以了嗎?”

攝影師對她比了個“OK”的手勢。

女編導确認大家都做好了準備,拿起黑白色場記板,說:“第一場第二鏡第一條,開始!”

“啪”的拍板聲,大家繃緊了神經, 悉數戴起了“面具”。

許思祈在來之前就将老師發的導論內容大致讀了幾遍, 已經形成初步印象,所以在錄制過程中, 倒也不會出現眼神飄忽一直去瞟詞的情況。

不過,跟她對話的那個男生會偶爾卡殼,有時候詞像燙嘴般語速很快,有時候捋不直舌頭,分不清平翹音。

他臉漸紅,不斷地跟大家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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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很耐心,說沒關系,別緊張。

但當女編導錄到“第一場第二鏡第八條”後,那個男生似乎陷入了個死胡同,越想做好就越容易犯錯。

開始還是尴尬、愧疚,到後面,他甚至有種自暴自棄的痛苦。

孫老師及時地叫停了,他拍了拍那個男生的肩,讓他平息下心情。

“要不,你先休息下?”孫老師提議,“我們先随便找個同學完整地順一遍,你在旁邊看看,再多記一下詞。”

男生漲紅着臉,點點頭。

“随便同學”兼“打雜人員”——程嶼年。

程嶼年被孫老師叫來,他将手中的衣服遞給那個男生,與許思祈對坐在孫老師兩側。

孫老師讓他不用在意“自不自然”的問題,一直看提詞器也行,他們只是順一遍流程。

但程嶼年跟孫老師說話時吐詞清晰,語句連貫,神态平和,完全沒有“不自然”一說。

只是一到了跟許思祈對視,就出現了奇怪的卡頓。

“本門課程的研究對象,關鍵詞應該包括:西方、政治、思想、歷史。至于西方......”他停頓了下,然後繼續道,“不好意思。”

第一次還好,孫老師讓他卡詞了就當做沒發生,重說一遍,往後接着念。

只是卡了一次又卡了第二第三次,他倒不是讀錯詞,而是說完前一句,總會忘記下一句是什麽,又不會主動去看提詞器。

孫老師有些詫異地看向程嶼年。

許思祈則變得很緊張。

是不是她化的妝很奇怪?還是有其他什麽問題?為什麽程師兄一與自己對視就這麽失常?

她甚至有點兒被他帶偏,自己也開始變得卡頓起來。

“政治的相關內容,不僅包括道德、法、法律,還應該包括權力、政策、管...管理。”許思祈低聲道,“抱歉。”

孫老師有點兒頭疼,讓大家休息五分鐘。

把程嶼年換下去,之前那個男生似乎已經調整好了狀态,将手中的西裝再次歸還與他。

拿過衣服的時候,程嶼年掃了眼剛坐過的位置。

許思祈捏着講稿,長睫耷落,輕咬下唇。一向素淨的臉上浮着紅暈,仿佛白瓷上挂了層細膩的胭脂。

他朝那個男生,聲音很輕,由衷地道:

“是挺難的。”

男生訝異,但看連程嶼年居然都會卡殼,也會覺得難,一下子奔潰的心理建設又立起了高樓大廈。

而等程嶼年一走,許思祈那種奇怪的緊張感也消失的杳無蹤跡。

再次錄制,他們從頭到尾再無絲毫卡頓,直接一鏡到底,順利地讓大家都有點兒驚奇。

“效果挺好的。”女編導笑道,“果然多練習下,大家就好很多了。”

錄完全部內容,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半。

孫老師從程嶼年手裏接過外套,朝大家道:“謝謝大家支持我的工作。本來剛好飯點到了該帶大家吃個飯的,但我臨時接了個開會通知,怕趕不上。”

“這樣,就讓你們程師兄帶你們去,到時候你們把用餐費和打車費發給我,我給你們報銷。”孫老師豪爽道,拍了拍程嶼年的肩膀。

“不用不用的老師——”大家婉拒道。

“應該的。”孫老師堅持,“嶼年,你帶他們去吃個飯吧。”

“好的。”

-

七人一同乘着電梯,出了E座樓,雨已經停了。

有兩個男生說下午還有實驗課,怕吃了飯回去趕不上,所以先走了。

程嶼年點頭,“到時候辛苦你們把打車費和午餐花銷發給我,我一起報賬。”

他們應好,揮了揮手。

還剩下五個人。他們仨之間顯然很熟,雖然與許思祈交換過名字,但還是有點兒尴尬,只能在彼此都熟悉的領域中尋找交集。

當聊到去哪兒吃飯時,一直沒怎麽發言的許思祈突然出聲,微微笑:“不好意思...我也得去辦點事,要不你們一起去吃吧,下次有機會我們再聚。”

“啊?什麽事這麽急嗎?”有人接道。

“對,”許思祈莞爾,“跟別人約了時間,差不多快到點了。”

“這樣啊......”

許思祈和他們道別,随便找了個方向就開始走。她埋首看着手機,仿佛真和誰有約一般煞有介事。

胡亂地慢走了五分鐘,她往後看了眼。

确定沒有熟悉的人後,許思祈四肢乏力,最後難以支撐地緩緩蹲在一個角落。

胃好疼。

許思祈緊緊擰眉,額發被冷汗打濕。

她第一次這麽明顯地感受到胃在身體裏的哪個位置,并發出了強烈的抗議。

從拍攝的後半段就開始了,那種陰冷的感覺仿佛從皮膚鑽進五髒,讓她指節發白,肢體發抖。

她慶幸還好化了妝,或許沒那麽明顯。

只是胃酸泛濫,有一種近乎灼燒的刺痛。

她不想拖延大家的進度,更不想影響別人聚餐的好心情。

許思祈伸手環着雙膝,腦袋埋着,一呼一吸都很重。等稍微緩解了些時,她掙紮起來,覺得這麽待着也不是回事兒,得去買點藥。

但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去了。

大腦已經有種疼到昏沉的感覺,在勉力起身後,走的每一步都只能依賴肢體慣性。

許思祈已經沒有力氣在手機上檢索最近的醫院,只有不斷地前行,走走停停,企望快點找到個藥店。

還好街上最不缺的就是藥店。

許思祈又疼又累,跌跌撞撞地用手肘推開玻璃門,她忍着難受,虛弱地開口道:“請問...胃痛,買什麽藥?”

穿着白大褂的小姑娘被打斷了玩手機,她擡頭掃了許思祈一眼,也沒問什麽情況,就說:“奧美拉唑、腸炎寧,再給你拿盒嗎丁啉?”

她手速很快,從玻璃櫥窗上迅速取下幾盒藥,撿到結賬口。

但許思祈伸手,勉強看了幾眼說明,“這兩個,不用了...就拿盒,嗎丁啉吧。”

白大褂小姑娘倒也沒直接拉下臉,只是拿過嗎丁啉掃了下條形碼,一話不說。

許思祈付了錢,手顫着撕開包裝,看向旁邊的飲水機,出聲詢問:“可以,接點熱水嗎?”

那小姑娘又被打斷了玩手機,她不太耐煩:“沒紙杯了。”

“哦...”許思祈垂頭,輕飄飄的聲音,“謝謝。”

許思祈出了藥店門,沒辦法,又休息了好一陣,才打起精神,在附近超市買了瓶礦泉水。

但力氣仿佛是用光了般,她擰不開瓶蓋,想喝水也喝不着。

有種什麽都做不到的無力,又有種說不上來的委屈。

雖然知道明明是自己不好好注意身體才難受的,但還是,胸口酸澀。

許思祈蹲在地上,耳朵裏是一片嘈雜。車的鳴笛,輪胎與地面的摩擦,水窪被揚起的瓢潑,行人過路時的黏膩腳步,還有各種低語。

其中最吸引人的,是一對母子手牽手,小孩兒一直踩着水。

母親絲毫不在意被濺濕,還笑着摸了摸他的腦袋。

許思祈收回眼。

身體不舒服的時候沒想哭,擰不開水也沒想哭,但看着別人被愛,許思祈鼻子一酸,抱着膝蓋,偷偷掉了幾滴眼淚。

她很難受。

卻也很想說,可真好啊。

許思祈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抹過臉,哽咽着又想擰開瓶蓋,但虎口發紅發燙,也沒能喝到一口水。

正當她自棄地想把水擱一旁,頭頂上方落下一片陰影,像淡色羽毛一般蓋住她。

手裏的水被輕輕抽過。

她擡眼,睫毛上還挂着淚珠,卻看見程嶼年與她平視,眼皮輕斂,擔憂地看着她。

“思祈。”

這回她聽清楚了。

“你還好嗎?”

·

許思祈其實不習慣也不喜歡程嶼年彎腰屈膝,因為在她心裏,他天生就應當挺拔屹立,光明磊落。

少年的脊背就像料峭的山峰,只能由着人仰望。

但他在自己面前,俯下身,彎腿,擰開瓶蓋後又輕合上,遞給她。

許思祈握着水,卻沒有要喝的動作。

程嶼年聲音很輕,“是身體哪兒不舒服嗎?”

許思祈垂眼,“對不起。”

“為什麽跟我說對不起?”

“我...”許思祈吸了口氣,喉頭發澀,“好像,給你添麻煩了。”

程嶼年搖頭,“我帶你去醫院嗎?”

許思祈點頭。

她努力試了試,好不容易站起來,卻沒力氣站穩,大腦也像供血不足般發暈。

程嶼年一邊環過她的手臂,讓她靠着自己,一邊出聲:“抱歉。”

許思祈鼻尖傳來熟悉的松木味,她難為情地回道:“沒...謝謝你。”

胃部依舊沒完沒了地叫嚣着疼,她手腳虛浮,程嶼年幾乎半摟着自己才到了出租車旁。

許思祈坐上車後,臉色發白,眼睫垂落,蜷縮在角落裏。

程嶼年看着她一臉痛苦,欲言又止。卻還是傾身而過,動作很輕,給她系安全帶。

“吃飯了嗎?”程嶼年低聲問道。

許思祈睜眼,瞳孔裏全是程嶼年,她混亂地想,兩人好像離太近了。

她回:“還沒。”

“早飯也沒吃嗎?”程嶼年接着問。

許思祈底氣不太足地“嗯”了聲。

不像對其他人那般,說她勸她,許思祈都會樂着照盤全收,但其實并不太上心。但此刻,她本能地想給自己辯解下。

“買了早飯,放在書包裏...沒來得及吃。”

程嶼年情緒不明地點了點頭,伴随着“咔”的落扣聲,那股清淡的味道離自己而去。

-

到了醫院,程嶼年扶着許思祈讓她坐在過道的凳子上,他去大廳裏挂了急症。

被叫到名字後,許思祈被程嶼年帶進了急症內科的房間。醫生帶着口罩,讓她躺上就診床,又拉了藍色簾幕。

“我按幾下,”醫生道,“要是很疼你就告訴我。”

許思祈點頭。

醫生雙手交疊,隔着衣物,在她腹部好幾個地方分別按了幾下。某一刻,許思祈完全忍不住,眼睫濕潤,痛呼出聲。

她疼的四肢蜷縮,指甲深陷手心。

“好了。”醫生放手,把她扶起來,朝外面的程嶼年道:“她這麽痛,可以先打一針止疼。”

“打完針後,去照個腹部CT,大概率是胃炎,但以防萬一,再檢查下。”

程嶼年仔細聆聽着,問了些具體位置後朝醫生道謝,又将許思祈扶起。

許思祈還沒從那強烈的痛感裏恢複過來,盡管程嶼年扶着自己,但腦袋沉重,腳步也落的一重一輕。

程嶼年眉頭輕鎖,猶豫片刻,問她:“要我背你嗎?”

等會兒打針和拍片還得上上下下的。

許思祈咬唇,“不用的,師兄,我可以......”

程嶼年點頭,目光卻往十米遠的一排輪椅處投去。有人剛好也抽出一只,讓病人坐上。

似乎是交了押金,就可以用了。

程嶼年收眼,帶着詢問的意思,還沒開口,就見。

許思祈要哭不哭的,她擠出幾個字:“師兄......要不,你還是背我吧。”

讓一個花季美少女坐輪椅,還要被他在醫院裏來回推着。

除非她腿斷了。

否則,下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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