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一路向南

第52章 一路向南

一下飛機, 許思祈就被南方慣有的濕潤水汽和怡人溫度迎面籠罩。

她輕眯眼,抱着玩偶拖着箱子往外走,一眼就看見衆人群中捧着鮮花的一家三口, “思祈!這兒——”

姨媽墊着腳朝她招手, 随即一巴掌順着打在了旁邊側過臉、神情不屑的宋長錦肩上, “愣着幹嘛,快去給你姐提東西。”

宋長錦粗哼,不情不願地提腳往前,擠入人潮。

許思祈仔細避開姨媽的手,笑着接過了白玫瑰與綠桔梗, 伸手和她擁抱,同時也毫不客氣地将行李箱杆遞交旁邊人高馬大臉很臭的“小弟”。

“思祈, 哎呦, 平時是不是沒好好吃飯,怎麽還是這麽瘦呢。”姨媽心疼道。盡管她妝容精致,也難掩眼角處的歲月痕跡。

“哪有,已經胖好幾斤啦~”

“這麽多人, 換個地兒說吧。”宋父輕握拳,簡單發話。

将行李塞入後備箱, 宋父打着方向盤,姨媽坐在副駕駛,笑着轉過頭來:“思祈,等會兒想吃什麽?”

“嗯...檸檬魚?”許思祈提議,沒有說什麽都可以的套話, 反而讓大家都輕松。

“正好!城南洞子樓那邊新開了家檸檬魚店, 上次我同事說味道挺不錯。”姨媽吩咐着駕駛人,繼續轉過頭來, 跟許思祈唠嗑。

從暑假的實踐活動做的怎麽樣,怎麽留校都不回來玩幾天;到宴城冬天冷不冷,暖氣好不好使;再到宴大的學習是不是很緊張,壓力大不大......

許思祈漾着酒窩,一一答複。

只是說到學習,她旁邊那一臉高冷塞着耳機癱着的人就被莫名拉入了聊天群。

“宋長錦你什麽意思,姐姐回來你一句話不說?耍帥裝屍體呢?我跟你講,你這回四級沒過我還沒找你算賬,你給我小心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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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長錦取了只耳機,微掀眼皮,知道不應聲只會被罵的更慘,于是懶聲懶氣:“哦——”

“我也不強求你跟姐姐一樣考個六百六七,但你好歹給我過了吧?得個三百多分可憐誰呢?趁姐姐回來,你...”

許思祈思忖着宋長錦“幫助”自己做了一學期的青年大學習,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于是快聲搶答:“術業有專攻,我本來就是學這個的嘛。而且後面還可以考,他才大一,機會很多。”

姨媽想着也是,孩子這麽大了點到為止就行,于是簡單數落兩句就繼續纏着許思祈問東問西。

被解救的宋長錦沒一絲感激,反而像才注意到許思祈般,目光從上到下掃過她,随即發出一聲輕哼。

許思祈:“?”

“...你也才大二,快二十歲,只帶一個玩偶坐飛機太少了吧?怎麽不集一群排排坐、吃果果?”宋長錦輕嗤,聲音很低,在前座倆人的交談下只能他們之間聽見。

說着,他還突然伸手扯了扯史迪仔的藍色耳朵。

“別拽!”許思祈瞬間瞪他,把玩偶抱遠。

“切,”宋長錦不以為意,自己也沒少碰她玩具,但見許思祈這麽寶貝,他像是察覺到什麽般話鋒一轉:“有什麽了不起,難不成...這你男朋友送的?”

男朋友送的。

許思祈沉默半晌,随即模棱兩可道:“夾娃娃夾到的。”

“哄誰呢?”

“騙你是小狗。”

确實是夾娃娃夾到的,她又沒撒謊,只是模糊了下主語。

宋長錦讨了個沒趣,繼續塞好耳機,戴上自己的酷哥面具。

男朋友。

許思祈垂着眼想,某一刻,她是不是真的“心理僭越”,把程師兄當成了自己的男朋友。

以為他擡手,就是想抱自己。

以為倆人分別,就應該難過舍不得。

可事實是,他那麽周到細致,神情平靜,像長輩般寬厚,像友人般溫和。

一切都很好。

只是唯獨...沒有沖動。

沖動地像那一對情侶,情感外溢到難以自抑、鋪天蓋地。

許思祈看着窗外。浔南的天,日麗風清,比北方豐富許多的植被,綠油油地浸潤眼睛。

但宴城的黃沙似乎還是吹進了她的眼睛,讓她幹澀地泛起一層水光。

可是這樣就很好。溫和、禮貌、不逾矩。

本應該是這樣的。

那她究竟在難過什麽呢?許思祈問自己。

-

檸檬魚算是浔南有名的特色菜,多個檸檬與魚一同養在魚缸裏,這樣出鍋的魚肉質鮮嫩,味道清香,解膩又可口。

四個人分別落座,許思祈被塞了菜單,她熟練地點了一只2、3斤重的鲈魚,一些蔬菜,外加一份紅糖糍粑和小酥肉。

服務員記錄完其他人的點菜,正要轉身,許思祈拉住他,特意最後道:“一定不要加香菜,謝謝你。”

聞言,在喝茶水的姨媽動作停滞,随即嘴角輕顫,一股酸澀湧到鼻尖。

許思祈算是她看着甚至幫忙帶着長大的孩子,什麽時候從喜形于色,變成這麽細膩敏感的模樣了。

平時家裏男人多,神經粗線條,大多不會看見細節——比如,她不吃香菜。

但他們會吃,甚至喜歡吃,包括思祈,所以她做飯也會格外放一些,只是自己夾菜時單獨避開。

她放下杯子,默默看着許思祈甜美青春的容顏,正與宋長錦有一句沒一句地鬥嘴,心裏百感交集,哀嘆了句:

唉,姐姐。

小吃上的最快,許思祈夾了塊酥肉,沾了沾辣椒面,還沒來得及咬,外套兜突然一震。

許思祈拿出手機,發現是一個沒有備注的號碼,浔南當地的,也沒有被他人标記為騷擾電話。

“...你幹嘛?”宋長錦坐她旁邊,瞥了眼發愣的許思祈,“不接就挂了啊,吵不吵。”

但許思祈卻沒動,她把手機調了靜音,任由呼叫的狀态持續很久,直至消失,彈出鎖屏頁面。

宋長錦狐疑地掃了她幾眼,許思祈半埋頭,似乎不太在意地咬着酥肉。

喉嚨幹堵,咽下的東西尖銳仿佛在剮蹭食道,許思祈攥了把發白發汗的手心,深吸了口氣。

下一刻,她已經變成了先前模樣,斥責宋長錦怎麽搶她的糍粑,還跟姨媽姨夫笑聊着學校裏的黑天鵝,夏天裏孵了崽崽,跟在鵝媽媽後面排隊游泳可好玩了。還有啊,北方的麻辣拌原來是麻醬拌,跟黃泥裏腌菜一樣,讓人奔潰。

一頓聚餐在許思祈繪聲繪色的描述下、宋長錦半鄙夷半冷漠的圍觀中以及兩位長輩忍俊不禁的愉悅裏完美結束了。

飯畢,姨媽拉着許思祈陪她看房間:“我昨天換過床單被罩了,都是新的。這邊兒呢姨夫找人做了個大點兒的書桌,你以後就更方便學習了。”

許思祈故意大吃一驚:“都放假了我還要學習嗎?生産隊的驢寒假也要休息吧!”

姨媽笑地拍她的肩,“行了,不跟你說了,你今天趕路累,早點兒休息。”

“那姨媽你也早點休息~”

門鎖輕“噠”一聲,腳步聲漸遠,房間靜的像投入了一片幽潭,裏面站着的人也仿佛覆上一層深水的陰影。

許思祈環顧四周,精致漂亮的牆紙,提花粉色蕾絲曳地床裙,糯白的羊絨地毯,榻榻米上一排的可愛玩偶......

她輕輕牽起一個笑。

很熟悉的少女風格,是她以前最喜歡的那種房間。

華麗、粉嫩、又繁雜。

許思祈将史迪仔安好地放在床上,枕着一只枕頭,剛揉了揉他的腦袋,說着:“這麽遠,你也辛苦啦。”

被擱在床頭的手機突然亮起。

4個紅色未接電話下,有一條有待查收的新短信。

還是那個號碼。

【思祈,奶奶最近生病了在住院,老是念叨你,這麽久了沒見你,不知道你是否已經放假,有空能來一趟嗎?】

·

許思祈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裏的視角很奇怪,一會兒懸浮向下,一會兒窺伺在側,還有的仿佛身臨其境。

唯一的相同,都是一些零碎的、不連貫的片段。

眼前是個雷電交織的暴雨天,烏雲翻滾,大地轟隆,被疾風折斷的樹枝摔在地面上,又被猛地卷起,淩亂地砸向更遠處。

閃電破空,亮如白晝。

整個天地似乎在潦倒地旋轉。

就在這時,一輛被暴雨沖刷的小轎車被迫停在路邊,有個女孩兒掙紮着開了車門,一落地就渾身濕透,但她一點兒也沒管,只瘋狂地往來時路奔跑。

後面的男人大喊着想要攔住她,卻見她頭發倒豎,他害怕地直驚呼。下一刻,女孩兒像被大貨車迎面撞擊般,被一種龐大的力道狠掼在地。

成百上千只蜜蜂同時蟄着皮膚,劇烈的疼痛湧來,銳利的讓人想尖叫。

但她張口,只發出了一點微弱的聲息,她說:

“媽媽,痛...”

視線轉換。

許思祈又來到了個狹長的窄道裏,地磚很白很亮,能倒映出一輛飛速而過的轉運床,衆人腳步混亂,方向卻又高度合一。

厚重的關門聲起,各種滴滴滴的機械音萦繞耳蝸,在沉默裏無趣到擾人神經。

門外似乎還有人在争執,有女人的哭訴,有男人的辯解,情緒讓他們的聲音變得刺耳又陌生。

真吵啊。

還好頭頂有一盞燈,亮的仿佛讓人碰到了太陽,溫暖熾熱地讓人想眯眼。

困意漸起,她似乎就要進入一個好夢。

但這顯然不是個好夢。

有一張滿口齲齒與牙漬的嘴,臉部肌肉随着每一次說話而抖動,蒼老的皺紋蔓延出溝壑,白色口沫在空中橫飛,就要淹過她面前的人。

“你天天垮着張要死不活的臉給誰看?我又不欠你。”

“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你當自己是大小姐?”

“你幾歲他幾歲,你讓着點兒會死?”

被訓斥的女孩兒動了動唇,想說什麽,但最後只是簡單地搖了搖頭。

許思祈聽見了,她在說:不會死。

死才沒那麽簡單。

死是輕松的,愉快的,一筆勾銷的。被關注和承諾羁絆着的人,才不會死。

所以她不是大小姐,也不會死。

她只是大多時候會沉默,偶爾會迷惑,迷惑為什麽她明明沒做什麽,路過的同學會轉過頭看她,竊竊私語;老師會搖着頭說,你太讓人失望了。

原來她除了令人生氣,還會讓人失望。

可是誰在期待她呢。

誰呢?

……

許思祈猛地打開了燈。

汗水浸透了睡衣,濕嗒嗒的粘着她的後背。胸口處更是有種難忍的窒痛,仿佛千斤石壓在了脆弱的心瓣上。

快來喘不過氣來。

許思祈緩了好久,才平息了呼吸。她擡手,摸到了自己滿臉冰涼的淚水。

許思祈起身找紙關空調的同時,發現史迪仔不知道什麽時候掉到了地上,臉朝地,四仰八叉的,像是被遺棄在角落裏。

——遺棄。

這個詞一出來,那種黑洞般的窒息轟地灌入四肢百骸,絕望像一輛脫軌的火車,拖着剛平息下來的情緒往肉/體上撞擊。

在分崩離析的前一刻,許思祈赤腳弓身,将史迪仔抱入懷中,顫聲道,不是,沒有,沒有被遺棄。

她才沒有。

許思祈嘴裏不斷地嗫嚅着“沒有”,眼淚卻一滴一滴掉在木板上。

停下,停下,許思祈。

情緒可以騙人,但紅腫的眼睛不會。

她要轉移注意力。對,轉移注意力。

許思祈掙紮着從地上起身,光是兩步就讓她覺得困難。她用指紋解開手機,收件箱再也沒有醒目的紅色圓圈,變得一塵不染。

許思祈找了好久,終于點開一個視頻軟件,用“搞笑”兩字檢索,從最高的播放量看起,一條接着一條。

從木然地聚不了焦看不明白開始,她漸漸地察覺到了色彩,聽見了視頻裏人的歡聲笑語。

他們正鮮活地活着。

許思祈開始笑,她笑的露出酒窩,笑得嘴角發酸,笑到伸手揉顴骨。

直到天色完全放亮,溫暖的陽光從窗簾中洩入,暖黃的光暈鋪在她的身上。房間門被人輕輕叩響,溫柔的女聲問:“思祈,起了嗎?我做了早飯,你要不起來吃了再睡?”

房間門被人從內拉開。

眼前的女孩一臉紅潤,鈍感較強的漂亮五官往上揚着,眉目含笑,像是一只破土而出的春種。

許思祈趿着拖鞋往外走,“不不不,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我要趁早把宋長錦的那份也吃掉!”

姨媽被她的笑容感染,随着她一起下樓梯,莞爾道:“什麽事這麽開心?”

“睡了個好覺就很開心啊。”

-

早上7:15。

程嶼年從浴室裏出來,用毛巾擦着頭發,他坐在書桌前,伸手按了按眼眶。

難得失眠,他從淩晨3.4點醒來之後就一直沒睡着,強行合眼,滿腦子卻都是…許思祈。

雖然以前也偶爾分神,但從沒這麽強烈,強烈到讓生物鐘都紊亂,只有嘈亂的心跳聲在回應黑夜的沉默。

想聽見她的聲音,想看見她。

他不喜歡這種陷入空想而無能為力的感覺。

就像他想伸手抱她,卻又怕吓到她,所以只是忍着揉了揉她的腦袋。

程嶼年幹脆起床開了電腦,跑了跑仿真,看了幾眼文獻,提前将導師布置的任務收了尾。

等到大腦越來越清明,內心也趨于平靜,他發現——自己還是很想見她。

于是浏覽了下最新的航班信息。

宴城天氣惡劣,最近的航班要不取消要不就延後了,他本來訂的時間是一周後、春節前,能趕上奶奶的生日。

實驗室給博碩生只放半個月的寒假,按理說他算大四,不用照這個執行。不過導師似乎已經默認了他是課題組的一員,而他其實也習慣于這種生活。

所以,在程嶼年将論文發給導師的同時,提到自己想請假去浔南,進度能在線上完成的會準時完成,導師頗感意外。

但随即又很善解人意,回道:可以,好好享受最後的本科假期。

程嶼年取消了航班,打包了簡單的行李,又在加油站給車加滿了油。

黃沙肆虐的天,他一路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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