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鋼絲游戲
第66章 鋼絲游戲
保潔阿姨嘆氣, 一副過來人通情達理的模樣,拍了拍許思祈的肩。
“丫頭,”她勸道, “不用給自己太大壓力, 凡事盡力而為。”
許思祈感激地點頭, 彎腰作勢要撿杯子,“謝謝阿姨。”
保潔阿姨瞧這姑娘膚白眼大,鼻尖泛紅,像只磕破皮的水蜜桃。下睫毛被淚珠碾過,濕噠噠地貼在眼睑, 心裏不由得一陣發軟。
“來,阿姨給你洗。”
保潔阿姨幫她拿起杯子, 又柔聲安慰:“丫頭你看你長這麽俊, 讀的學校又好,都這麽好了咱就放松一點不要太跟自己過不去...”
許思祈彎眼,露出酒窩:“知道了,謝謝阿姨~”
·
許思祈不想跟自己過不去, 但流感卻徹底跟她杠上了。
春季流感,來勢洶洶, 學校裏竟病倒了大片學生,校醫院看病就診的人都排起了長龍。
輔導員黃老師還在年級群裏千叮咛萬囑咐,發着要注意身體、加強鍛煉的文章推送。
許思祈開始還不以為意,有一晚卻忽覺喉嚨發癢,在師雪菁的督促下喝了包沖劑。
沒想到第二天起來, 許思祈嗓子嘶啞地快發不出聲來。
整個人昏昏沉沉, 周身發冷。
師雪菁探手一摸,皺眉:“思祈, 你額頭好燙啊,是不是發燒了?”
許思祈搖頭,慘白着臉還笑:“…沒有吧,剛從床上起來是這樣,應該就是感冒。”
她掙紮着要起身拿書包,居然手腕一軟,肩帶從指尖溜過,直墜落地。
“咚”的一聲。
連許思祈自己都有些驚訝,微微虛眼。
師雪菁不由分說地幫她撿起書包,收拾東西,一副準備送她去醫院的嚴陣以待。
“姐姐姐、菁姐。”許思祈啞聲,單手招着,另一只抽紙擤鼻涕,“您不是有事嗎就算沒事,我等會兒也有課啊。”
“先把你送去看病,”師雪菁說,給她找來圍巾,“你跟老師請下假。”
“沒嚴重到那個程度...”許思祈單手搭着額頭,圍巾大咧咧地挂脖子上,吐詞有些費勁。
“真的,就普通感冒,吃點兒藥就行,現在跑去醫院得擠死。”
“沒病去哪兒也傳染上了。”
“而且吧,我是真的很不喜歡去醫院...”許思祈甕聲甕氣,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憐樣。
師雪菁的動作猶疑片刻。
許思祈見她松動,于是又讓步:“這樣,我跟老師請個假,先吃藥在寝室裏休息,實在不行了咱再去醫院行不?”
寝室裏備有常見的退燒藥和感冒靈。
“這樣...那,行吧。”師雪菁微擰眉頭,妥協了。她把藥翻出來,“要是有什麽不舒服的,你記得一定要給我發消息。”
師雪菁又給她接了熱水,老媽子般吩咐了很多注意事項,這才出門。
聽見關門聲響後,許思祈給班委發了請假消息。
睜眼坐在床上,她雙目赤痛,有種幹澀的酸。
腦袋重的像塊沉鐵,呼吸也不順暢。
許思祈就水吞了片紅色裝的新康泰克,喉嚨一滑,宛如刀割。她拉過被子,倒頭睡去。
-
風洞實驗室裏,師雪菁打完雜正收拾着東西,旁邊女生好心問道:“雪菁,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吃午飯?”
師雪菁抿唇:“...不好意思啊師姐,我室友生病了有點兒嚴重,還在寝室裏休息,我得去給她帶飯。”
“這樣啊,沒事沒事,你快去吧。”師姐善解人意道,又回頭跟人閑聊,“最近生病的人也太多了吧...”
“是啊。”
師雪菁收拾完東西前腳離開。
程嶼年面前的屏幕還停留在氣動特性數值模拟。馬赫數0.785,高度12km,攻角-3度。
他蹙眉,睫毛傾垂,一言不發。旁邊的人拍了拍他肩:“到飯點了,吃飯嗎?”
“不了,我有點兒事,下次一起吧。”程嶼年起身,合上電腦。
程嶼年去了趟醫院。
醫院裏人擠人,有嬰孩不止的啼哭,大人的低哄,病恹恹的衆生相。
醫生戴着口罩扶了扶鏡框,進一步詢問着詳細症狀時,對面的青年突然沉默了。
“...可能是發燒,或者風熱感冒。”他說。
“什麽叫可能?”老醫生擰眉,不滿地批評他:“你這不說清楚症狀,我們怎麽對症下藥啊?随便說個生病了就來開藥,這不瞎胡鬧嗎?”
“我們又不是亂開藥騙人錢的診所,要對患者負責的!”醫生義正言辭,“你回去問清楚再來,別耽誤後面排隊。”
“您說得是。”程嶼年微垂頭,斂眉受教。
推開玻璃門,有清脆的叮鈴聲震響。程嶼年單手拎着兩袋藥,一包治發燒,一包治感冒。
是剛才在藥店裏另買的。
走了兩步,想起醫生的話,程嶼年忽然覺得自己蠻可笑。
正常人生病了都知道吃藥,又不是什麽秘辛。就算他買了藥,恰好對症,又能怎麽樣?
許思祈不是不回他消息,而是非常禮貌地、清晰地拒絕。
或者,被迫為難。
就像他見過的,有人剛喊過他的名字,背對着自己十米遠的女生瞬間身形一定,僵硬,然後起身,倒掉了沒怎麽動筷的食物。
頭也不回,急忙離開。
程嶼年也不是不習慣許思祈推離自己,很多次了,就像送她回寝的夜晚,挑破回憶的三人聚會,酒醉的元旦。
以前或許是出于無法應對的害羞,對兩人關系發展的猶疑。但這次他感受到一種,可以說是決心般的堅硬,所有的訊息都傳往同一個方向——
她不想再跟自己有過多關聯。
這不是他刻意去産生交集,強行讓她看向自己所能解決的。
唯一值得慶幸的事,幸好自己留了個可以稱得上心眼的餘地。
送她回家那晚,栀子花醇香動人。沖動打敗理智,他思慮良久,突破界限時的話,也只是“後悔”與“沒耐心”。
那說不上是一個明确的、需要對方回應的、毫不留餘地的表白。
所以,到了今天這步,兩人也不需要一句确切的結束語。
當越界開始産生,他就将此視為一場鋼絲繩上的賭博游戲。
也許會是哪句話。
也許是哪個行為,哪件事,就會走向轟然墜落的結果。
但最終歸結,大概只是一句:自己并非她所願。
畢竟,他實際上是個極其乏味無趣,又傲慢愚蠢的人。
所以,不給她負擔。
大概是他唯一能做到的吧。
......
胃部一陣泛酸,在身體裏絞痛痙攣。程嶼年垂眼看着藥袋,苦澀地勾了勾唇。
*
許思祈修養幾天後并沒痊愈,反而時好時壞,咳嗽更是如影随形。
尤其是到了深夜。
怕吵到師雪菁,許思祈常常将宿舍門留個縫兒,一旦喉嚨泛癢就立馬出去咳嗽。
咳夠了,又悄悄地回床。
只是吃了快一打的藥了,許思祈還是未見好轉。有一天她正想跟師雪菁說話,喉嚨裏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失聲的第一秒還只是驚訝,第二秒就開始恐慌。
師雪菁連忙把她送去醫院。
醫生看着黑白胸片圖,拿了只筆,皺眉:“姑娘你心可真大,咳這麽嚴重都不來醫院看,光自己吃藥?你這哪是普通感冒,你這是肺炎啊!”
“你看這兒,左肺上葉有這麽多小結節,右下肺又有斑片狀影...”圓珠筆在胸片上點了點。
許思祈慘白着張臉,動了動唇。
師雪菁也如她般,被醫生的話吓得白了臉,着急道:“那醫生是不是很嚴重啊?需不需要住院啊...”
“不是必須住院,本來不是很嚴重,完全是被拖的。我的建議是最好住院,再輸點兒液,好得快些。”醫生說。
于是當天許思祈就辦了住院手續,師雪菁忙前忙後,給她請假、帶換洗衣物、洗漱用品。
許思祈蜷在病床上,聲音細小的像貓,歉疚道:“雪寶,對不起...”
要是早聽她的去醫院看病,也不至于發展成這樣,給師雪菁帶來這麽多麻煩。
師雪菁語氣很沖:“對不起什麽對不起?許思祈你就犟!不聽我話!真是的,現在給我快點好起來聽見沒,再不聽我的話我就...!”
“知道啦,”許思祈笑了笑,“好兇啊...”
臨走前,師雪菁扒着門框,遲疑道:“你晚上一個人真的可以嗎?”
“廢話。”許思祈又神氣起來,不耐煩地揮手,“姐是肺炎又不是廢了,快走吧你!”
師雪菁抿唇,點了點頭。
在醫院裏呆久了還是有些無聊的。但不怎的,許思祈生病住院的消息傳開了,班上同學來看過她,黃老師來看過她,連系主任都跟着來了。
搞得許思祈還有點兒受寵若驚。
安托尼不知道從哪得的消息,有一天也跑來慰問自己。
“思祈,你怎麽突然森病了?還這麽嚴重,窩問了好多人,才支道你在這兒。”安托尼擔憂地說,往床頭櫃上放了束葵花。
“天有不測風雲咯。”許思祈經過幾天治療,已經恢複了些精神。
“森莫意思?”
“意思就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許思祈從枕頭下抽出一盒撲克,“我要玩牌、你來不來?”
“......”
有歡笑聲從病房裏傳出。
“別動,讓我在你人中上畫一點,哈哈哈哈安托尼之日本分尼!”
“...你,窩,這,ugly!”
“哈哈哈,願賭服輸願賭服輸。”
師雪菁從外拿來飯菜和新藥,聽着打鬧聲,神情有些複雜。
像是壓下了很多想說的話,她只是打斷道,“思祈,吃飯了。”
“哦哦好,”許思祈收了病床上的紙牌,打開折疊餐板。
揭開了盒蓋,許思祈聞着味兒,由衷贊道:“這醫院附近的夥食真好,菜每天都不重樣,味道也棒,什麽時候我們學校能學一下啊?可惡!”
女生美滋滋地進食,時不時抽空瞎謅兩句話逗安托尼,兩人跟演小品一樣。
師雪菁坐在一旁靜靜看着,腦子卻想起剛才的一幕。
許思祈生病起的第二天,她在實驗室裏說了句“室友住院了”的話,往外一走,程師兄忽然攔住她,很着急的樣子。
問她思祈的情況,在哪。
濃眉蹙得很緊,神情嚴肅的讓她都跟着血流加速,語速不由得變快。
師雪菁見他那麽擔心,提議要不和自己一起去看看,但程嶼年拒絕了。
然而每天卻定時定點地給她一個飯盒,百無巨細地問許思祈的情況。
然後說,請她別告訴許思祈。
......
剛才分明在病房走廊處看見他了,以為程師兄終于願意親自去見許思祈。
卻在看到她那一刻,遞給她餐盒,然後是一袋新藥。
他說:“...她胃不太好,有些藥劑量偏重,對內髒負擔太大,這個應該會好一些。”
“辛苦你了。”
讓她‘別告訴許思祈’已經是一種約定俗成,所以他只是微微點頭致意,然後獨自投入夜色。
師雪菁覺得自己會記得那個畫面很久。
從一進校,程嶼年的名字就在他們學院裏如雷貫耳。
除去那張令人稱贊的臉,大家都是各高中升上來的佼佼者,司空見慣後,看的更多的其實是個人能力。
有些人甚至帶着惡意,妄圖揭開他盛名下的種種不配,然後順利打上一個“只靠皮相,也就那樣”的标簽。
但大概真的有那麽極具天賦,卻又認真、嚴謹又努力的人吧。這種人是不得不佩服的。
只是這些之外。
師雪菁更欣賞的其實是程師兄的為人與氣質。冷清溫潤,禮貌又随和,像一只雪中修竹,不過依舊很遙遠。
是不會産生男女之情的愛慕,卻讓人覺得美好而有希望的存在。
但十分鐘前——
程嶼年單穿了件深色衛衣,袖口輕挽,露出微凸的腕骨,皮膚冷白。
他慢慢走在春夜裏,醫院燈泡年久失修,昏黃模糊,在地面上拖着恍惚長影,随着不平整的地面而起伏凹凸。
淅瀝小雨在輕拍落葉,蒼郁的綠,透明的白,彙成寒冷墜落肩頭,他與夜雨融合。
明明依舊冷清出塵,卻為什麽。
有種令人特別難過而鼻酸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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