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千鈞一發
第69章 千鈞一發
去年五月, 柳絮紛飛,棣棠爛漫,微風揉皺春池水。
程嶼年其實見過許思祈一面。
女生正跟朋友同行, 顧盼神飛地在談笑, 他因為柳絮過敏而戴着口罩。泱泱人群, 與她擦肩而過,程嶼年确定對方的視線一直停留于天際的金色霞光。
沒認出他來。
他想着,倒也沒放心上。八九年前的事了,還不算愉快,忘記也是應該的。
那個時候他覺得, 被許思祈漠視也不是件多愁悶的事。
最多,就像一面靜潭被蝴蝶觸角碰到, 剛漾起一圈圈波紋, 它就輕飄飄地飛走了。
但是,比起在食堂裏兩人未面對面卻為難尴尬的模樣,他竟貪念起許思祈身上的那一點別扭——這起碼代表着,她是在意的。
而不是在自己下定決心想去醫院見她時, 卻聽到她和另一個很明顯喜歡她的男生,彼此笑得開懷。
短短時間裏。
她真的可以做到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那麽自然地、大方地跟他揮手打招呼, 再喚上一句客氣禮貌又刺耳無比的“程師兄”。
可是,從一開始就是她先招惹自己的不是麽?他是做錯了,傷害過她,但他道歉後她說過沒關系。那些假期裏的開心和親密又算什麽?
她願意靠近就給他笑容和近乎被喜歡着的錯覺。
不願意就把他扔到一邊,還要跟別人招搖過市般, 在他面前展示他們的默契與愉悅。
他是喜歡她, 那他就活該麽?
程嶼年越想呼吸就越沉。
許思祈的手腕被人握得發緊,她有些吃痛地擡頭, 第一眼卻看見男生緊繃的下颚線,“你…”
“我找你有事。”程嶼年冷冰冰地說。
然後毫不在意周圍人驚詫的神色,徑直地将她往外拉走。
他步伐偏大,許思祈腳步踉跄地跟着,她滿臉慌措,只好回頭跟安托尼道別:“那個,我下次…”
話還沒說完,結果被程嶼年拉走的更快了,許思祈幾乎要連走帶跑。
出了竹山藝堂,偏涼的晚風迎面劈來,剛才熱烘烘的、被圍觀的目光從臉上悉數消散。
程嶼年仍沒有要松開她的意思,只是放輕了力道,步調也緩了下來。
許思祈望了眼前面高挺的男生,疑惑道:“程師兄,你...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說完這句話後,程嶼年的臉色并不好看,依舊沉默地拉着她往遠處走,虎口貼着她的脈搏。
梧桐挺拔,柏油路旁草木葳蕤。
許思祈不知道自己跟他打個招呼怎麽就惹他生氣了。是的,她明顯察覺到他在生氣。
第一次發現他會生氣。
只是想到剛才的事,許思祈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眼睛落往一旁,“...不等等楚苑唯嗎”
程嶼年終于開口,依舊是冷淡的音色:“跟她有什麽關系”
“…你不是來藝堂裏找她的嗎?”
“誰跟你說的?”程嶼年擰眉,“我是替朋友來當評委,他生病了。”
結果就看見她和另一男生在臺上大放光彩,他還要給他們打分,呵。
“哦,這樣…”許思祈應道,垂睫,抿了抿唇。
許思祈做了個深呼吸,想褪去臉上的燥熱,卻不小心吸入一大口冷空氣,她猛地咳嗽起來。
“咳咳咳…”許思祈彎腰,單手握着沒還給安托尼的獎杯,用手背掩住唇。
程嶼年停步,終于松開了她。
許思祈這一咳竟半天沒停下來,程嶼年眉心緊蹙,看着女生彎曲的單薄脊背,将青色衛衣撐起一道細棱。他擡了擡手,又兀的放下。
懊悔地挪開視線。
差點兒忘了,許思祈剛出院沒多久,身體還不太好。
一腔怒氣在她的咳嗽中瞬間化去,程嶼年閉眼,胸腔裏只漫出一種強烈的無力。
等許思祈緩了過來,發現程嶼年站在前面,比她多半步的距離,沉默地一言不發。
許思祈擡腳跟上他。
但沒想到,程嶼年說的找她有事,倆人的終點卻是一樓便利店旁邊的五谷豆漿坊,阿姨收拾着東西正要下班。
程嶼年買了最後一杯熱豆漿。
“要我幫你拿麽?”他說,望着許思祈手裏那塊礙眼的獎杯,骨節分明的手指把住黃色杯壁,放到她空出的另一只手上。
“?”
許思祈茫然地接過,又茫然地遞過。
給她豆漿幹什麽
不過在藝堂裏呆那麽久,人太多,空氣悶熱幹燥,她的确有些口渴。
程嶼年垂眼,打量着手裏這塊刻着“人氣獎”的水晶獎杯。說是水晶,也不過是玻璃,校團委批的經費有限,獎品質量實屬低劣。
他無聲低嗤了聲。
許思祈剛喝了幾口豆漿潤喉,想問程嶼年找她到底什麽事,就見他看了眼時間。
“送你回寝室?”
“…啊?”
“九點半了,你還有事?”程嶼年唇線抿的略直。
“不是...但是...”
“但是”之後的話被許思祈吞了下去。
程嶼年把她送回寝室,兩人隔着半臂之距,一路無言,許思祈納悶地用指甲摳手心。
他說的“有事”——就是給她買杯豆漿然後送她回寝室?
許思祈躺在床上,眼睛圓睜,嘆了口氣。
明明不該是這樣的。
但怎麽...好像跟程嶼年的關系越來越混亂了。
-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許思祈果真應了小桃的話,在學校裏待了好幾天身體還是沒能好透。
她欠了一周多的課,無數pre,專四又快到了,生着病實在耽誤時間,最重要的是影響心情。
那種黏黏糊糊的感覺。
不太爽利。
于是周六下午,許思祈打算再去趟醫院拿藥。
她剛坐上公交車,藍牙耳機還沒連上音樂,反而接到了師雪菁的微信電話。
“思祈,我剛才去洗衣服沒聽清...你說的是你去外面拿藥了嗎?”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緊張。
“是啊,怎麽啦,要我幫你帶東西嗎?”許思祈彎唇,眺望着窗外連綿的綠意。
“不是,那個,你去的是之前的人民醫院嗎?!”師雪菁聽起來更緊張了。
“對啊,”許思祈收回視線,迷惑道:“雪寶,你有什麽事嗎?”
公交車裏适時響起報站聲:“下一站,十裏灣小區。”
“沒事沒事,我就問問...”師雪菁丢下一句後,利落地挂了電話。
許思祈奇怪地看了眼兩人的通話記錄。
輕車熟路地到了人民醫院,許思祈拿着自己的病歷單、胸片照,排隊進了診室。
“你的情況我了解了,問題不大,就按之前的藥服用就行了。”白大褂醫生收回冰涼的聽診器,大致掃了幾眼她的病例單,就對着電腦點了點,勾着選項。
許思祈接過醫生開出的單子去繳了費,又去藥房拿藥。
只是她見護士一項項地對照單子,将各色藥丸分裝進白色紙袋裏,又拿了盒鹽酸莫西沙星片,許思祈疑惑地緊了緊眉。
這不是自己最近吃的藥啊?
許思祈擡眉,打斷道:“不好意思姐姐,是不是拿錯藥了?”
護士舉銀色藥勺的手一頓,确認了下:“我是按單子開的藥啊,你自己看。”
她怎麽看?
那醫用字體寫得比自己的還藝術...
腦海裏突然浮現起一些看過的懸疑犯罪片,壞人靠偷偷換藥來謀財害命,神不知鬼不覺。雖然自己沒錢,也沒被害的必要,但許思祈還是有些疑慮。
于是她朝護士道:“不好意思啊姐姐,這藥好像和我之前吃的不太一樣。你先別忙裝,我去确認一下,馬上回來。”
小桃在住院部三樓。
不過可惜的是,今天周六,剛好到小桃輪休,所以她沒見着人。
但許思祈又收到了藥學專業朋友的回複,對方說,這處方箋沒問題啊。
許思祈籲了口氣。感覺自己有點被迫害妄想症,于是好笑地勾了勾唇。
法治社會,她一個與人為善的三好青年,人見人愛的花季美少女,誰沒事跑來害她呢?
許思祈自戀地低哼着曲。
但她走的太快,沒看見住院樓大廳裏,自己背後一雙微眯着的、難以置信又惡意滿滿的陰鸷眼睛。
·
許思祈領完藥後倒也沒着急回校,反而去醫院附近轉悠了下——她記得這裏的飯菜還挺好吃的。
珠玉在前,導致她在學校裏每頓飯都吃的郁悶無比,肚子裏的饞蟲早已蠢蠢欲動。
照着師雪菁的描述,許思祈走完了好幾條熱鬧的街道,但奇怪的是,并沒有她說的那家“平價川菜館”啊?
于是許思祈握着手機,決定最後再往偏僻一點兒的小巷走去,要是再沒有那就算了。
結果大失所望,那短巷盡頭是堵牆,旁邊還是臭氣熏天的垃圾池。
許思祈:“......”
她無語地轉過背,卻看見一個有些熟悉的男人,穿着條紋病服,雙目無神卻透着一股陰戾,臉色蠟黃,皮膚枯槁。
上學期她在派出所裏見過的——
嚴武。
心裏瞬間咯噔一下。僥幸抱着嚴武不記得自己的想法,許思祈偷偷将手背到身後,試圖按快捷鍵撥打SOS緊急呼叫。
但對方龇着黃牙,往旁邊吐了口唾沫,很好笑地說:
“小婊/子,你覺得你報警了,是警察先抓到我還是你先死?”
許思祈臉上的血色瞬退。
得拖延時間。
這是她腦海裏的唯一想法。
“你想幹嘛?”許思祈抿了抿唇,冷靜道。
“你說呢?”嚴武被她逗得樂,“你覺得我想幹嘛?”
“你要是想要錢,我可以給你,”許思祈說,“我手機裏有幾萬塊。”
“你穿着病服,是在生病?應該會花錢吧,”許思祈頭腦清晰地運轉,“花錢治病,說明你也惜命,何必走極端?”
“我給你錢。這裏沒有監控也看不見,我只是個學生,只想好好學習未來多賺錢,不敢跟你這種社會上的人硬碰硬的。就當我花錢買個了斷,以後咱們兩清。”
嚴武露出一副幾乎要被她說動了的表情,勾了勾手,“好啊,那你過來。”
許思祈緊攥着手機。
說了那麽多話,她看似平靜無異,實則後背正源源不斷地冒汗,血液倒流般。
許思祈慢吞吞地挪步。
“先說好,收了錢你得......”她還在嘗試多拖點時間。
嚴武卻不耐煩地“啧”了聲。
“宴大,許思祈,啧,高材生哦,真了不起,祖國未來的棟梁......”嚴武一句一句爆出她的信息,諷笑。
“怎麽這次沒有人陪你了你不是身邊男人很多嗎,還想收拾我...”
像是戲耍奄奄一息的貓狗般,嚴武帶着殘忍的快意掏出兜裏的銀色刀具,拇指食指交疊,慢慢輕擦着刀身。
“也不知道你這種高材生陪我一起去死,比起你這給我幾萬塊——哪個更劃算?”
跑!
許思祈看着他右手持刀,瘋狂地就要往一旁沖出去,卻被輕易堵了路。
嚴武獰笑着,欣賞螞蟻般看許思祈往後漸漸退步。
惡寒籠罩全身,原來死亡來的太快,其實是沒有走馬燈的。
只剩難以置信。
她怎麽可能就這樣結束了生命
嚴武的身軀擋住了短巷裏所有的日光,陰翳鋪滿地,一只鋒利的刀柄高高揚起。
長風一過。
卻沒有意料中的疼痛。許思祈顫抖着睜眼,發現程嶼年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嚴武身後,滿臉通紅,額發濕潤,汗珠順着兩頰不停流淌。他呼吸很重,和嚴武扭打到了一起。
兩人在搶刀。
嚴武拼了命也要搶到,反正自己也是個将死之人了,臭渣子堆裏摸爬滾打了那麽多年,還怕什麽。
因為搶刀,嚴武手上被擦過不少傷口,但都無傷大雅,反而令他有種嗜血的興奮。
要命和不要命是有本質區別的。
嚴武握住刀柄,牙關緊咬,猛一用力,終于在程嶼年的小臂上劃拉了道很深的口子。
鮮血瞬間如水般湧出,程嶼年痛苦地悶哼了聲,唇瓣緊抿。
趁着人受傷的本能反應,嚴武順勢搶到了刀,手起刀落,又想往程嶼年的胸腔處接連補上,許思祈卻突然從身後竭力抱住他,哭着大喊,幾乎破音:“不要——”
不要傷害他。
他明明比誰都重要,比誰都前途無量,不要傷害他。
嚴武掙脫許思祈的手,轉過身。
既然她想先送死,行,那他不妨成人之美。
只是還沒握穩刀,自己的脖頸卻倏地被人從後用手臂箍住,鋼鐵一般堅硬。
程嶼年的額頭青筋鼓脹,唇色白的吓人,汗珠貼着皮膚滾落。他的手臂呈三角狀,死死勒住了嚴武的脖子。
另一只受傷的手自然垂下,正源源不斷地流血。
嚴武滿臉脹紅,一時換不上氣來,就掙紮着想在程嶼年小腹上刺幾下,但對方絲毫不為所動,甚至愈發用力。
手軟腳涼之刻,程嶼年頂膝踢掉了嚴武握不住的刀。
“哐啷”一聲,滑出幾米遠。
然後松開了他。
嚴武像垃圾般被扔到地上,他蜷縮着,軀體彎曲,不斷用力咳嗽,眼淚鼻涕嗆滿臉。
聽見動靜的群衆總算姍姍來遲,兩個大漢紛紛上前,制住了在地上的嚴武。
場面混亂到極點。
程嶼年一步一步走到了許思祈面前,屈膝半蹲着。
他有些疲倦,擡睫似乎都費勁,卻勾了勾唇,說:“傻。”
指的是她跑去抱住嚴武的舉動。
但許思祈卻只看得見那深紅的液體,順着他冷白的手往下蜿蜒流淌,滴滴分明,濺起塵土。
程嶼年換了另一只幹淨的手。
他輕輕擦過許思祈的眼淚,溫柔地說:“別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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