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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雍州乃是西北苦寒之地,大地廣袤,山嶺連綿,幸虧現在是春日,綠洲星羅棋布,撫慰人因為貧瘠而倍感荒蕪的雙眼。
一片荒原上,村落和矮牆繞井水而居,黃河奔騰而過。
山隘深處,蒼翠和黛綠過渡中間,忽然現出大塊刺目的白。
原來是一戶人家在過白事。
那是三間青闊的瓦房,院牆用泥巴壘起,上面爬滿仙人掌,層層疊疊,奓着許多嬌嫩的小刺,像是一雙雙試探的貓爪子。
門口的棗樹和楊樹翻着嫩綠的葉子,白麻靈幡挂在上面,不由得也染上潮濕的綠影。
才下過雨不久。
也就是這場雨,斷送了男主人的性命。
“他姨,你說好好的,嚴大哥跑到堰塘去弄啥?”
“那麽好的一個娃,說沒就沒了……”
“就是呀,論勤快,咱們村有誰能比得上嚴青,下雨天還出去幹活,就這麽掉到塘子裏,照我看,這是老天爺不長眼。”
“唉,誰說不是呢。”
長籲短嘆,在席間起伏。
不遠處,五六個吹鼓手坐在院牆下,敲鑼打鼓,落滿風霜的唢吶裏吹的是一支《哭五更》。
這《哭五更》,是西北當地喪事上最常演奏的一首曲子,雖然唱的是新娘哭嫁,可是因其聲腔憂傷動人,也常常被吹鼓隊用在喪事上,此刻,出現在嚴家的葬禮上,更是有股說不出的味道,仿佛為那股大開大合的悲涼,平添了一股哀婉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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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冽沉郁的曲調中,人都想到了那位新娶進門、不到一年的女人,全都朝中間那口瓦房的木窗看去,只見窗棂上面,喜鵲登枝和鴛鴦交頸的剪紙,還紅豔豔地閃着粼光。
當時的那場婚禮,可是辦得相當闊氣,轟動了十裏八鄉。
雖然鄉下人,手裏沒有多少閑錢,但是架不住人家小夥稀罕新娘子,舍得下血本,光紅綢,就從鎮上買了幾十尺。
成婚當天,連圈裏的老牛和山坡上的小羊,額頭上都要簪朵大紅花。
至于鞭炮,更是從早上雞叫開始,一直響到半夜三更,震得棗樹上的喜鵲都連夜挪了窩。
一群吊着清鼻涕的小娃兒,頂着滿頭的紅屑紙和炮灰,興奮地在席間亂竄。
村裏的大黃和小黑們倒是難得吃飽喝足,卧在桌子底下,翻着肚皮,露着犬牙,一遍又一遍地打呵欠。
可是,再看看如今,黃土蕭瑟,院落陳舊,星星點點的白,連屋檐上随風搖擺的野草都透着寂寥。
可憐的新媳婦,從頭到尾,一次面也沒露過。
大約是怕被人瞧見了哭得腫成紅桃兒的眼睛。
人都搖着頭嘆可惜。
可惜,才十八歲,花一樣的新嫁娘,就這麽守了寡。
“好好的一個女娃,長得又乖,性子又好,命怎麽就這麽苦,爹娘才死了幾年,現在又沒了男人,年齡還這麽小,以後該咋活……”一位裹着藍頭巾的老婦人嘆息。
一個大胡子憤憤不平,“我就說吧,當年沈家二姑娘,就不應該跟了這個姓嚴的放羊倌。”
“不跟姓嚴的,難道跟你?”
大家都知道,這個人曾經上沈家提過親,結果被沈老兒給拒了,現在又跳出來說風涼話,是以都嗤笑于他。
旁邊坐着的年輕小夥子也一臉不服,“你是放牛的,人家是放羊的,咋的,你放牛的比放羊的貴重?”
“那也輪不到你個放豬的說!”
大胡子的紅臉,藏在一把濃重的絡腮胡子底下,因為憤怒和羞愧,那胡子也随着下巴一翹一翹,樣子有點滑稽。
年輕的小夥子被大胡子這麽一說,也跟着紅了雙顴,悄悄将雙腳藏進凳腿中間。
大胡子說的沒錯,他家裏養了不少土豬,雖然收入可觀,豬老爺們卻不是好伺候的,每天除了上山牧豬,還要打掃豬圈,身上難免有味兒,可是他今天來前,身上已經洗過許多遍,甚至還跑到城裏買了塊香胰子,衣服都用了城隍廟裏的線香熏過,現在要說全身上下哪裏還有破綻,也就是那雙大腳了。
他懷疑來的路上踩到了豬糞。
衆人都笑了。
聲音傳到瓦房裏,一個額頭上抹了孝布的女子正盤腿坐在炕上,膚色細白,鴉鬓堆雲,額線上還有些孩子氣的胎發,纖長的眼尾微微發紅,雖然算不得絕色,卻也溫婉動人。
在她面前,擺放着一只袖珍的柳木炕桌,上面堆滿形态各異、輕軟嬌美的絹花。
都是白的。
彩色的得出了孝期才能作。
沈綠腰靈巧的手指翻動,即刻又卷成一支雪白的月季綢花。
給嚴青辦喪事兒花了不少錢,家裏積蓄這兩年都用來蓋房和買羊了,本就剩餘不多,嚴青對她好,她也想給他過一個有面子的葬禮,不要叫人看笑話。
家裏的地全都佃出去了,只留下了一群山羊,一匹母馬,還有後院裏的幾只蜂箱。
日子還算能過得下去,她自己,手裏其實也有些體己。
都是以前當姑娘的時候,做絹花攢的,後來成了親,嚴青就不叫她再動手了,怕她熬壞了眼睛。
村裏女人都是當家的好手,農忙季節,下地種十幾畝的糧食,上山放幾百只的羊,閑暇時進山采藥,竈頭熬湯,只有沈綠腰是個例外,日日在家閑坐,既不下地務農,也不事鄉間漁畜,連家中的竈頭都沒摸過幾次。
其實這些沈綠腰都是會做的。
從前是她爹見她顏色生得好,怕大日頭曬壞了她,耽誤以後攀高枝,所以從小就嬌養着,不要她出門,長到十一二上,送到鎮上成衣鋪子裏,跟着裁縫師傅學了點傍身的本事。
家裏人死後,她便跟了嚴青,嚴青舍不得叫她受苦,事事親力親為,連做飯,都是他自己來,她頂多跟在後面舀兩瓢水、添幾把火。
成婚快一年,她十指不沾陽春水,竟養得比從前做姑娘時,還要白淨了,常引得村裏的婆子媳婦絮絮念叨。
這方圓幾十裏,哪個小夥不嫉妒嚴青,娶到了沈二姑娘這個美嬌娘;
哪個小媳婦不羨慕沈綠腰,嫁給了嚴青這麽個知冷知熱的好漢子。
可惜就像古話說的,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本來兩口子,好好的一對神仙眷侶,忽然就陰陽兩隔了。
沈綠腰看見窗上的紅剪紙,心裏泛起一陣酸澀。
大婚的時候,村民們看到這些窗花剪紙這樣別致精細,都誇她心靈手巧,以為是她動的手,他們不知道,這些東西,其實都是嚴青這個大男人,一針一剪親自弄出來的,至于她,只不過坐在轎子裏,安安穩穩被擡進嚴家,享用現成的一切而已。
再看屋子裏的其他東西,那套塗了綠色油漆的八仙桌椅,正規整地靠在牆邊。
嚴青知道她喜歡綠色,特意請木工師傅打的,那油漆,是他跑了幾個郡縣,才買回來的。
還有一個雕刻龍鳳呈祥花紋的大立櫃,裏面裝滿了四季衣裳,至今還挂着簇新的棉麻、葛布,最底下甚至還有幾匹花綢——他說等夏天來了,要給她做一身城裏時興的撒花洋绉裙。
還有牆上的那副挂畫,是個懷抱琵琶的美人兒,櫻桃小口,眉心微蹙,病西施模樣,他說像她。
綠腰發着呆。
冷不丁,繡花針就将自己的手指給戳破了,溢出幾粒血滴子。
她剛把指頭送到唇邊。
外面響起陰陽先生的唱經聲。
這是要擡棺下葬了。
按照當地風俗,下葬當日,她這個未亡人是不能跟着去的,怕魂被勾走了。
沈綠腰丢下剪子,趴在炕上,透過窗戶朝外看,一陣大風忽然刮過,漫天塵沙中,紮着白色孝布的一隊人,擡棺朝村外行去。
一路上白色紙錢飛揚。
沈綠腰記得,當時上門來求娶的人甚多,她願意跟了嚴青,還是因為他的那句話,他說“你名字裏有‘綠’,我名字裏有‘青’,綠和青,合該是一家。”
可是現在“青”走了,只剩“綠”,有時綠很大,漫山遍野都是,有時綠又很小,就像草葉上的一滴露珠。
沈綠腰忽然覺得自己縮小了,縮的只剩針尖上那麽一點。
眼角忽然一陣發酸。
成婚的時候,她明明只當是權宜之計。
天快要黑了。
窗外一輪落日,小小的,圓圓的,雞蛋黃一樣嵌在濃雲裏,外面吃席的人,都差不多散盡了,只剩幾只敗犬,拖着枯瘦的尾巴,撿地上伶仃的骨頭吃。
忽然,狗群停止饕餮,朝門口狂吠起來。
荒野上碩大的明月,閃着白肉一樣肥膩的光,推開了奄奄一息的殘陽,騎兵一樣穿行在薄雲和晚星之間。
打矮牆上翻下來一人。
高而瘦的黑影,快步朝屋內走來。
綠腰睜大了眼睛,雙手抵住炕沿,本能地向後退縮,直到聽見門外忽然響起敲門聲。
“嫂嫂,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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