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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從前——”

男人的聲音陡然拔高,咬着牙道:“是我先向你父母求親!”

這話倒是不假。

沈家有兩女,在沈綠腰前面還有個姐姐,兩姐妹都頗有顏色,在這荒涼之地,如同翠竹一般,拔節而起,當年提親的人衆多,差點将沈家的門檻給踏破,其中就有段野。

段野家裏靠賣狗皮膏藥發家,後來改做毛皮生意,家資豐厚,近些年又傍上了蒙古王公,開始扯虎皮放印子錢,短短幾年,就将産業鋪開數倍,放眼整個西北也是赫赫有名。

可是這麽一個人,也有求而不得的時候。

那就是求娶沈家二姑娘被拒,輸給了一個放羊娃。

“當初你要是跟了我,哪會像現在這樣,成了個寡婦。”

段野義憤填膺,似乎還在為從前的事忿忿不平。

沈綠腰不語,她也想起從前。

那時,家裏爹娘還在,卻并不太平,她爹,本來也只是個普通種地的農民,偏偏染上了賭瘾,欠下大筆賭債,把大女兒輸給別人作上門丫鬟還不算,見小女兒生得齊整,便整天白日做夢,寄希望于小女兒,指望她飛上枝頭變鳳凰,一人得道,全家升天。

她在家裏耽擱了好幾年,沒能嫁出去,在她爹看來,是奇貨可居、待價而沽,對她自己,卻是一樁幸事,因親眼目睹父母輩的前車之鑒,她對于男女姻緣,是十分缺乏信心的。

段野上門,她爹娘那時候倒是一百個願意,也不管自己女兒是要去給人做小,将來會不會過得好。

想到這裏,沈綠腰冷漠地笑了笑,“你快回去吧,天這麽晚了,你媳婦該着急了。”

段野有點意外,“你還在在意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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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成了親沒錯。

-

沈綠腰一直是段野的心病。

雖然段野很早已經娶妻,和其他有點門第的人家一樣,父母一手包辦了他的姻緣。

他認為自己成家立業,完成了家族夙願,也就松懈下來,常在外面尋花問柳,又因為新媳婦不合眼緣,所以迫切希望迎一朵解語花進門,白日伺候在側,夜間紅袖添香。

也是沈綠腰倒黴,撞進了他的眼,他中意她的眉目、身段和性情,有意納她為妾。

她的父母都同意了,而且攀附的興致很高,沒想到她不願意,說是再逼嫁,她就從黃河裏跳進去。

後來,她的父母意外去世,在他們死的第二年,沈綠腰就嫁給了嚴青。

嚴青家從前在鎮上,與他們段家比鄰而居,後來嚴家做生意敗落了,這才搬進了村裏,兩家分道揚镳。

但是兩個小子,一起長大的情分卻沒受影響。

直到沈綠腰出現,段野才開始減少與嚴青的往來,話是這麽說,嚴青寄給遠在江南的弟弟的信,照舊全是由段野代筆。

寫信的時候,聽着嚴青事無巨細地提到新娘子,段野的心情可想而知。

幸好,這種心如刀絞的痛苦,也就只持續了一年。

一年,嚴青就死了。

-

男人眼神晦暗,背過身,“收拾東西,後天,跟我的商隊走,下江南。”

“後天?”綠腰丢開手來,眼神意外,“不是說還得半個月嗎,這麽急幹嘛?”

“你先看看這是什麽。”

段野丢給她一封信。

綠腰讀完,發現這是來自自己丈夫的弟弟,也就是在淮南讀書的,那位素未謀面的小叔子的信。

信來自白鶴書院,那位小叔子,請求段野幫忙盯着她,不讓她逃跑——信上稱她是“蛇蠍心腸的婦人”。

他以為自己害了他的兄長。

他要回來替他兄長報仇。

綠腰的心重重墜下去。

“不知道誰要害你,以我的名義寫了一封信,告發你夥同奸夫,害死了嚴青。”段野說。

“你不跟我走,恐怕命也要留不住了。”段野挑着濃重的眉峰。

沈綠腰心中一震,怪不得,自打嚴青的這個弟弟回來,她總是覺得有目光在身後窺視,像一把尖刀,時刻打算穿破她的心髒。

沉默良久,綠腰擡起頭,“不會是你做的吧?”

“我瘋了,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綠腰的心虛下來,像是後山因為雨季連綿而松動的山崖,只待一次外力,就會轟然塌陷,卻還是強撐着意志,反诘道:“我不怕,他一個讀書人,還要罔顧是非,草菅人命不成?”

“你沒聽過武松殺嫂的戲碼?”

綠腰不說話了。

說到底,她也只是個外人,嚴青一死,在嚴家,她算什麽。

綠腰只覺得小屋成繭,有天羅地網,朝她撲來。

燭光昏黃,窗棂的孔隙裏不斷有風透入,刮擦着蠟燭繩芯,将折在牆上的,女人那一把纖腰的細影,吹得搖搖作擺,像是狂風肆虐下的一朵茉莉,或是一葉柳枝。

綠腰,真是個好名字,經得住唇齒之間反複咂摸。

段野神情軟了下來。

輕輕走過去,好心地将她扶起,攬在懷裏,“跟我走吧,我們家打算在嶺南開票號,我要過去理事,你跟着我走,料誰也不敢動手。”

看她蜷縮在自己懷裏,發際線茸茸的,睫毛濕得亂七八糟,張牙舞爪的桀骜消失了,馴順得像貓一樣,一只把自己當作老虎的小病貓。

段野忍不住撫摸她鴉黑的堆髻,“我段某人,現在還沒有子嗣,将來我兒子,也只叫你來生,到時候繼承我們段家的家業,你說好不好。”

見懷裏的人姿勢僵硬,沒有反應,段野有些慌了。

想起她家的情況,他似乎又得了些信心,便說:“你父母不在了,姐姐也不知道去向,你一個人在這世上,孤零零的,我這一走,誰照顧你呢?”

這一回,話術倒是管用了,她明顯軟了下來,吸着鼻子,仿佛被觸動了傷心事。

沉下去的嘴角紅紅的,帶動飽滿的頰邊,像是一顆熟透了的櫻桃。

段野心想,這女人也并非絕色,清秀而已,為何就能讓自己這般惦記,簡直到了着魔的地步。

他就着燈光,細細打量她。

不同于他後院裏衆多精明愛俏的相好,這女人似乎有些癡相,言行舉止,愛怨嗔癡,一切全憑天性,唇紅齒白的嬌态,裹上了一層孩子氣的天真,偏偏她的性格又十分孤傲,說話行動間,自帶一股矛盾的氣息。

就像一頁中間折角的書,讓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真叫他的心裏像貓抓一樣。

這就是他惦記了兩年的女人。

他現在就要要她。

手把上那抹細腰,輕攏慢撚。

“給了我吧。”段野伏在她頸間,口齒不清地說。

朝思暮想的人在懷,段野不免意蕩神飛,犯起了世上男人的通病,開始口不擇言地畫起大餅來,“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真的。”

沈綠腰用力推開在她身上放肆的男人。

段野停下不規矩的手,爬起來,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像是一只守在老鼠洞口的貓,自有無窮的手段與獵物周旋。

他盯着她腰間被解開一半的灰綠格紋羊毛旋裙,語氣很深地講:“既然已經答應跟了我,怎麽到現在還不肯讓我碰?”

她倔強地別開臉去,然而已經眼淚汪汪。

段野早知道她的性子,看見她這樣決絕,并不奇怪。

自己已經得償所願,成就好事也不急于這一時,算了。

“後天我來接你,別忘了。”

他說着伸出雙臂,讨要溫柔。

綠腰只好垂着眼睛,将額頭向男人頸側靠了一靠。

透過那悠長馥郁的脂粉甜香,她聞見雪豹皮氅深處的陣陣血腥肅殺。

段野臨走前,站在窗戶外,擎着兩根手指,提起唇角兩側,幼稚地朝她比了一個笑臉。

在黑夜中卻顯得十分瘆人。

沈綠腰站在窗前,久久不能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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