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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目送男人走遠,綠腰轉身就開始收拾東西。

備好行李,她打算進城一趟。

剛才段野提到她的姐姐,說不知所蹤,這話并不準确,因為此事另有真相,只是雲遮霧繞,外人看不真切。

綠腰确實有個姐姐,只是從小被賣,進了大戶人家作奴婢,主家難伺候,受盡折磨,後來還是沈綠腰為她贖的身。

贖身錢,就是綠腰的彩禮錢。

按照本朝律法和習俗,奴隸由賤民轉為良身,需要一大筆費用,這筆費用對農家來說,頗為不菲,父母不願意出那筆錢,也不肯出面去贖人,一直等到他們死了,綠腰成了戶主,才着手開始打算。

為了幫姐姐擺脫賤籍身份,她選擇把自己嫁出去,換來彩禮作贖資。

可是萬萬沒想到,姐姐恢複自由身後,竟然不願歸家再過那種貧苦日子,而是選擇搭上一個大官,自願給那人作了外室。

綠腰當然不同意。

在她心裏,嫁人,差不多等同于賣身,還不要說做外室這種,名不正言不順,不見天日,簡直比妓子還不如。

當初是為了給姐姐籌備那筆贖身錢,她才不得不嫁作人婦,結果姐姐剛被救出來,轉頭就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搭進去一個不夠,還進去第二個,眼睜睜看着兩人都進了火坑,這讓綠腰覺得自己的心血全白流了。

二人大吵一架。

自此,姐妹離心。

想起來,她們已經有快一年的時間沒見了。

就連這次嚴青的葬禮,姐姐也沒回來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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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恩如仇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親姐妹之間,這是她沒有想到的。

一年前,兩人鬧崩的時候,彼此的話都說得太絕,記不清是誰先開始了。

反正到最後,姐姐把綠腰給她贖身的那筆彩禮錢,換成銅板,一分不落地全砸在地上,表示兩人恩斷義絕,自此互不相欠。

大道朝天,各走一邊。

姐妹兩個都是倔強性子,誰都不願意先低頭。

綠腰心想,就算她服軟,姐姐恐怕也不願意再見到她,還不要說出手相助了。

想當初,姐姐跟了大官,立馬就撺掇自己與嚴青和離,說要給她找個富貴子弟,那時她甚至因為此事還出言不遜,沒想到短短一年,兩人的境況就已經天差地別,聽說她姐姐在雍州城裏住的是朱門碧戶,穿的是金絲銀緞,伺候的仆人如流水一般,而她卻死了男人,成了鄉野寡婦,現在叫她送上門去打臉,她怎麽肯?

綠腰的自尊心向來是很強的。

但是她也不願意坐以待斃,顯露恐懼和軟弱,叫那個男人更得意。

柴門外面,小路一直延伸到荒原上去,綠腰心裏又止不住地戰栗,荒郊野嶺,到處都是野獸、強盜、異族人。

于是她又退縮了,在心裏給自己找退路。

姓段的不是說嚴青的弟弟快回來了嗎?

段野筆下那些,只不過是一面之詞,紙包不住火的,等小叔子一回來,就水落石出了,或許她只要等着就行了。

可是另一方面,她又同時感到自己的天真。

小叔子是嚴青的親弟弟,不是她的。

素未謀面,人家憑什麽相信她?

指不定,人家正恨着她,要将她碎屍萬段呢。

這一夜,就在輾轉反側之間過去。

天快要亮的時候,綠腰終于下定決心。

她牽上馬,吆上羊,往城裏走去。

-

另一邊,嚴霁樓在鎮上的客棧中,夙夜難寐。

下午的時候,他曾叩響段宅大門。

在此之前,經過種種猶疑,他最終決定親自來找兄長的發小問個清楚。

此時天已經黑了,敲門,段家的仆人探頭出來,告訴他人不在。

于是嚴霁樓只好暫時住進旁邊的老旅館。

這是外地商隊的落腳之處,院裏陳年的地磚,散發出一股濃重的駱駝腥臊氣息。

西北晝夜冷熱極其懸殊,白日裏草甸上已經有鮮花蝴蝶,到了晚上,室內卻還要架炭燒爐。

寒風拍打窗戶,嚴霁樓打了個寒噤。

這些日子,他離開淮南,乘船一路北上,經過馬車、驢車、牛車……種種換乘,餐風露宿,晝夜不舍,終于早早趕回。

想不到第一天,就遭遇一個大烏龍,就像一塊巨石從天而降,砸落在他的腳邊,濺起的滾滾煙塵,多少幹擾了他的判斷。

實在太冷,他在床底,找到一個破舊的銅盆,自窗下取出火撚,向夥計讨來柴枝和炭,架起一堆篝火。

木柴發出細微的噼啪聲。

飛濺的火星将夜燙出幾個紅洞。

他坐在火爐邊,翻出随身攜帶的兄長的信,就着火光細細看起來。

身上發白的布袍,被照得閃閃發亮。

翻開那些信,四年來,哥哥給他寄了許多,厚厚一摞,每一頁都被他翻得起了卷邊,卻保存完好、無一缺損。

他從其中抽出一封,上面的字體工整好看,是同鄉那位姓段的大哥代筆,但是口吻,卻真真切切充滿了兄長的關懷。

【霁樓,最近天冷了,我們這裏非常冷,不知道你那兒怎麽樣?

你剛到淮南,人生地不熟,沒有人照顧你,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你上次來信,說你考進了白鶴書院,我真替你高興。

南方的飯食吃得慣嗎?還有錢用嗎?如果缺錢,一定要告訴我。】

那時候,嚴霁樓十三歲,剛剛離開西北,輾轉江南一帶,看到白鶴書院招收學子,便前去一試,沒想到拔得頭魁,他當即寫信給兄長,之後便收到兄長的這封回信,以及信封裏附帶的銀票。

比他大三歲的兄長,将自己從小到大偷偷攢下的積蓄全都寄給了他。

嚴霁樓眼睛有些發酸。

又翻開一封。

夜越往深走,氣溫越寒冷,他不自覺向火盆近處移去,也好讓信紙上面的字映得更清晰些。

【上次你問我身體怎麽樣,我要告訴你很好。

我好像又長高了,弟弟你長高了沒有?

咱們嚴家的男人身量都高,你不要不舍得花錢吃飯,變成一個三寸丁,那樣人家會笑話你的。

今年小麥的收成很好,高粱也長得茂盛。

前幾天,我在鎮上遇到一個小販,聽說他在淮南跑生意,發了家,我問他知道白鶴書院嗎,他說知道,我問他聽過嚴霁樓的大名嗎,他說沒有。這個人不靠譜,沒見識,我再沒有理他了。

村裏來了一個秦腔班,唱的不好,白白浪費了一個晚上。

門前的柿子樹上,結了許多柿子,你不在,全給麻雀吃了,不過,我每天都驅趕它們,你不用愁,我不許旁人碰這棵樹,摘了一些給你作糖霜柿餅,冬天的時候你沒回來過年,春天就放壞了。

但這棵樹卻很争氣,今年依舊結了很多。

另外,你的狗死了,我沒能把它救活,獸醫也沒有。】

這一年,他十五歲,哥哥十八歲。

嚴霁樓想起來,那條狗叫點點,是一條撿來的雜種犬,由本地土狗和絲綢之路上的商隊帶來的中亞犬種雜交而來,因為白色皮毛上有很多黑色斑點,被他命名為點點。

他在家那幾年,對這只狗可以稱得上是悉心照料。

以至于不喜歡狗的兄長,最後也接受了點點。

這一回,哥哥寫了這麽長的一封信,堪稱是他收到過最長的一封,而且字裏行間拼湊感明顯,顯然是故意為之,最後才在末尾,裝作不經意地提到這件事,一筆帶過,恐怕就是怕他難過。

面前的火堆被風一吹,煙熏火燎,嚴霁樓雙目發紅,長睫深濃。

夜深了。

火光黯淡下來,嚴霁樓拿樹枝攪了攪最底下燒紅的木炭,又抓了幾把幹透的松果朝裏面扔進去。

火勢嘩然而起。

接下來的信,終于提到那個女人。

【蜂蜜出箱了,我走街串巷去賣蜂蜜,遇到鄰村的一個姑娘,她長得好看,但是有點不愛笑。這害得我有點怕她。

城裏的說書先生說,江南美人多,但是你不要看。好好讀書。】

這回,嚴霁樓飛快給哥哥回信,他在信中說:

哥,你不要再給我寄錢了,現在書院院長很重視我,被引薦給許多達官貴人,這裏掙錢比老家容易,你的錢都攢下來給自己娶媳婦吧。

并在信封裏附上一張大額銀票,表示這是自己贊助的彩禮錢。

同時寄回去的,還有幾匹上好的衣裳料子,絲綢、夏葛、雲緞,都是他精心挑選,想必英朗的兄長穿上,必定能抱得美人歸。

這一回,兄長終于笑納了。

再之後,兄長的信件寄來的更頻繁,好像是在尋找一個可以訴說心事的對象,大約是情窦初開,實在難以自解,也實在孤獨。

嚴霁樓記得那兩年,信上全是各式各樣的誇贊,兄長顯然是上了頭,用讀書人的話來說,就是思之若狂,幾乎每一封信都要提到那個女人。

沈家二姑娘長,沈家二姑娘短。

他也不負兄長所望,在信上教給他各種追求女子的手段,雖然他自己也是光棍漢一個,傳授起這些卻是頭頭是道。

僅有的知識,全靠戲文和話本學來,歸功于江南繁華的印刷和文業,他能學到的花樣,不斷翻新,精益求精,随着他的進益,兄長那邊也取得了好消息。

信上的稱呼開始從“沈綠腰”變成“綠腰”。

直到那個稱呼變成“腰腰”,兄長終于得償所願,正大光明地在信中說“你嫂子……”,并給千裏之外的他寄來喜糖。

……

看到這裏,他不想再看了。

如果沒有他出手,或許兄長的多情,永遠也只能埋在心底,如今自然也不會死于非命。

夜深了。

一陣大風刮過,外面忽然電閃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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