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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等了一天一夜,人還沒有回來。

直到第二天雞鳴,聽見外面人聲喧嚣,嚴霁樓心中一動,匆忙出門。

此時天色尚是一片暗沉,段家的門樓前,重兵看守,隔着石階望過去,裏面一片狼藉,族親流離奴仆奔散,婦人涕泣稚子嚎啕,地上雨水坑窪裏,滲透着絲絲血跡,不斷有官差擡箱挈籠,進出往來。

“這是怎麽了?”嚴霁樓攔住一位小兵。

“段家扯虎皮放印子錢,惹了不該惹的人。”小兵伸手在頸前橫劈一記,以示茲事體大。

段家做票號生意,嚴霁樓是知道的,然而此刻親眼見其大廈傾塌,心中亦未免疑慮叢生。

他常與商賈堂官一類打交道,知道放印子錢是大生意,背後勢力更是盤根錯節,如今一朝樹倒猢狲散,其中定然有不可言說之變。

帶刀的官差手提封條走上臺階,段家主仆的哭泣求饒聲陡然轉高,繞耳不絕。

偌大的兩扇朱門阖上的一瞬間,嚴霁樓心中一震,當即轉身向家中去。

-

沈綠腰知道姐姐會出手,但沒想到會這麽快。

早上天一亮,鎮上便傳開了:段家被官府抄沒,全家下獄,被罰至北疆的采石場作苦役。

消息傳到村裏,外面太陽正盛,綠腰眯着眼站在窗前,想起前天晚上,段野離開前,站在外面那一笑,依舊骨血冰涼。

不過,曬了片刻,就好了。

總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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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烈日之下,兩位帶着官帽的兵差驅趕羊群入圈,濺起塵煙滾滾。

看看,連她的羊都回來了。

綠腰是知道規矩的人,從櫥櫃裏抓出一把銅板,出門給那兩個兵差作辛苦錢。

兩個小兵卻接連擺手拒絕,他們來這裏送羊,是遵從上官的指示,眼前這位是都護大人的小姨子,他們哪裏敢占便宜。

“勞累兩位官爺。”

那雙水潤的眼睛掠過,叫兩個少年小兵都紅了臉。

“不累,不累。”兩人争先恐後地否認,神情羞赧。

“喝口水再走吧。”

兩人不約而同吞了吞咽喉,拘謹地用手掌在耳邊扇風,“今年這天氣确實鬼,才四月就熱得不行。”

綠腰一笑,轉身進了竈房,袅袅婷婷的背影,看得兩個小青年都低下了頭。

兩個小兵喝完水,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這小寡婦不錯。”

“小心你的皮,這可是都護大人的小姨子。”

“哪門子的小姨子啊,城裏住的那位,充其量也就是個外室,咱們大人正兒八經的夫人,可不在這兒。”

“咦,”其中一個小兵,朝另一個肩頭拍一把,笑嘻嘻地問:“你說這姐妹兩個,哪個好看些?”

“叫我選嘛,”小兵回過頭,看着那戈壁灘上孤零零的舊屋,留戀地說:“我選小寡婦。”

“呸,你還真選上了。”

“快走,我看天色不妙,怕是要下雨。”

空蕩蕩的戈壁灘上,兩個小兵打鬧着走遠了。

老鷹和禿鹫在天上飛來飛去,時而發出遼遠的唳嘯。

路邊的野高粱叢裏,走出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

“都護大人”、“小姨子”——

原來段大哥是這樣被下了大獄。

嚴霁樓無聲地冷笑。

他站了很久,看着面前蒼茫的荒野,忽然不知道何去何從。

遠處,幾只禿鹫蹲在地上,像藏族的天葬師,披着黑色的袈衣,有耐心等待一只瀕死的黃羊。

一直站到下午,黃羊被徹底分食。

頭頂忽然陰雲翻滾,不遠處的荒原上,荒草瘋長,深綠無邊無際,羊腸小道的盡頭,幾間土屋如同墳墓,屋頂上的舊煙囪裏,不斷吐出白煙。

屋裏女人正在燒水,準備洗頭。

院子裏放着把靠椅,上面坐着一只銅盆,裏面盛滿清水。

長長的頭發,緞子一樣油黑,嘩啦入了水,藻一樣湧出來。

粉色的繡鞋被浸濕,女人左腳尖,抵着右腳跟,将鞋子扯開,然後踢掉,光腳站在土裏,纖細的腳踝像一把花梗。

上身只穿白色的棉布小衣,背緊緊弓着,露出大半截白膩的腰身,再往下,是黑色紗绔,藕一樣飽滿的小腿若隐若現。

盆裏的水或許是太滿了,不斷往外溢,落在白皙的腳背上,在太陽底下發着光。

嚴霁樓站在院牆外。

他看了很久。

直直瞪着,一刻也不肯錯開,眼睛裏卻無一絲情欲。

反倒像是透過女人,看向很遠的地方。

正在洗頭的沈綠腰察覺背後灼熱,随手把濕發團在頭頂,直起腰,把視線投向牆邊,入目卻只有滿牆瘋長的仙人掌。

額頭上,漲滿的泡沫不斷流溢。

有一些沾在她眼睛和鼻尖上,弄得眼底發酸,伸手用袖子擦幹淨了,就在這開阖的空當中,牆頭上一個男人的面龐一閃而過,也只是一瞬,大約是太白了,在遍地黝黑的西北鄉下,實在少見,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懷疑自己是白日撞見了鬼。

綠腰心裏毛起來,打算晚上燒些紙。

頭發還沒湃,她端起洗臉盆,将洗頭水都潑在牆根底,然後進了屋裏。

嚴霁樓從牆頭跳下來,輕輕推開房門。

悶熱了一天的天氣,終于開始下雨。

沈綠腰低着頭擦頭發,一道黑影從天而降。

她擡起頭,窗外閃電霹靂而下,白光照亮面前男人的臉。

“叔叔。”

門外春雷滾滾,沈綠腰擡起頭仰望着他,幾乎有點喘不過氣來。

膚色蒼白,骨相淩厲,眉骨尤其鋒利,眉尾卻掃得細長,睫毛密密匝匝地,光影一直打到鼻翼兩側,鼻骨窄而細挺,顯得陡峭,像是異族人。

那些唱誦經文,又能提刀殺羊宰牛的藏族喇嘛,就有這樣的氣勢。

男人長腿邁進來,順手扣上門闩。

綠腰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眼底有着淅淅瀝瀝的膽怯。

“兄長的衣裳還在嗎?”男人聳一聳肩,綠腰看去,這才發現,他渾身已經濕透了。

濕漉漉的衣袍,勾勒出精瘦勁碩的胸膛和腰身。

綠腰不由得耳根發燙。

“我去給你找。”

她說着逃也似的,進了裏間,只聽見一陣翻箱倒櫃聲,不曉得是打翻了什麽東西。

這座房子,是個套間,裏外用半扇繡花簾子隔開,此時,綠腰躲在簾後,伸出來一只手,指尖上虛虛挂着一件赭色的棉袍,有些緊張地說:“給你。”

嚴霁樓接過衣服,眼神不動聲色地深了深。

綠腰躲在內室,聽見外面一陣窸窸簌簌,心裏知道是男人在換衣服,又等了半刻鐘,她才掀開簾子走出來。

男人已經坐在桌邊,袖子一直挽到肘節上,露出小臂上的肌肉線條。

鋒利殘酷的線條。

察覺女人在觀察自己,嚴霁樓不動聲色地撥了下爐內炭火,冷冷看過來。

“嫂嫂為什麽一直看我?”

沈綠腰慌忙否認,“沒有。”

男人無謂地一笑。

沈綠腰更心虛了。

“你餓不餓,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不餓,只給我一杯清水罷。”

沈綠腰端着水碗過來,聞到男人身上獵殺般的寒氣。

為什麽?

綠腰心裏一動,忽然明白,為什麽這幾日,她一直覺得有人在暗中窺視自己。

外面風雨如晦,背後的人忽然大步踏來,淩空将她提起,如同老鷹屠戮雛雞一般,将她狠狠掼到地上。

水灑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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