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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人走遠了,馬被拴在門口。
綠腰将馬牽回家。
之後嚴霁樓一連過去數日,都沒有再回來。
綠腰放下心來。
說起來,這次的事,還得感謝姐姐。
從前,人人都拿她和姐姐比較,唇舌之上,她總是勝出的那一個,人家都說,她長得比姐姐好,性格比姐姐好,将來一定會出人頭地,嫁入高門,後來她姐姐被賣作奴籍,更是坐實了這種預言。
只可惜,世事無常,那些人打破腦袋也想不到,最後麻雀變鳳凰,鯉魚入龍門的,會是那個其貌不揚的姐姐。
不過,清高的人自有清高的好處,傲慢的人也有傲慢的歸宿。
人人都不動聲色地看笑話,綠腰自己是一點不急,也不惱。
守寡有什麽不好的呢?
她覺得很好。
最起碼,地有了,房有了。
都是屬于她一個人的。
做姑娘的時候是某某女,做妻子的時候是某某妻,現在,她又做回了自己。
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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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終于變成她設想中的樣子。
沈綠腰就這麽喂羊、喂馬、自給自足,時間過去半個月,直到有一天,馬廄傳來異響。
原來是家裏的馬,一只鐵掌忽然掉了,它覺得不舒服,所以鬧起來。
看着這匹栗色的母馬,走路一瘸一拐,可憐巴巴,沈綠腰牽起它,打算到鎮上給它重新打一副掌。
出門前,她換上一襲粗麻孝布,頭發在腦後,簡單地挽了個纂兒,耳邊別一朵小白花。
沒想到,好好的晴天,走到半道突然下起雨來。
幸好下得不算大,都是雨絲,洋洋灑灑,牛毛一樣,做慣農活的人,都不把它當一回事。
沿着長滿婆婆丁和蒲公英的小道,路一直延伸到遠方,盡頭是一座小鎮。
說是小鎮,也只比好一些的村子大點。
路面是石子鋪成的,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也能算作別有氣派了。
這裏有車行,門前停着許多牛車、馬車,車夫都閑得厲害,翹着二郎腿,抽着煙鍋,三兩圍坐在一起閑話,還有些小攤小販,不緊不慢地吆喝着,把叫賣聲,唱得跟民謠一般。
從路的那一頭,噠噠噠,走來一匹小馬。
馬上高高坐着一個女郎。
麻布的孝服,白色的哀花,不是沈家二姑娘是誰?
沈綠腰成婚這麽久了,鎮上的人見了她,還把她叫沈家二姑娘,他們似乎不能接受她已經成婚的事實,更不能接受她嫁給的是一個貧窮卑微的放羊倌,所以之前,嚴青還活着的時候,這裏的人,一見了他,就不懷好意地問:“你家二姑娘呢?”
每回聽到這個,沈綠腰都惱,倒是當事人嚴青,無謂一笑,甚至偶有回應,坐實了自己憨直的名聲。
不過現在,沈綠腰不惱了,無所謂,一切都無所謂,随便別人把她叫什麽嚴氏,什麽沈氏,她都不會生氣。
大約她确實沒有心。
她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何她對牲畜的喜愛更超過人。
比如身下這匹母馬,向來得到她的偏憐,在這樣一個下雨天,還不忘堅持拉它到鎮上來,給它修整蹄鐵。
這匹馬懷孕了,肚子漸漸大起來,現在已經很可觀,要是月份再大一些,她懷疑它就要走不動道,可不妙的是,和肚子裏的小馬一塊成長的,還有馬蹄子。
馬要是長期不修蹄,蹄子就會壞掉、得病,到時候就廢了。
她當然不會讓心愛的馬兒變成殘廢。
選擇一個下雨天,本以為人會少些,沒想到還是這麽熱鬧。
沈綠腰翻身下馬,牽着缰繩,朝蹄鐵鋪走。
鋪子門前,本來聚集着很多人,沈綠腰這麽一來,忽然就靜了。
抽旱煙鍋的不吧嗒嘴了,搖骰子的也不吆五喝六了,說笑話的,笑話也只剩半截了,只有一些脊骨嶙峋的牛馬在響亮地打着鼻息,白霧融入煙雨中,很快就不見了。
“二姑娘,你來了。”
光膀子、系着皮圍裙,在火爐前打鐵的男人,堪稱殷勤地說道:
“聽說你小叔子回來了。”
聽見有人問起嚴霁樓,沈綠腰的表情有一瞬間僵硬,然後轉為防備。
“怎麽了?”
“沒怎麽,就是随便問問。”那人陪着笑說,樣子有點奇怪。
“什麽随便問問……”沈綠腰有些生氣,這人莫不是在打趣她。
她幾乎是想當場轉身就走,可是一想到馬兒忍受着蹄子的不适,走了這麽長一截山路,未免心疼。
強忍着怒氣,她說道:“給我的馬打副蹄鐵。”
“好嘞。”
男人越過她看向身後的馬,“真是一匹好馬。”
火星飛濺,叮叮當當,在雨天燃燒起一種熱絡而浪漫的氛圍,她看得入了迷。
另一邊,一位白發老人在給馬削蹄子。
即使在沈綠腰這個主人看來,老人也是相當富有勇氣的。
馬的脾氣相當烈,蹄上的力量又非一般地大,一記飛踢下去,叫人傷筋動骨都是小事,更有甚者命喪黃泉,老人的動作卻異常娴熟,連馬都惬意地眯起眼睛。
沈綠腰靜靜地站在一旁,左邊是打鐵,右邊在修蹄,她眼睛要忙不過來了。
只是沒想到,等馬蹄子打理好要付錢的時候,慘了。
在蹄鐵鋪主人的注視下,沈綠腰尴尬地說:“我走得急,出門忘帶錢了。”
外面屋檐下的一衆閑漢,異口同聲地發出噓聲,起哄讓掌櫃買單,搞得沈綠腰異常尴尬。
那年輕的掌櫃也面色糾結,撓着頭道:“這……小店小本生意,實在……”
沈綠腰思忖片刻,看向掌櫃道:“如果你不着急的話,容我回去取一趟。”
“那樣也行,只是……你受麻煩。”
綠腰笑笑,“是給你添麻煩了。”
她把馬押在這裏,自己搭一輛牛車離開。
車轍緩緩轉動,路上留下細細水印。
蹄鐵鋪的左手邊,有家外族人開的賭坊,在陰冷的雨天裏,顯得格外熱氣騰騰,喧嚣之中,從門口探出一雙細長的眼睛,追随車上的背影消失在小徑盡頭。
話說這些日子,嚴霁樓在一直在鎮上的書院進習,這日下學,剛到鎮上,遠遠就聽見人群喧嘩,走近了看,一個女人,混在一衆奇形怪狀的大漢中,身上孝服俨然,異常惹眼。
不是他的寡嫂是誰?
後面,知道了她是來為馬打蹄鐵的,他便順勢鑽進一旁的賭坊。
那夥賭徒欺他面生,甚至還拉着他上桌搖了幾局。
結果就是螳臂當車,不自量力,嚴霁樓勝得輕松。
天空徹底放晴,嚴霁樓離開賭坊,經過蹄鐵鋪,順手扔給蹄鐵鋪老板一把碎銀,指着檐下拴着的栗色馬的蹄掌道:“錢付過了。”
掌櫃的來不及錯愕,人已經消失在眼前,只剩臨走前食指在唇角比的一聲輕噓。
不一會兒,沈綠腰坐着鎮上趕集的人的牛車,從村裏再次返回來。
她剛把錢遞上去,那老板卻笑着擺手:
“已經付過了。”
-
從鎮上回來,沈綠腰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誰會幫自己?
她問過蹄鐵鋪的掌櫃,可是那掌櫃卻一臉神秘莫測,說什麽都不肯透露,哪怕是半點消息。
這時候,她忽然想起死去的丈夫。
親眼看着那個和亡夫面容有三分肖似的人,差點殺掉自己,沈綠腰這才意識到,嚴青确實已經死了。
再也回不來了。
也意味着,世上再沒有人對她那麽好。
誰能想到,她剛開始嫁給這個人,只是為了一筆彩禮呢。
她認為的一場交易,換來了一顆珍貴的真心,可是現在她又失去它了。
暮色四合,她忽然掉下眼淚。
連因為換上新蹄鐵而活蹦亂跳的馬兒,都不足以令她快慰。
不過這蹄鐵換得正是恰到好處,因為就在不久之後,這匹懷孕的母馬,便開始分娩了。
這是一個下雨的晚上。
聽見馬廄裏響起一陣聲音,綠腰從溫暖的被窩中爬起。
“烏雅?”
她穿過滂沱雨幕,不斷叫這匹馬的名字。
馬兒半跪在地上,似乎很痛苦,綠腰反應過來,這馬是要生産了。
由于比想象中生得早,所以她幾乎沒有預料,也沒有任何計劃,看着母馬艱難掙紮的樣子,不禁手足無措。
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搬來草料,給槽裏加滿水,給生産中的馬補充力氣。
馬站起又躺下,翻來覆去,在地上打滾,一直持續将近一個時辰,馬廄外面風雨如晦,綠腰心上也被陰雲籠罩。
從前就常聽說,牛馬這些牲畜,因為幼崽過大,生産不易,最容易出事故。
現在站在鬼門關面前,才知所言非虛。
站了很久,馬下身全是血,綠腰心裏猛然一沉。
不好,這是難産了!
綠腰跑進雜物倉裏,尋來蓑衣披上,她要去找個獸醫幫馬接生。
獸醫,鎮上有,只是離得遠;近些的,是附近草場上的藏族人,有一種叫“巫馬”的工種,專擅看馬疾,應對馬的難産應該頗有心得。
綠腰出去借車,村裏人家隔得遠,分布寥落,現在又是半夜,還下着大雨,地上泥濘不堪,還沒走到地方,人已經摔了好幾跤。
“張伯。”她來到最近的鄰居家門前,拍響木門,裏面卻良久沒有反應。
她又試着敲了幾遍,無濟于事。
或許是把她當成了借宿的過路人,這樣的天氣裏,讓一個孤寡老人,為一個陌生人開門,确實是冒險的舉動。
綠腰一瘸一拐,轉身離開,走向更遠處。
山坡上有戶人家,算是嚴家的親戚,嚴青得叫一聲哥,家裏是販驢的,偶爾也趕大車,想到這層關系,綠腰心裏立刻敞亮起來,趕快上前去求助。
剛敲了兩聲,就聽見裏面傳來聲音:
“煩不煩,這麽晚了還上門,讓不讓人睡覺了!”
綠腰轉身,剛走出幾步,又聽見裏面陰陽怪氣:“一個寡婦,半夜敲人家的門,一點不知道避諱……”
“你小點聲。”男人壓低嗓音。
“怎麽着?還不讓說!你背着老娘做了虧心事了?!”女人怒氣陡升,聲音刺耳。
綠腰愣在原地,怔了片刻,快步離開,裙角磨在地上的泥窪裏,髒了一大片。
出來也沒打傘,蓑衣又重又厚,她很快就失了力氣,眼前朦朦胧胧,夜空中電閃雷鳴,就在快要暈倒之前,前方荒涼的原野上,有人提着一盞燈,朝自己走來。
“這麽淋雨,之前的紅參算白吃了……”那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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