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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原來還發生過這樣的事。”

綠腰低頭看了一眼鞋墊上的圖案,喜鵲登枝上面鮮血星星點點。

對面盤腿坐在炕上的老婦人放下鞋底,“你看,你咋這不小心,手還戳破了。”

“沒事,九叔婆,怪我沒注意。”

“唉,也不能怪你,霁樓小時候确實是太難了。”

老婦人長嘆一口氣,又說:“當初,這孩子要去外地念書,連盤纏都沒有,那會兒他爹剛死,家裏一窮二白,他走遍十裏八鄉,到處問人借錢,磕頭下跪,沒少受白眼,後面還是你九叔公,把自己的棺材本拿出來,才給補齊了路費。”

綠腰臉上流露出吃驚的神色,“嚴青從來都沒跟我說過這些……”

“他們兩兄弟性子都太要強了。”

像是想起了什麽,綠腰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問:“那後來,小叔欠的錢都還上了嗎?”家裏賣羊才掙了些錢,她想着如果沒還,就用這筆錢給補上。

張氏一下笑起來,“我發現你們這家子人,性格都怪,一個個不知道怎麽,都特別害怕欠人人情。”

說着捉住她的手背,重重拍了兩把,“錢你放心,早還完了,你就不要操心了,那兩兄弟,都是争氣的娃娃。”

兩個人又閑話了一會兒,張氏笑着說:“你再給我畫幾個鞋樣子吧,上次那些畫得太好了,都叫旁人借走了。”

綠腰趴在小炕桌上,低頭仔仔細細描了好幾副,都是很新奇、又讨老年人喜歡的花樣。

“怪不得別人都說你手巧。”

面對誇獎,綠腰有點無措,只好笑了笑,“下次叔婆需要,再随時叫我,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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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霁樓今天不是放學嗎,我看也快回來了。”

離開族長家,綠腰回家路上,到田埂上挖了點小蒜,前幾天下雨,地裏長了不少野蒜苗。

之後她又找到鄰家,用鹽換了幾個雞蛋。

她因為愛幹淨,家裏一直沒有養雞,但是因為有馬,去鎮上買鹽特別方便,正好村裏人又缺鹽,所以雖然體會不到收雞蛋的快樂,家裏的飯桌上卻總是不缺雞蛋。

到家之後,正是下午,紅霞漫天,将半邊屋子塗成玫紅色。

綠腰洗了手,到竈房去,生火做飯。

在井臺旁邊,把挖來的春小蒜洗得青青白白,那根須又細又嫩,用不着切掉,囫囵剁了幾把,用燙油一潑,再加些醋,和切好的豆腐幹攪一攪,就是一碟上好的開胃涼菜。

這時候,竈裏面的火燒得正旺,綠腰蹲下身,貓着腰從裏面抽出來幾根柴,冒着煙給端到外面牆底下,回來又打蛋,和面,擀餅,等火小到只有鍋底有餘溫的時候,在鍋裏抹上一層豬油,細細地烙出一張又一張又薄又軟的雞蛋餅。

餅子出鍋後,借着鍋底的油渣,猛火炒出一盤幹煸豆角絲,又從案板底下的大陶罐裏,夾出幾塊腌過的鹹魚肉,這樣,一葷一素就齊全了。

至于喝的,她想了半天,還是熬了紅豆粥,本來是要弄玉米粥的,怕小叔子喝不慣。

飯快出鍋的時候,聽見外面有腳步聲,她探頭朝外望,一個男人正站在馬廄的石槽前面,喂小馬駒吃草。

察覺窗口這邊的注視,他回過頭來。

綠腰有些緊張地說了一句:“吃飯了。”然後放下窗子,轉身去把飯菜都盛好。

嚴霁樓洗好手進門的時候,熱氣騰騰的飯菜,已經整整齊齊陳列在桌面上。

“怎麽會有魚?”

綠腰停下筷子,“就是上次你拿回來的那條,我把它給腌制了一下。”

“魚還是吃鮮的好。”嚴霁樓皺起眉頭。

綠腰低下頭,悶聲道:“前幾天天氣熱,我怕那魚等不到你下學回來……既然你不愛吃,下次我做鮮魚。”

這顯然不是嚴霁樓的本意,他微微錯愕,又似乎有些積郁,“我再給你買一條活魚,現吃現殺,不用等我一起。”

“我吃不完。”這倒是真話,黃河鯉魚個頭都挺足,一個人吃起來确實有點費勁。

“買條小的。”

兩個人明明都是好意,說起來卻像是在鬥氣,于是飯桌上異常寂靜,只剩咀嚼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嚴霁樓又說:“不過味道很好,并不鹹。”

綠腰笑起來,“放的鹽少。”

飯吃得差不多,綠腰起身,提着桶去外面打水洗碗,嚴霁樓擡眼,

“你放下吧,碗我來洗。”

綠腰一愣,“那行,我正好要去燒炕。”

今天去族長家串門,閑聊時間太長,下午回來又做飯,炕耽擱到現在才燒。

怕晚上太燙,睡不着覺,綠腰只抱了一小摞玉米稈填進炕洞。

然而事實證明這根本就是多慮。

因為晚間忽然又下了雨。

春季正是一年中雨最多的季節,綠腰躺在熱滾滾的炕盤上,裹緊自己的紅錦團花棉被。

被窩裏溫暖得就像睡在太陽底下。

她想起白天九叔婆跟自己說的話,有關嚴家的往事,嚴青從前竟然從沒對她說過,她只覺得這兩兄弟太不容易,又因為自己父母的緣故,她對嚴霁樓借錢的遭遇格外感同身受。

鄉間的雨聲總是格外催人入眠,綠腰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窗外的雨點越來越大,到後半夜,只聽見外面噗通一聲,仿佛房頂被掀翻,她趕緊起來,穿好衣服往外跑,原來是馬棚塌了。

嚴霁樓牽着一大一小兩只馬,站在雨中,身後是一堆廢墟。

馬沒事就好,綠腰松了一口氣。

這大約是家裏最值錢的東西了,而且她對它們也有感情。

看到嚴霁樓趟過滿院積水,将馬牽來檐下,她慌忙問:“你沒受傷吧。”

“我沒事,在馬棚塌了之前,我就聽見響動,把它們牽了出來,幸好沒事。”

綠腰仿佛發現了什麽,“你一直沒睡啊?”

說完這句,她才注意到嚴霁樓身後,柴房門洞大開,随着視線深處,裏面竟如同水簾洞一般,大珠小珠落玉盤。

她抱歉地看向嚴霁樓,嚴霁樓倒是無所謂,即使身上潮濕,袍底泥濘,依然一臉清風朗月。

門口有長凳,兩人一坐一立,靜靜盯着天上的月亮發呆,中間隔得很遠。

時間過去良久,綠腰看看身後矗立的孤零零的三間瓦房,又望向頭頂陰雲重重的雨幕,終于咬咬牙,擡頭看向嚴霁樓:“看這雨還有的下,我們的那間是套房,要不,小叔叔先委屈,在外間歇上一夜,等明天雨過了再說。”

嚴霁樓長睫輕輕聳動,終于還是垂下。

耳尖有些發紅地說道:“我會帶着馬。”

本來大馬不久前才分娩過,小馬駒也才十幾天大,綠腰也不舍得讓它們在外面淋雨,再加上兩人倫理有別,共處一室更為尴尬,忙不疊便說:“好。”

套間的內外室,一簾之隔。

兩個人隔牆睡。

內屋裏面,不知道什麽香味,從簾子後面徐徐彌散出來。

外面下着雨,嚴霁樓輾轉難眠。

這是為迎接新娘建造的房子,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無不透露着兄長的靈巧心思。

磚地鋪得平整,家具雖然原材料并不名貴,可是全都是手工打制,漆藝高超,一看便知是用了心思的,牆上挂着大紅色的歷畫,還有些羚羊角,牦牛角,顏色斑斓的石頭項鏈一類。

雖然是鄉野人家,小門小戶,屋子的鋪排亦很講究,一進門首先是個榉木的大方桌,後面擺放着幾條帶靠背的長凳,牆角的小杌子上立着陶瓷花瓶,那花瓶雖然有些殘缺,裏面插着帶露的野杏花,卻是雨霧潤澤,嬌嫩動人。

“一枝紅杏出牆來”,鬼使神差地,嚴霁樓想起這麽一句詩。

牆角的橡木立櫃散發出浸了雨的潮濕氣息,牆上裱糊的黃紙受了潮,松垮垮地剝落下來。

小馬駒正是淘氣的年紀,一直在那兒撕黃紙玩兒,窸窸窣窣,如同一只巨大的老鼠。

嚴霁樓不得不起身,将這小寶駒給拴在大馬身邊,好叫它的母親約束住它,另一方面,也是怕打擾了裏面的人。

等馬安靜下來,繡簾背後終于傳來清淺的呼吸聲。

嚴霁樓這才脫掉身上的濕衣服,這袍子,是棉布做的,所以特別吸水,方才在外面淋了一會兒,便徹底濕透,水蛭一般貼在身上,冰涼刺骨。

礙于寡嫂共處一室,他不好寬衣,便忍着濕衣貼身,直到現在,才在黑暗中飛快換下。

清早,晨曦微透,尚在睡夢之中的綠腰,忽然發覺臉上一陣濕熱,爬起來,原來是馬兒在舔她的頭發。

她這麽一醒,馬駒也被驚,自知進屋無理,蹬着四只小腿就跑了出去。

綠腰無奈發現,這小駒子似乎越來越大膽了。

等她整好衣裝出門,外面依然雨水霖霖,涼氣撲面而來,院內積水如同溪流。

嚴霁樓正坐在檐下,拿紅柳枝條編筐,身上穿着一件家常麻布長袍,飛濺的雨霧給他周身鍍上一層銀光。

看樣子他應該很早就起來忙這個,筐已經基本成型,紋路做得也很精致。

見綠腰出來,他停手,垂下眼簾,白皙的臉上仿佛有霧氣籠罩,“雨不停,今天還不能上房蓋瓦。”

綠腰明白他的意思,“也好,上面太滑了,下着雨上去很危險,等天晴了再修吧。”

話是這麽說,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确實有些不方便,當然,最不方便的是,叫別人無意中看見,恐怕傳出去閑話。

又一想,雨下得這麽大,窮鄉僻壤,誰會來?

結果“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事實證明,誰也沒辦法做老天爺的主。

才到下午,就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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