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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下雨天,屋裏冷氣橫沖直竄,地上點着炭盆,因為木頭受了潮氣,火也并不很大。

沈紅眉翹腳坐在炕沿上,吊着眉毛,仔仔細細把房子給刮了一遍。

然後看向綠腰,意思是:就這?

你就住這種地方?

綠腰面色赧然。

紅眉朝外面擺擺手,向一直站在門口、等候主人的小丫鬟吩咐道:“去把馬車上東西拿來。”

見那丫頭一路小跑冒雨出門,紅眉這才轉頭笑向綠腰,道:“我給你帶了些小玩意兒,其實早都準備要給你了,結果上次你走得急,沒裝上,我也沒來得及提醒你,事後沒後悔死。”

東西取回來,是幾個大包裹,打開,都是些绫羅綢緞、胭脂水粉、環佩珠蘭之類。

綠腰看見這些,笑着給姐姐道謝,神情卻是淡淡的,似乎并不怎麽以為驚喜。

紅眉脫了鞋,盤腿上炕,向自己腰間袋子裏一摸,掏出一杆玉白色的煙槍,靠近地上的炭盆,火星明滅之間,煙絲點燃,辛辣的煙味很快彌散開來。

綠腰開始咳嗽。

紅眉看她這樣,眯着眼睛笑:“你知道這煙絲多少錢一兩?還有這根煙管,象牙雕的……”

正說着,突然中斷,神色厭惡地搖頭,“算了,知道你不喜歡這些。”

眼睛一低一擡之間,又習慣性地勾起嘴角,“幸好,這兒還有些別的。”

她忽冷忽熱的态度,叫綠腰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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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則好像習慣了,絲毫沒有察覺到性情裏所潛伏的古怪和善變,帶着親昵又炫耀的口氣說:“你還不知道,你姐夫上次聽說你來家裏了,本來要見見你的,結果沒見上,就遺憾得不行,這回知道我要來看你,特別囑咐我走之前,給你帶上這些見面禮。”

綠腰聽了,倒是為姐姐欣慰不少,也知道自己是沾了姐姐的光。

“都是些小耍頭,小孩喜歡的玩意兒,不值什麽錢,只是看着新奇。”紅眉說。

确實,看起來都是一些草市上的東西,什麽鈴铛,手爐,各色吃食,甚至還有個撥浪鼓。

東西倒不貴,從前嚴青趕集的時候,碰上了也會買給她。

只是這個素未謀面的姐夫,會給人送這樣的見面禮,也真是……慈祥,綠腰猜測此人年紀應該不小了,心底未免為姐姐感到不值。

想到這裏,勉力擠出笑意,“謝謝姐。”

“咦,你這兒怎麽還有這些東西?你在學字?”

說的是筆墨紙硯,怕這些東西放柴房裏受潮,昨天晚上嚴霁樓把它們全搬過來了。

綠腰跳起來,“你別動。”

她發現這位小叔潔癖嚴重,因此格外注意避免與他發生碰觸,即使是筆墨紙硯這樣的身外之物。

紅眉望着她,有點不理解她為什麽突然激動。

綠腰剛要解釋,嚴霁樓從外面走進來,一身蓑衣,肩上背着小竹簍,頭發末梢水流如瀑,“這是我的。”

潮濕氣息裹挾而來。

“你是……”

綠腰小聲道:“我小叔子。”

沈紅眉上下打量對方,見此人雖然樣貌出衆,卻穿着身半舊麻布長袍,未免從心底生出輕視。

倏然收回目光,尖細的下巴向綠腰一挑,“我怎麽不知道你還有個小叔子。”

綠腰被她的目光逼得有些發麻,心中雖然不贊成姐姐拷問似的做派,還是老實道:“這是亡夫的弟弟,之前一直在外地讀書,才回來不久。”

紅眉不緊不慢,答了一聲“哦”,又重新仰躺在炕上,開始吞雲吐霧。

綠腰轉身,幫嚴霁樓把脫下的蓑衣挂在牆壁上,小聲問:

“小叔叔剛才去哪兒了”

“我去釣魚。”

“下這麽大雨,你跑出去釣魚?”

嚴霁樓笑起來,給她展示竹簍裏的戰利品,“你看。”

真的是魚,和鯉魚挺像,但不是鯉魚。“湟魚?”

嚴霁樓點頭。

“在哪兒捉到的這種魚?”綠腰還是在一次大戶人家的婚宴上,見過這種魚,當時她是去鎮上,送新娘要用的喜花,主家對她的手藝滿意,付了工錢外,還賞了一碗魚湯。

那湯極鮮,能鮮掉人的舌尖,她就問旁邊的人這是什麽,人家告訴她,“這是湟魚,住在深湖裏面,非常難捕,價貴得吓死人。”

從此她就記下了。

“在阿卡湖裏有。”嚴霁樓說。

“阿卡湖?”阿卡湖在南邊,藏族人的地盤,綠腰睜大眼睛,“你跑了那麽遠的地方啊?”

“嗯。”

綠腰埋怨似的看小叔一眼,“雨天路又滑,你還到湖邊去,還有那邊的藏族人,也不是好惹的,太危險了,下次別去了。”

嚴霁樓含糊應了聲。

綠腰說:“你吃飯了沒有,我去做飯。”

嚴霁樓說:“我去吧,這湟魚不好處理,鰓和內髒都有毒。”

綠腰自知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順從答道:“那也好。”

見嚴霁樓走了,紅眉爬起身,朝窗子外面瞥一眼。

“供一個讀書人不容易,你看他用那麽好的墨,恐怕得值不少錢,你也不看着點,他又不是你的親弟弟。”

這幾年常居富貴鄉之下,她早練就了一眼辨高低的本事,知道桌上那文房四寶,都不是攤子上的便宜貨。

見姐姐勢力得毫不掩飾,綠腰終于忍不住,“小叔學業優異,一向都是自食其力,平常也沒少貼補我們家用,再說了,人家自己掙的錢,想怎麽花就怎麽花。”

“你這個嫂子,當得還真是仁至義盡。”紅眉幽幽說了這麽一句。

綠腰的聲音冷下來,“嚴青對我,也是仁至義盡。”

紅眉沉默不語。

過了會兒,又說:“我告訴你,你可別不信,我們附近鄉上,就有這麽一件事,一個女的男人沒了剛幾天,她的婆婆,為了籌彩禮錢給小兒子娶新媳婦,把她賣給了深山裏的一個光棍漢,女人過去,天天挨那老男人的打,不到一年,就上吊死了。”

在炕沿敲敲煙鍋,煙灰掉進底下的炭盆,濺起嗆人的塵霧,“等你的這位小叔子,哪天也想娶新媳婦,你就遭殃了。”

說完,誇張地打了個寒戰。

綠腰聽了,笑起來,半點都不引以為懼,“我又沒婆婆。”

“你是沒婆婆,但是你有小叔子啊,看着年齡也不算小了,要是不讀書,放在別人家早就成頂梁柱了,你不想嫁人,就能保證你小叔子不想新媳婦?”

“人家才學出衆,将來要出人頭地當大官,配的都是大家閨秀,把我賣了,能換個啥來?”

“唉,我的話你是一點也聽不進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嫁人不是小事,嫁個更差的,圖啥?嫁個好的,人家也看不上我。何況我根本就不想嫁人,現在我手裏有房契有地契,又有手藝能養活自己,一個人過有啥不好?”

綠腰說着笑起來,像想起啥好玩的事,“我這八字克夫,再克死一個老實人怎麽辦?為了別人的性命安全着想,你就不要再逼我了,否則你就是殺人犯,劊子手。”

“你這就胡說了。”紅眉滿臉無奈。

兩個人正說着,嚴霁樓端着盤子進來了。

綠腰見狀,掀開簾子出去,“這麽快就好了嗎?”

“湟魚肉質細嫩,不宜烹煮過度。”

嚴霁樓已經換了一身素白綢衣,可能是怕做飯時頭發掉進去,遂盤成細辮用烏木冠攢住,顯得眉眼線條愈發清冷銳利。

确實他已經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想到方才姐姐的話,綠腰心中不禁有所觸動。

她心裏明白,表面上房契地契都握在她自己手裏,實際上,假如小叔要是提出分家,必定會得到族裏和官府的支持,然後一切都會離她而去,她将再次淪為無依之人。

他會嗎?

也許吧,只要理由足夠正當。畢竟此人的狠絕,她幾天前已經有所領教。

很久以前的那種愁雲慘霧,忽然再次降臨到她的心頭。

窗外潇潇雨聲中,“嫂嫂?”身邊的人輕輕叫了一聲。

綠腰回過神來,“怎麽了?”

嚴霁樓定定看着她,“筷子掉了。”

綠腰低頭,原來是桌邊的筷子掉在她腳下。

綠腰撿起筷子,拿到竈房去洗,背影有些慌亂。

身後嚴霁樓的目光深了深。

綠腰來到廚房,竈臺已經明淨如洗,心中不禁感嘆,這個小叔幹活,手腳利落,頭腦清晰,從來沒有見過他手忙腳亂的時候。

在村裏,很少有男人會進竈房,這些活計,無一例外都是妻女包攬,甚至連最與妻子相敬如賓的老族長,也說着什麽“君子遠庖廚”,然後兩手空空,坐在飯桌前等待大快朵頤。

從前嚴青在的時候倒是會幫她,可惜因為這個經常被人嘲笑,嚴霁樓也這樣做,卻沒人敢在他面前指指點點,甚至還特意上門來請他去給各家婚喪嫁娶掌席。

只能說人都是欺軟怕硬的勢利眼,綠腰心想。

現在已經好些人家在給小叔張羅親事了,只是礙于他兄長才沒,還有她這個寡嫂在,媒人們不好上門罷了。

總有一天,或許自己會被掃地出門。

那邊,嚴霁樓已經把席面擺好,雖然只是家常飯菜,他卻在菜品和擺盤上都下了不少工夫。

畢竟是嫂子的親人,若是兄長在,應當也不會怠慢——即使這是一位不速之客,且萬般不讨喜。

飯桌上,嚴霁樓坐在對面,一直低頭安靜用飯,看不出一點情緒。

綠腰倒是難得聽到姐姐嘴裏說出一句好話:

“這魚不錯。”

才嚼兩口,囫囵着便說:“做得也好,色香味俱全,不亞于雍州城裏的大酒樓。”

嚴霁樓照舊不說話,似乎對誇贊渾不在意,末了,只将盛魚的盤子朝對面推了一推。

沈紅眉沒注意到,綠腰倒是看見了,投去感激的一瞥。

她不想看到自己的親人發生龃龉,即使表面上的和諧,也能叫人獲得短暫的心安,嚴霁樓的行為,無疑是給了她面子,尤其是在她姐姐率先展現出刻薄和不友好的條件下。

“我跟你說的,你再仔細考慮考慮,趁你現在還年輕。”

綠腰怕她在飯桌上大談特談什麽改嫁的事兒,急忙借着咀嚼聲,胡亂答應了。

餘光無意瞥見嚴霁樓,對方倒是面不改色,小口啜着魚湯,表情一以貫之的淡漠。

“對了,腰腰,你還記得那個姓段的嗎,叫段什麽來着?”紅眉忽然問道。

“段野。”嚴霁樓不經意道。

紅眉來了精神,“對,就是他,聽說他被發配到北疆的路上,竟然打算造反,結果當場被亂箭射死,那叫一個慘。”

綠腰手一抖,“他死了?”

紅眉笑得痛快:“惡有惡報。”

綠腰想起那夜,此人隔着窗前的最後一笑,霎時如鲠在喉。

嚴霁樓起身,“我飽了,還請慢用。”

說完回房,翻出日前北疆寄來的回信,投在炭盆裏,燒成細細的齑粉,信上“段氏一門,盡殺”幾個字,湮滅在熊熊火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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