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18章

雨好像住在村裏了,連着下了幾天,種子都差點泡爛在地裏,今早,終于舍得離開這個窮親戚家,光顧百裏之外渴雨的旱地。

天晴得喜人,綠腰脫下厚重的棉襖,換上輕而薄的春衫。

她洗好臉一出門,就看見嚴霁樓穿一身利落的黑色短打,站在屋頂上蓋瓦。

見上面可用的茅草稀薄,綠腰去檐下又搬了一摞過來,抱在懷裏,從梯子爬上去,雙臂艱難得往上遞,長頸高高仰起,雨過天晴的太陽有些刺眼,看不清上面人的臉,只知道嚴霁樓很快就彎腰下來,伸手接過她懷裏的東西。

“你吃什麽?我去做飯。”綠腰十分恐高,很快就從梯子上爬下來,站在地上問。

說完又小聲喃喃,“不過魚就算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句講出口,她好像聽見屋頂上的人在笑。

嚴霁樓忙着手裏的活,眼睛也不曾擡片刻,語氣輕松随意,“嫂子看着辦就行。”

綠腰道:“要不我去買點羊肉回來?”

今天是小叔要去書院的日子,走之前,她得做頓豐盛的飯,若沒有葷菜上桌,好像她這個做嫂子的苛待小叔子呢,別人不說,自己心裏首先過意不去。

雖然兩人的年紀差不太多,但因着叔嫂這層身份的加持,她就有了顧慮,言行舉止都要格外注意,就算沒樣也要裝樣,只希望能裝得像些,畢竟她并沒有照顧小輩的經驗。

“可以。”

綠腰聽小叔子這麽說,回屋裏,翻箱倒櫃,背上一個包裹,就出了門。

嚴霁樓站在房頂上看去,陽光底下,無數個大大小小的雨窪在大地上蒸發,照出茫茫的一片,寡嫂穿着白衫黑裙,頭發半绾,搖搖地走在水汽蒸蔚,蒿草叢生的村道上,猶如聊齋裏面的鬼狐婦,只是那背影,窈窕之餘,依稀有些寥落。

一路上,綠腰走得格外小心,首先是雨天過後,泥路濕滑,其次,她肩上的包裹,裏面裝着整整三十兩的白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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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上次賣羊的收獲,她拿出一半來,打算兌成銀票。

太陽升到正當頭,綠腰也走到了回族村,這裏住着許多回民,因為他們伺候牛羊的手藝都特別好,牛羊也樂意回報他們,所以盛産肥美新鮮牛羊肉,自己內部又吃不完,就常常投入到集市中,供給鎮上和附近的村民。

綠腰來到自己熟識的人家,一對青年夫婦,女人眉目清秀,裹着豔麗的頭巾,正在案板前收拾羊雜,男人則在院裏洗排骨。

“你怎麽找到這兒了?”女人的笑容裏寫着意外。

以前趕集的時候,綠腰常到他們家攤子上買肉,女人認得她。

“我想買羊肉,今天又不開市,沒辦法,只好上門來了。”綠腰帶着一點無奈道。

女人笑,眉眼間有了一點驕傲的意味,商家得了對貨品的稱贊,向來都是要心花怒放的。

“要什麽?”

綠腰說:“給我來二斤排骨。”

然後把随身的包袱,放在桌面上,“順便把這些錢給我換成銀票。”

這年頭不太平,怕遭山裏的土匪搶劫,商家們都把現銀換了銀票,綠腰知道這家人生意好,銀兩一向充足,她又是老顧客,沒理由不幫她這個忙。

她此行,兌銀是其一,買肉才是其二。

結果和她預想的一樣,兩項都進行得很順利。

回到家,這羊肉果然好,炖出來又香又嫩,似乎連調料都是多餘的,就好像,羊預先吞了一肚子調料,把自己腌得香香的,咕咚跳進鍋裏,幫人省事呢——

真是特別懂事的羊肉。

果然,嚴霁樓也說好。

一連吃了好幾塊。

“那邊有羊嗎?”綠腰忽然問。

“什麽那邊?”

“你之前上學的地方。”

嚴霁樓有些詫異,“嫂嫂問的是淮南?”

“嗯。”

“有。”嚴霁樓想想又說:“只是沒咱們這兒的好吃,外地的羊都有點膻氣。”

“他們的羊是被殺,咱們的羊像是自殺的。”

嚴霁樓眼睛裏泛出笑意,低下頭喝了口湯,雙手抱着暖乎乎的甕,一面看着她,一面輕輕颔首,“這麽說……也行。”

“不過那邊魚多,肉細,刺少,不會卡嗓。”嘴角笑意更深。

綠腰小聲“哎呀”,然後側過頭去,露出難為情的樣子。

這茬子是不是過不去了。

這當然是玩笑,其實真要過去也很快,畢竟在家的日子總是很短,嚴霁樓下午就要回杜家書院。

将紙筆用具都打包好,正要背上書箧,發覺裏面多了個藍色碎花的小包裹。

打開,裏面放的是一雙嶄新的青布鞋和幾雙鞋墊,還有一張信封,拆開來,信封裏面是幾張銀票。

綠腰進來取東西,擡頭就撞見嚴霁樓拿着銀票細細打量。

嚴霁樓轉過身,對上綠腰的笑眼。

“你看,你這靴底都快磨平了,去城裏上學,得穿齊整些,鞋和墊子都是你哥哥生前,我給他做的,沒穿過,扔了怪可惜。”

嚴霁樓揚起手裏的票據,“那這個?”

“家裏賣羊的收入,你拿去用吧,到鎮上做幾身新衣服,不要舍不得花,這年頭,都是先敬衣冠後敬人,壞心眼的人多,咱們不欺負人,也不能叫別人欺負了去,家裏還有錢,能給你兜底。”

綠腰說完,眼眶已然有些發紅,背過身去,拿指尖輕輕揩着眼淚。

她為什麽要拿出這些銀兩,又為什麽要多此一舉,将它們換成銀票?

是在前天,姐姐過來,晚間和她講話,說到小叔子,在學堂裏,竟遭了人誣陷,說是偷東西,雖然萬幸得以化解,那惡劣的纨绔也得了報複,但還是叫她心揪了好一陣子。

偷盜——多麽嚴重的指控,就因為他是新來的,欺他面生,還是因為他貧窮?

“後來呢?”綠腰問。

紅眉有些詫異,她這個妹妹原不是愛說閑話的人,從不去深究那些家長裏短,沒想到這回竟然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問這件事的始末,她立刻覺得被捧場,再加上自己天性喜歡看熱鬧,于是不厭其煩地,翻來覆去添油加醋,一股腦又說了好些。

紅眉告訴妹妹,自己是從杜家的姬妾那兒聽來的,說杜府那霸王似的小少爺,整日裏為非作歹,這回終于被治住了,叫他爹打得屁股開花,躺在床上整整五天不能動彈。

這是惡有惡報了,綠腰聽到最後,當然也覺得痛快。

可是笑過之後,便又重新陷入那種積郁之中。

這種積郁,揭開她舊時的隐痛。

在幾年前,她十二歲的時候,曾被望女成鳳的父親,送往鎮上的裁縫鋪,學習織造裁剪手藝。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她心靈手巧,勤學苦幹,很快便得到帶她的老師傅的認可,成為那批學徒裏面最優秀的裁縫,當時還是學徒工的她,甚至已經能獨立出活,受到不少老主顧的好評。

大約兩年後,憑借着出色的繡工和審美,她馬上要晉升為正式繡娘,作為考評,老師傅将接到的一樁大單,交給了她這個如意弟子,那是替一位大戶人家的女兒做嫁衣。

本來這對當時技藝爐火純青的她,已經算不得難題,她在高興之餘,卻也不敢托大,比往常更仔細十倍,從雲肩到腰帶,甚至連蓋頭上的每一根流蘇,都由她親自織綴,自肩袖到裙角,每一處都無數遍翻看、縫補。

到了交工的那一天,喜服甫一亮相,便引發無數贊嘆。

只見那紅裳如霞似蓋,上繡牡丹纏枝紋樣,五色絲雲肩上,大拇指腹大的珍珠,用金銀線連綴了九十九顆,直叫人目眩神迷,不敢直視。

那位大戶人家的小姐,對此也很滿意,當場贊不絕口。

後來到成親的那一日,她和裁縫鋪子裏的學徒工們,都被邀請參加婚禮,結果新娘子在跨火盆時,不知怎的,摔了一跤,雲肩也掉在地上,珍珠散了一地。

這當然不是吉兆,新娘當場大怒,又見喜服崩壞,更是怒不可遏。

盛怒之下,點名道姓要她這個繡娘,把珍珠一顆不落地撿起來。

她當時也是懵了,知道對方勢大,也是怕給別人添麻煩,乖乖順從,一顆一顆地,從雲集的賓客腳底,将珍珠撿起,等撿到第九十八顆,地上再無東西,翻來撿去,唯獨找不到剩餘的最後一個。

那新娘子料定是被她偷了,甚至判定是她偷工減料,才導致她的喜服壞裂,大出洋相。

當場鬧着要派人将她扭送衙門,還是老師傅及時趕到,賠了一大筆錢替她求情,才免于這場牢獄之災。

後來風波過去,老師傅問她,是不是她做的,她哭着說沒有,師傅摸摸她的頭。

這次留下,本以為事情已經結束,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久後,裁縫鋪裏同住的其他學徒,不約而同地都丢了東西,事情鬧大,開始搜屋,這一回,從她的箱子裏,搜出了不少丢失的零錢,還有一顆珍珠。

老師傅也沒辦法,叫來她娘,想要平事,其實也有撐腰的意思,沒想到她娘來了,卻當場給了她兩耳光,揪着她的頭發,将她一路扯回了家。

從此,她的裁縫生涯結束了,之後,就是無聊的鄉間生涯,在日複一日的枯燥勞動中,她長大了,父母死去,開始嫁人。

現在回想起來,似乎那一切都是一場夢。

命運的改變是從一場關于偷竊的誣陷開始的。

她很怕嚴霁樓也這樣,他應該有更好的将來,她就像個真正的長輩那樣,替他擔憂和思考。

雖然此時的嚴霁樓并不明白,性格古怪的寡嫂為什麽突然開始哭泣,他只是無措地看着她掉眼淚。

他從來不知道,有人的眼淚會這樣多,多到止不住,他有些慌了。

“我會好好念書的,嫂嫂。”于是他第一次試着用這種柔軟的聲音跟人說話,還是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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