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20章

暮色四合,綠腰走在路上,世界像撒了鹽,眼前都是蒼茫的一片。

耳邊不斷回蕩着方才所聞,“錢你就拿着吧,東西我們就不要了。”

在衆人嫌惡的目光裏,滿滿一袋銅板扔到她腳下。

她連拿也沒拿,甚至沒敢多看一眼,只是表情倉惶,在那婆子嗤的一聲冷嘲中,手足無措地逃開。

其實今天,座上的那群人并沒有說什麽,他們甚至表現得格外客氣,從頭到尾,都只是盯着她看而已,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然後就被請下去。

就這麽亮了一下相。

走之前,她隔着窗回頭,人群中穿紫衣的那位,朝她笑了一下,她忽然開始渾身發冷。

席上的一雙雙眼睛,都隔着窗,朝她瞥來,毫不遮掩的審視,在與四年前的記憶重合的那一剎那,她終于明白其中的意味。

人們厭惡罪人,同時又畏懼罪人,甚至不敢直視一個小偷的眼睛,只好對她的背影處刑。

可是……她并不曾偷盜過什麽。

她明确自己的無辜,卻還是有一種莫名的羞恥,頭頂的月亮,讓這種感覺無所遁形,她越走越快,試圖克制眼淚失禁。

山間樹影叢叢,這時,身旁的山道上,停下一輛牛車。

“閨女,你坐車嗎,我搭你一程。”

綠腰認出,是早上搭自己的那位老伯。

她側着臉擺擺手,強擠出一點笑音,“不用了。”

Advertisement

“不收你的錢。”

綠腰一面仰頭望天,試圖不讓眼中彌漫的淚水湧出來,一面很急切地笑着,“謝謝你,真的不用,一會兒有人來接我。”

老農搖了搖頭,嘆氣道:“那行吧,你一個人的話小心點,這山上有狼。”

說完趕着牛車離開,很快就消失在前面的岔路。

綠腰擡頭一看,頭頂的月亮明亮得驚人。

她鼻子一酸,這才流下了眼淚。

所謂的有人來接她當然是假話,不知為何,她拒絕善意,比發現惡意總是更快,甚至已經成為一種本能。

不過她并不怎樣害怕。

也是怪,平常總是怕走夜路,晚上燈火通明的大街都顧盼不前,現在一個人身處荒郊野嶺,反倒一往無前,好像抱着一種必死的決心。

世上人總說鬼狐如何殘戾,卻未曾見真的害過誰,又有人滿口仁義道德,卻将大棒加諸于他身,這麽看,地獄也并不遙遠。

記得那時,發生搜箱的事後,她娘被叫來,到了裁縫鋪,上來一句話也沒說,就當着衆人的面,把她踢倒在地上,又打又罵,打完後扯着她的頭發一路飛走。

那一路上,過往行人都看她們母女倆,她娘咬着牙掐她,一邊罵,“你睜着眼叫人看老娘的笑話是不是!早知道這樣,應該生下來就把你掐死……”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她的心氣就散了。

其實,她本來想的是,母親來了,幫她報官,把整件事查得清清楚楚,她是不怕查的。

可是沒用了。

或許她早就應該明白,那種情況下,無論怎樣,都會顯得軟弱,這種軟弱,來源于對正義的幻想,她本不該抱有幻想——那時她還沒有意識到,她這個母親,似乎和別的母親不一樣,她不是太希望女兒過得好。

打一開始,她就反對她學裁縫。

那天的結果,好像證實了她母親的說法,并且再一次加強了她的權威,以至于在後來的幾年,這件事順理成章地成為她老人家英明擅斷的輔證,無數次在她母親口中回魂。

直到她母親死,都在指責她那幾年當學徒,浪費了許多錢和時間。

大約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養成了唯唯諾諾的性子,還有揮之不去的羞恥感,怕被人看,怕跟人交談,甚至怕從別人嘴裏聽到自己的名字。

不出門,如果非要出去,走路永遠走在最邊上,對面來人就主動讓道,跟不認識的人說話,常常因為過于防備而顯得僵硬,一開始就拒人千裏,就算是熟人,也把心裏話藏在最深處,寧願編造些潦草的謊話,也不願袒露自己的真實想法。

她曾無數次夢回十四歲那年的場景,夢裏,她站出來竭力為自己辯白,可是事到臨頭,總是忽然洩氣,嗓子幹啞,只能半夜爬起來喝水,伸手一摸,只有枕頭潮濕。

今天她又當了逃兵,連她自己也詫異。好像從前的記憶是一只狗,追咬她的後腳跟。

這樣毫無知覺地走着,前面的山坳處,如同雀嘴,夾出一雙發光的綠眼睛。

樹叢影影綽綽,漫山遍野之中,只有風動。

她猛然想起方才老翁的話,“山裏有狼。”

西北前幾年遭荒,狼群沒少滅絕,剩下的孤狼,個個都是極狡的兇獸。

不知為何,此時此刻,她竟不十分恐懼,反而生出一種奇怪的平靜。

好像如果在今夜死亡,也會是一種幸事。

起碼月亮很圓,夜晚的天氣也很涼爽。

那狼漸次逼近,喉中嗚咽威脅之聲愈貫耳,獠牙發出森然白光。

眼見就要撲上來——

熒光閃爍之間,俄而退去。

頭頂光影罩下,她回頭,熊熊火把照亮身後人的臉。

“回家吧。”

不知道他已經站了多久,外衣都被露水寒透——她坐在他胸前,馬兒在山道上奔馳——她這樣想着。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這是一截完全陌生的路,陡峭的岩壁,蔥茏的大樹,翻湧的河水在崖底喧嘩而過。

遠處不時有夜枭的叫聲,貓頭鷹站在每一個擦肩而過的枝頭。

身後的人高大滾燙,明明是十分清瘦、文雅的身材,靠近了卻知道,那瘦弱之下,蟄伏着相當程度的狠戾和決絕,就像一只蓄勢待發的黑豹,長了狐貍的臉。

兩個人第一次共騎,是他的私刑拷問,這回,卻成了良醫和明燈。

上馬的一瞬間,不安就消失了。

身後男人勁碩的胸膛有力地跳動,鼓一樣敲擊着她瘦弱的脊背。

兩人靠得太近,炙熱的溫度隔着麻衣傳遞過來,一時讓她無措,她兩手抓住鞍,微微向前傾去,錯開必要的距離。

從雲邊鎮到白家鎮的山路九曲回腸,中間是一段陡峭的上坡。

她無助地滑落下去,穩穩撞上他胸膛。

窘迫之中,她趕快調整身下的位置,試圖保持間隔,奈何山路跌宕馬背起伏,兩人衣服褶皺也錯進錯出。

他倒是毫無察覺,輕扶她的肩膀,語調平穩有力,“坐穩。”

她開始靠向他,閉上眼睛,試圖心無旁骛,接受這種詭異的依靠。

過了山頭就是下坡,終于要從這種緊密的貼合中解放,她雙手抓着馬鞍,深深彎下腰去,半趴在馬背上,下颌因為馬鬃的刮擦而發癢。

頭頂的人似乎低頭看了她一眼,不過很快又移開。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那一眼是帶笑的。

山裏夜霧濃重,先前的掙紮又讓她疲乏,只好強撐着身子,艱難保持平衡,過彎時,掌心一滑,忽然重心失衡,眼看就要一頭栽下去,嚴霁樓在她腰間一橫,單手将人環住。

大約是怕她再出意外,而下坡路還很遠,之後便再也沒有放開。

她覺得別扭,像是頰邊噙了一顆沒熟的李子,又麻又酸又苦,不得吞,又不得擲,只好忍受着那種微妙的溫度。

靜默一路,終于走到平地上,嚴霁樓立刻收回手。

冷風自兩人中間穿過。

前面是一截橫斷的矮崖,窄而筆直,上面覆滿密密麻麻的植被。

馬前蹄騰空。

又是一陣熟悉的墜落感,而且更為猛烈。

腳底下是黑乎乎的一片。

當她發覺這一點,自己的心也跳起來了,而且已經到了嗓子眼。

身體懸空的瞬間,“啊”的一聲,終于不受克制地叫了出來。

同時,“小心!”他大聲喝道,勒緊缰繩。

一陣跌宕下來,水花四濺。

原來是跳進了河裏。

嚴霁樓在她頭頂低低地笑。

綠腰回過味來,那是一場小的冒險。

他故意的。

她有些生氣了,還沒來得及發作。

“把腳擡起來。”後面的人說。

她絕不肯照做。果然,兩腳一冰,連着襦裙下擺,全濕了。

“告訴過你。”

馬在水裏跑了一會兒,上了岸,河灘上蒲葦茂盛,蒼蒼茫茫地鋪開一片,在月光下像是下了雪。

“鞋子濕了,脫下來烤一烤。”

“不用。”

“你把‘不’當飯吃嗎?”他說完翻身下馬,背過身,“我去點火。”

“放着牛車不坐,受這種罪。”

“你怎麽知道?”

嚴霁樓不說話了。

綠腰面露狐疑,警惕地看他,“你一直跟着我?”

跳動的火光将他的鼻梁照得挺拔冷峻,長睫在鼻翼兩側投下深濃陰影,“無意中碰見而已。”

見火逐漸燒起來了,綠腰小心翼翼地靠近過去,嚴霁樓自然地給她騰出位置,“坐這邊,煙都在下風。”

她脫下腳上的繡花條絨布鞋,濕淋淋的,如同兩葉浸過水的小舟,放在火邊細細烤。

怕一會兒天亮,路上遇到早起出來幹活的村婦村夫,因此只烤到半幹,便趕緊穿上了。

回去的路上,她強撐着眼皮,半夢半醒之間,鞋子也掉到了半路上。

她卻毫無知覺,還拍着身下的馬背,問:“這馬是哪兒來的?”

嚴霁樓告訴她是租的。

下午大喜大悲,現在又累又冷,綠腰臉上倦意已十分濃厚,靠在嚴霁樓懷裏動倒西歪,口齒不清地問:“公的還是母的?”

不等聽到回答,又迷迷瞪瞪地說:“如果是公馬,不要和烏雅拴在一起,男女……公母授受不清。”

他忍俊不禁,笑着說:“好。”

扶她下馬,卻見一只腳兒空空。

将人送回家之後,他一個人走了很遠的路,返回去尋那只鞋,原來是落在草叢裏。

半濕的鞋微微沾了青草汁液。

他的指尖留下潮濕的觸感。

濕的鞋子也穿,這麽老實,怪不得會受這麽多苦。

他終于明白,那天她給自己錢,說一定不叫他被人欺負的時候,為什麽會紅了眼。

嚴霁樓坐在燈下,提筆寫信,清早便向同窗寄出,他倒要看看,給她氣受的,是些什麽妖魔鬼怪。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