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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綠腰這幾天,心裏有許多好奇。

第一好奇,小叔子最近為什麽不去書院;

第二好奇,鎮上的裁縫鋪為什麽突然倒閉;

第三好奇,曾經與自己在裁縫鋪同做學徒的一幫人,本來都混得很好,怎麽突然樹倒猢狲散。

後兩條,還是她從村口那幫老太太嘴裏聽到,好像是說什麽私賣禁藥,又有說法是透漏門攤稅。

嚴霁樓倒是渾不在意,每日早起進山伐木,下午就到田裏除草,過得像個隐士。

立夏以後,莊稼拔節,野草也瘋長。

“歇會兒吧,小叔叔。”

馬棚已經有了雛形,比之前更高大堅牢幾倍,現在他又弄菜園的籬笆,沈綠腰都替他累。

他只是停下喝了口水,又開始幹活。

快中午了,她進去把飯做好,出來叫他。

漫天的烈日下,大老遠就看見男人在井臺邊洗頭,裸着精瘦而勁碩的上半身,用黃銅馬勺從木桶裏舀水,清冽的井水,汩汩沖刷着那一身緊繃的、明亮的肌肉,膚色因為極白而顯出微青,細腰寬肩,明明是少年人,已經有了成熟男子的氣息了。

綠腰斂目,背身站在門內,隔着窗,輕輕喊了一聲。

嚴霁樓換上白棉布袍,進來吃飯。

綠腰聞到他身上清新好聞的皂角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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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對面而坐,綠腰順手給嚴霁樓盛一碗米飯,“你聽說鎮上裁縫鋪的事了嗎?”

嚴霁樓一頓,垂下眼簾,“嗯。”

綠腰疑惑,“開得好好的,怎麽會突然倒閉呢?”

嚴霁樓低頭刨飯,并不說話。

綠腰以為他不愛聽閑話,也怕被問起那些與自己的舊相關,遂噤聲。

沒想到,過了一會兒,他卻說:“恐怕是作惡太多,老天爺動了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綠腰總覺得他說這句話時,帶着一種殘酷的笑意。

“看樣子要下雨。”嚴霁樓望一眼窗外。

沈綠腰卻樂觀,“不用怕,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事實證明,兩個人的話都沒說錯。

下午就烏雲滾滾,電閃雷鳴,暴雨如期而至,卻也寥寥片刻,就雨霁雲收。

天放晴,綠腰本來是要上山去采蘑菇,結果剛把筐背上,門口就來了人。

那人穿着講究,态度卻卑微,想來應是某個大戶人家的仆役。

此人告訴她,鎮上的酒樓,要繡一批坐墊,請她去裁量尺寸,順便取針線繡布原料。

沈綠腰很意外。

她日常接的都是閨中繡活,縱使在婦人之中有些名氣,也不過是小打小鬧,怎麽會有酒樓這種大商家找上門,主動與她交易。

心裏有疑慮,還是去了。

家裏用錢的地方多,機會稀有,放棄才是夢話。

坐上馬車,很快來到鎮上。

穿過長街,車停在一座古色古香的酒樓門前。

她剛下車,就看見牆根底下停着七八輛豪華闊綽的馬車。

其中一輛綠色油壁車前,一位衣着華貴的婦人懷抱嬰兒,正四處張望。

見綠腰下車,婦人上前來。

綠腰擡眼,只見對面身着一襲青底牡丹織金絲綢緞袍,頭戴犀玉大簪,雙耳垂墜一對金玉丁香耳環,富貴逼人。

綠腰認出,這是前幾天滿月宴上,雲邊鎮周家的主母。

那天的事鬧得很不愉快,如今兩個人打了一個照面,對面笑意盎然,似乎有意親近,倒叫她不知所措。

婦人抱着孩子上前,嫣然一笑,“沈娘子來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綠腰心裏疑慮,不知道她是何用意,卻還是微微颔首,以作回應。

婦人開門見山,“上次滿月宴上的事,是我不對,我不該聽信那個裁縫鋪掌櫃的謠言,叫你當衆難堪,其實我們周家辦酒席,本來也沒請她,她跟着旁的人上了桌,偏偏又散播那些流言蜚語,迷惑人心,是我這個主母沒控住場,我十分過意不去,今日特帶着孩子,來此向你請罪。”

綠腰沒想到她會道歉,當然,更沒想到,她竟然會抱着剛滿月的孩子,親自從雲邊鎮趕到白家鎮,還編了那麽個說辭,把她請到大酒樓。

對方竟然都這樣了,還拿出孩子當借口,還真叫她不好說啥。

“其實不用,我也沒太放在心上。”

“這是你寬宏大量,但是我的錯,我不得不承認和糾正,否則,後半輩子,也睡不安穩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綠腰自然是欣然以納。

酒樓的小二為兩人把門簾掀開,兩人并肩朝樓上走。

貴婦人說:“傳你閑話的那個,已經叫衙門給逮了,這事兒你聽說了嗎?”

綠腰明明有所耳聞,但是心裏想着,自己知道的并不全面,還不如借這位夫人的口,聽一聽具體的來龍去脈呢,于是搖頭,佯作不知,“我住在村裏面,離城裏遠,消息不靈通。”

婦人恍然,笑着說:“那确實,你沒有及時聽到這個好消息,真是遺憾,那家的裁縫鋪,因為暗地裏偷偷給人賣阿芙蓉,叫官府給捉住了,掌櫃的直接下了大獄。”

原來真的是因為這個,綠腰暗自思忖,看來村口的老婆婆們,消息還是靈通的。

兩人說着,已經到了樓上雅間。

那珠簾往開一掀,裏面竟然已經坐滿一桌子人,見沈綠腰到了,齊刷刷站起來。

綠腰顯然受驚,立即看向身旁的周夫人。

周夫人這時卻顯得無辜,笑容苦澀,“沈娘子,你不要這樣看我,論起來,其實我比你更有疑問,她們應該是你的老熟人,我确實不認得。”

綠腰更疑惑。

周夫人解釋道:“我只能說,我給你擺的這個道歉宴,是真心實意,中途這幫子人硬要摻和進來,說實話,本來我是不樂意的,後面知道她們也要向你道歉,我還真的不好拒絕。”

綠腰蹙眉,“道歉?”

靠門最近的一位黃衣女子趕緊起身,把椅子推到沈綠腰面前,請她上座。

“沈妹子。”

就這麽一聲,沈綠腰就想起來了。

再細細打量桌上衆人,身着各色,紅綠青藍,甚至還有個穿僧衣的尼姑,每個人的面孔都似曾相識。

少時的記憶一時湧上心頭。

這些都是她當年在裁縫鋪作學徒時的同窗。

離自己最近的黃衣女子,當年兩人相當要好,在那場偷竊事件中,她當時甚至還替她求了情,她被母親拽回家,兩人自此斷了聯絡,後來聽說她嫁入高門,便是天各一方。

旁邊的紅衣大袖衫那位,曾經住在她上榻,最喜好打扮,當年做小學徒,剩下的線頭布料,不少都被她給撿去,偷偷做成了頭繩,頭發不多,卻一天梳一個花樣,不知道是頭繩綁頭發,還是頭發绾頭繩。

對面那個青衣的小姑娘,年齡比她還小呢,性格柔柔弱弱,不愛講話,大家都讓着她。

還有那位藍衣的婦人,是衆人之中年齡最大的,老成持重,深得當時老師傅的信任。

至于那位面色寡淡的女尼,她卻有點陌生了。

不想,對方主動笑着介紹道:“我是呂蟬,和你同一年進的裁縫鋪,你忘了?”

綠腰想起來了,這位同年與她進店作學徒,二人有競争關系,又因為一個總被老師傅罵,一個卻常常被誇,所以兩人關系并不親近,當年那件事發生後,這個人還跳得挺厲害,沒少跟着那位起勢。

不過如今再看她,面色枯黃,兩鬓空空,已經遁入空門,聽說家中遭了大劫,顯然是經歷過不亞于自己的重難,再加上她又肯來給自己道歉,為曾經的錯誤買單,于是她也就寬宏大量,翻了篇章。

忽然與這麽多舊人重逢,她一時怔住。

看向衆人,“你們……?”

為首的黃衣女子說:“我們來跟你認個錯。”

衆人都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異口同聲道:“當年的事,我們都誤會你了。”

大家把事情都攤開在桌上,那些幽微的心思,隔着陳年舊月,晾曬在陽光之下,黴氣逐漸散盡。

黃衣女子道:“要不是真兇自己露出來了,咱們還真不知道,這人能壞到這種地步。”

衆人都應聲附和。

又将往事重提一遍。

沈綠腰的沉冤,就這麽得以昭雪。

當年她費盡口舌也辯不清楚的清白,原來三言兩語就可以化解。

時隔多年,她經常以為自己已經放下,可是此情此景告訴她,那都是受傷後無奈的自憐,原來她并沒有自洽,她一直都在期待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提及舊事,一時傷感,衆人都落了眼淚,黃衣女子從桌底拿出一瓶女兒紅,說:“這是老師傅當年埋在裁縫鋪後院裏的,如今她老人家去了,咱們這些學徒也都長大成人,能獨當一面了,也是時候把這個酒給它挖出來了,今日一醉方休!”

開壇,清香彌散,不飲先醉。

第一杯衆人自然都敬給沈綠腰。

這麽喝過一輪,衆人皆酩酊大醉,只剩不沾酒的尼姑,幫助衆人善後,吩咐各家轎夫家丁,将人擡回家去。

臨走前,綠腰拉住黃衣女子,“今日重聚,是你攢的這個局?”

昔日同窗好友隐晦一笑,并不言語,翩然上轎而去。

綠腰轉身,夕陽西下,嚴霁樓已牽着一匹馬,站在樹下,對她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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