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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下午的時候雨收住了, 綠腰在外面放馬,現在夏天到了,河邊水草豐美, 剛下過雨,草又幹淨,她就把馬繩拴在河岸的木橛子上,叫它自己在那兒嚼,省下給馬喂食的工夫。

她蹲在河灘急流轉彎處撿石頭,一方面是這邊的石頭,常年遭受河水沖刷, 表層光滑紋理鮮豔, 确實好看, 拿回去放在窗臺上, 可以裝飾,也可以養花, 另一方面, 其實是有意消磨時間。

她不想回去和小叔子相對,兩個人的關系, 總有一點微妙, 可能是他們都沒有處理人事的經驗, 她不行,他也做得不好,所以總是欠缺那種分寸感, 就好像兩個毫無關系的陌生男女, 突然被塞進了一間屋子, 被要求長久地相處下去,但是不能太遠, 也不能太近,不能隔閡,當然更不能重疊,這真是個艱難的任務,叫她暈頭轉向。

離得遠呢,顯得心虛,仿佛小媳婦鬧脾氣,她當然明白她是沒有這個資格的,反倒是橫眉立目的訓斥,更名正言順些,再近一步,當然就有風險,不能說的、來自四面八方的風險。

她站在河灘上,吹着風,打了幾個不遠不近的水漂後,終于下定決心:家裏不是還有老窯嗎,就叫他搬到那兒好了,把嚴青掙下的錢給他一半,算是分家。

回去推開門,屋裏早已空空如也。

她忽然松了一口氣,看來他也和自己想的一樣。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看着那被風吹動的印染藍花布簾,她的身體感到一陣空落落的,像是有什麽東西正在失去。

她轉身離開,把門重新扣上,枕下的紗巾露出紫色一角,像是個夢的尾巴,當然是不屬于荒山野村的夢。

-

鎮上的駱駝坊一帶。

夜晚人聲嘈雜,夏日晚風混合駱駝絨毛,夾雜脂粉熏香,極有一股腥臊氣息,門口大紅燈籠底下,紅男綠女恩恩愛愛,旁邊還有一群人正打得難舍難分。

一個穿鹦哥綠纻絲襖的女人,正站在樓上嗑瓜子,順便看戲,一把燕尾髻輸得油黑,皮膚也紅紅的,油油的,像是抹了濕胭脂,濃眉毛丹鳳眼,竟是個黑裏俏。

門裏跑出來個圓圓胖胖的老媽子,又是哭又是笑,沖進人群将人給扯開,又擡頭罵樓上姑娘,好說歹說,賠着笑,終于平息苦主們的怒火。

老媽子揮手招姑娘下來,那姑娘翻了個白眼,憑空抛下一把瓜子皮,扭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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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尾處停着的馬車上,穿寶藍直裰頭戴方巾的男子笑道:“英雄難過美人關,聽說杜霸王和那個薛公子為了她,都快打出人命了,我這樣瞧着,模樣倒也一般,性子也不好,實在想不通。”

“你能想通就怪了,本來也是蠢人紮堆,烏龜找王八,”看着喝得醉醺醺,已經被奴仆架着走遠的杜慶,嚴霁樓放下簾子,冷笑道:“怪不得使出那種手段,原來早是個髒貨。”

“你準備怎麽辦?”

事以密成,語以洩敗,嚴霁樓避而不談,反問道:“周兄,你之前跟我說,杜老爺愛好字畫,最近在收藏古墟十賢的畫,有這回事?”

周學兄說是,杜老爺愛好金石字畫,且十分精通此道,其藏品的數量和質量,在整個白家鎮上,也是數一數二的,聽說當年為了躲避南方戰亂,從淮南遷來雍州的時候,滿滿當當拉了幾大車,全是前朝古物,就為了保護那些東西,杜老爺一路上連幾個兒女都撂下車,送給土匪祭天了。

嚴霁樓也聽說過這回事,外人都說杜老爺心狠,不過他們這些學子,畢竟在人家的書院念書,人在屋檐下,好歹不敢把話說得太絕,也就是一聽而過,現在嘛,嚴霁樓倒是有了念頭。

“你有古墟十賢的畫嗎?”

周學兄說沒有,他是個務實的人,顧不上搞這些風雅之事,但是真論起來,他是見過的,只是不知道是正品還是仿品。

“仿品更好。”嚴霁樓露出隐秘的微笑。

車夫馬鞭一甩,車輪辘辘轉動起來,半個時辰後,停在雍州城內的一家古玩店門前。

這會兒已經到了歇業時間,那個小學徒,正往門上挂打烊牌子,見有人來,說不見客,馬上就要下鎖。

“我們是來看貴店的鎮店之寶的。”

鎮店之寶?小童并不明白自家店裏有什麽鎮店之寶,但是目測眼前這兩個人,穿着有品,氣度不俗,應當是懂行的,不敢耽誤師父生意,當即跑到後堂去通報了。

不一會兒,兩人就被請進去。

一個戴玳瑁眼鏡的老頭,坐在櫃臺後面的高腳凳上,正拿糨糊修補古畫,嚴霁樓說明來意,那老頭才擡起頭,扶正茶褐色鏡框,“古墟十賢?”

古墟十賢,是前朝的十位賢士,伏鸾隐鹄,避世絕俗。

此十人在舊朝覆滅新帝登基時,選擇隐于深山老林中,漱石枕流,山栖谷飲,以效古君子采薇之義,先帝并不以之為過,反而大肆褒揚,賜為“古墟十賢”,死後極盡哀榮,諷刺的是,後來這些人的字畫卻也随之水漲船高,其中尤以一位抱石先生,性格最為佻撻不羁,奈何其才極高,世上畫作流傳又少,如今在藏家眼裏,可謂炙手可熱。

“我們是來看看抱石先生的筆墨。”

那抱石先生在金石圈子本是最受矚目的,他們要看這個,不足為奇。

“正好,小店有幅《廬山煙雨圖》。”老先生頗為驕傲地說。

接過來大致看一遍,嚴霁樓細細觀摩,暗記其描摹手法,用墨深淺,格局鋪陳,心裏有底了,待時間差不多,還給對方。

又問:“聽聞抱石先生曾作《群盲鑒古圖》,店內可有?”

老先生疑惑,搜腸刮肚,“不曾聽過。”

嚴霁樓笑起來,聲音裏含着一種奇特的引誘,聽起來卻像挑釁:“老先生如此博學,可惜竟不知道,那才是最能彰顯抱石先生筆法高妙的一幅。”

“何出此言?”老掌櫃輕松咬餌。

嚴霁樓慷慨替他解惑,“同旁人不同,抱石先生在世時,畫作已然火遍大江南北,只是先生性子最是清高,見不得那些趨炎附勢之徒,縱是達官貴人,也求不得只言片字,偏江南世風浮華奢靡,他越是惜名,墨寶越是水漲船高,最後甚至連廢紙都被人撿了去,失望之下,作出一副《群盲鑒古圖》,以諷世風,只是不知後來流傳到何處去。”

老掌櫃聽得認真,早已被勾入港去,當即嘆息道:“除了抱石先生,旁人也幹不出這事。”

嚴霁樓垂睫,唇邊帶一抹淡笑,“正是呢。”

老掌櫃打量嚴霁樓,又說:“小兄弟年歲不大,倒是博古通今。”

一旁的周學兄忙介紹說他的這位師弟,可是在南方大書院裏長出來的,今年才回到西北,老掌櫃撫須作恍然狀,原來是江南書香世家養出來的人,直感嘆後生可畏。

老先生說完,叫學徒沏上好茶,又拿出幾幅其餘的抱石畫作,坐在燈下與周嚴二人共品鑒。

從古玩店裏走出來,已經是半夜三更,路上半個人影也無,周學兄還是不明白,“你到底想作甚,又不買畫,浪費那麽多口舌。”

嚴霁樓意味深長地一笑,“到時候你就明白了。”

兩個人路口分別,周學兄問他是否回家,嚴霁樓想起昨夜荒唐,耳根燎燒,當即拒絕,稱要留在城裏,直到事情做成。

“我看也是不回去好。”周學兄幽幽地吐出這麽一句。

嚴霁樓知道他想說什麽,不願意跟他扯那些有的沒的,成了親的男人,就愛多想。

找了家客棧住下。

一燈如豆,嚴霁樓坐在燈下,提筆于桌前,袖手丹青,按照方才所見抱石先生真跡,循着記憶落筆,勾線點墨,布局鋪陳,不消片刻,便是栩栩如生,畫畢後,題上“群盲鑒古”幾個小字。

江南附庸風雅者衆多,假畫市場暴利,他從前給富商顯貴做事時,便見過旁人做此勾當,這回自己上手,倒也格外順利。

只是這麽畫完,掣筆良久,肩膀傷口被牽動,隐隐作痛,叫他無法入眠。

昨天夜裏,情勢所迫,事急從權,為避免做出違心之事,他一簪捅入血肉,幸好傷口不深,不至于耽誤大事,但萬幸沒釀成大錯,否則真叫他無顏面對死去的兄長。

滅燈之後,和衣躺下,片刻,忽然想起用過的那抹紗巾,他心裏一驚,細細朝身上翻過,根本沒有。

這才想起,他嫌那東西邪門,草草塞入枕下,出門時并未帶上。

黑暗中,月光從支摘窗的縫隙悄然鑽入,他睜着眼睛,這床帳竟然是紫色,上面卷草紋迤逦來去,像是纏繞的藤蔓,細枝末端變化萬千,如同許多彎眉,細眼,或是笑的嘴角,存心不叫人入眠。

紫色真是邪惡的顏色,他想,輕薄佻撻的東西,不該出現在家中,他回去就将它給燒掉,只但願不要被寡嫂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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