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46章

綠腰沒空去管家裏這個古怪的小叔子, 因為她收到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姐姐懷孕了!

那來傳信的家丁說,家裏夫人懷孕了,想請綠腰過去住段時間, 又說,夫人如今在城裏吃不到家這邊的舊手藝,嘴上饞得慌。

綠腰會意,這自然是姐姐要讨食了,她只管問她想要啥,她在這兒做好了拿給她。

那家丁當啷當啷嘴裏倒一籮筐,倒像是吐了個廚房出來。

綠腰笑着說好好好, 姐姐這孕懷得, 跟懷了個竈神爺樣的, 但心裏還是很高興。

那家丁說明早來接她。

綠腰洗幹淨手, 便開始下廚了。

先是一窩絲。

這個一窩絲,是個當地有名的很講究的吃食, 又叫金絲餅, 色香味俱全,是當地過事的宴席上必上的一道菜, 只是做法比較複雜。

和面的時候加糖, 等面醒好以後, 拉成均勻的細絲,蘸足胡麻油,塗上一種特殊的香料叫作姜黃, 把千絲萬縷團成形, 放進油鍋裏, 定型以後撈出來,趁熱吃可, 冷吃也可。

其中拉絲是最難的一步,要是手藝不行,使的力不均勻,可能還沒等到出鍋,一窩絲就成一窩渣了,最有名的師傅甚至能拉出頭發樣的細絲,根根均勻,然後堆疊成型,确保口味的甜綿鮮香,入口即化,等冷卻下來也能酥脆清香,金黃色的螺旋窩在盤子裏,筷子一戳,就散成一堆酥末。

綠腰做這個還是有信心的,她在家的時候很小就下廚了,手藝沒得說,只是嫁人之後才做的少了。

千說萬說,一窩絲終于團好了,就等着下鍋,她往進倒油,那鍋裏不知道怎麽水沒擦幹淨,胡麻油濺出來,在她手腕上燙了一大塊。

綠腰吃痛,驚叫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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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會兒,手腕上接連鼓起幾個大泡。

她忍了忍,正要繼續做,門口天光籠罩下來,地上一道黑黢黢的暗影,悄無聲息地蔓延到她腳邊來。

原來小叔子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了,一直站在竈房門口看着她。

綠腰有些意外,叫了他一聲。

他一句話也沒說,似乎有些莫名的怒氣,大步走過來一把捉住她的手,将她牽到外面,卷起袖筒,舀一瓢冷水,将她的傷口沖了又沖。

等做完這一切,他又回去自己的房中。

綠腰看着他的背影,覺得莫名其妙,但是手臂上的傷口,在冷水的沖洗下,确實沒那麽痛了。

明明是做好事,卻這麽冷若冰霜,這個人真是越來越古怪了。

不到一會兒,院子裏來了人,說是老族長叫大家集合,村裏的水渠要準備開工了,嚴霁樓跟着出了門。

現在天涼下來,村裏也終于湊夠人手,決定挖渠了,每家每戶都要出工出力,嚴霁樓作為他們家裏僅存的頂梁柱,這個活自然要交給他。

綠腰知道這份工的辛苦,還想多說兩句,可是怎麽說都覺得虛假,最後還是閉嘴。

人走後,她繼續做她的炊事。

除了一窩絲,還又炸了些蝴蝶果子,油圈,酥條,最後又做了一個千層花馍。

這個千層花馍,雖然沒有真的一千層,可是工藝之繁瑣,也大差不差,在細薄的軟糕之中加入紅曲、香豆,還有胡麻和姜黃,最後再抹上玫瑰鹵子,這玫瑰鹵子的原料,用的是苦水玫瑰,從莊浪縣特意買來的,顏色粉嫩,即使做成醬也特別鮮豔,湊齊了這五種顏色,寓意五福添壽,姐姐一直在盼望能懷上孕,這回得償所願,也是了了她的一塊心事,必得好好替她慶祝一番。

忙完這些,已經到了晚上。

嚴霁樓也回來了,看身上濕漉漉的,好像已經洗過澡了,大約是在外面的河裏沖洗的。

兩人共處一室,難免有避諱,綠腰好幾次洗澡都是半夜偷偷爬起來燒水,想來小叔也是一樣。

綠腰看着他,脖子後頸被曬得發紅,細皮嫩肉的讀書人,乍叫他幹重活,真不知道能不能适應,不過令她意外的是,九叔公倒很舍得這個後輩,雖然平日裏很把這個侄孫放在心上,時刻不忘提光宗耀祖之類的勉勵用語,真幹起活來竟然也不偏護着他。

綠腰見他端着水盆,蹲在窗下洗頭發,那麽一頭好頭發,在水裏湧來湧去,她想:人家都誇自己這頭發好,比起他還是差了些,小叔的頭發又濃又黑,鋪在盆裏像水藻。

看他終于洗完頭,房裏面也打上了油燈,一窗昏黃,窗紙上透出他提筆寫字的剪影。

她走到竈房,把白天做給姐姐的吃食每樣各挑幾份,給他端去。

“篤—篤—”

她輕輕敲了兩下門。

他很快就從門裏出來,穿着白色中衣,頭發半濕。

綠腰意外地發現,他的頭發濕的時候,竟然是卷的。

“下午吃飯了嗎?”綠腰問。

“吃過了。”

她知道是這個回答,幸好還有準備。

“你明天不是還要去修渠嗎?我做了些吃的,帶着當幹糧吧。”

嚴霁樓伸出手,接過她遞出的食物,“多謝嫂嫂。”

綠腰忽然想起,上次他的衣服,被她穿回來,至今還在她這邊呢,還差點被巧玲給看出端倪,幸好已經洗幹淨晾曬過了,她便趕緊回屋,給他拿過來。

“我已經洗過了。”她遞給他的時候,鄭重其事地說。

“嗯。”他輕輕點頭。

“你的手還疼嗎?”他忽然這麽問。

綠腰有點不知所措,“不……不疼了。”

“我看看。”他強硬地拽過她,掀起她的袖子,紅色的燙傷裸露出來,上面的水泡腫得明晃晃,像是幾張撅起的小嘴。

他将她安置到一個凳子上。

然後盯着她的眼睛,告訴她:“這個水泡太大了,需要挑破。”

“啊?”

綠腰有點畏懼。她怕疼。

“可以不挑嗎?”她怯怯地說。

“挑了好得快。”他半皺着眉,态度很強硬。

不容拒絕,他不知道從哪兒取出根針,放在燈芯的火焰上烤,然後撚着針尖靠近她,等他半屈膝蹲在她腳下,綠腰已經害怕得閉上了眼睛。

“疼的話就告訴我。”

一陣刺痛襲來,綠腰卻強忍着,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覺得這個時候出聲很失禮。

“接下來,我要用力了,忍着點。”

嚴霁樓用自己的手絹,按着挑破的水泡,幫她把炎水擠出來,這下綠腰再也忍不住了,眉心攢出兩道深痕,口中不住溢出呻.吟,不過很輕,也很破碎。

嚴霁樓眉心微跳,黑瞳中顯現奇異的光芒。

“好了。”他聲音極輕地說,像是怕叫醒一個睡夢中的人。

綠腰睜開眼睛,立刻抽回自己的手,這疼痛确實深刻。

嚴霁樓起身到窗臺根底拿來一個小罐子,“這裏面是猯油,可以治燙傷。”

說着彎下腰,捉住她的手腕,指尖蘸取一點,細細塗抹起來。

藥物很清涼,有效地緩解了她患處持續一整天的灼燒的疼痛。

他低着頭,睫毛長而密,毛毛的,因為才洗過澡,平日束緊的頭發散下來,帶着一點媚意,白色的交領裏衣露出清瘦的胸膛,眉頭緊緊蹙着,臉上帶着關切又有點不滿的樣子,綠腰看他一眼,悄悄移開眼睛。

“好了。”他說。

“你哪來的猯油啊?”綠腰問,這東西很珍貴,因為猯這種動物生活在深山裏,而且極為狡猾,洞窟四通八達,即使七八個獵人對付它也夠嗆,但是據說它的油治療燙傷有奇效,所以市場上叫價一向很高,她确定家裏并沒有此物。

“今天挖渠的時候,鄰村的葛獵戶給的。”

這個葛獵戶并不是他們的熟人,而且據說此人性格怪異,不知道他是怎麽問他要到猯油的。

嚴霁樓說:“每天早晚各一次,不要中斷,這樣才不會留疤。”

綠腰說:“多謝小叔叔。”

回到屋中,拿起繡像,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唐卡畫中的菩薩,莫名有些眼熟,那修長绮麗的眉眼,倒和小叔子有幾分相像。

這麽一想,也沒有工夫再繡了,趕快吹了燈睡下。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她已經打包好東西,準備向雍州城裏去了。

那家丁也勤快,比約定時分來得更早。

綠腰上了車,察覺背後似乎有視線若即若離,她一回頭,牆頭空空如也,大約是錯覺,她想,這個時辰,小叔應該還沒起來。

路上,家丁趕着馬車,綠腰見他講話讨巧,人長得也白淨,便同他說起話來,也是想打問一下姐姐的近況。

“你們老爺是怎麽樣一個人?”

一直到現在,她都沒有見過那個做大官的姐夫,也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可靠,姐姐竟然肯為他生孩子。

“老爺,”那小夥子聽見老爺兩個字,那樣一悚,後背有片刻的僵硬,似乎有些畏懼她口裏的人。

“小的不敢亂說。”小夥子讷讷道。

“你們老爺多大年紀了?”

“外表麽……看不出來,說老也老,說年輕也年輕。”

這算什麽回答?

“那你們老爺滿共有幾個姨太太?”

“這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老爺最喜歡的是紅姨娘。”

紅姨娘指的就是綠腰她姐。

大約是這小夥子被問得煩了,故意說好話堵她的嘴呢,後來一路上,綠腰識趣地再沒有問任何問題。

馬車停在肅穆古怪的莊園門口,這是她第三次來到這個地方,恐怕也是好事加身心中歡喜的緣故,她顯得比前兩次輕車熟路多了,這宅子便沒有上次那樣吓人。

出乎她意料的是,這回她終于見到那位傳說中的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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