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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火爐上的水燒開了, 不斷冒出白汽,整個屋子被霧氣缭繞,什麽都看不清了。
這時候, 外面門響起來了。
有人在敲門!
綠腰心裏一沉,瞬間覺得要死無葬身之地了,急忙下地,扯過外衣往身上套,她這副衣冠不整的樣子,要是叫人看見,不知道能不能活過明天早上。
嚴霁樓仿佛才明白過來, 欲發作而不能, 在急促的敲門聲中臉色陰沉, 像是要吃人, 綠腰推他一把,趕快叫他回去自己的柴房。
“誰啊?”她一面故作輕松地應付着, 一面把領口往上扣, 慌亂之中,她在外面又套了件寬松的外衫, 腳步匆匆地朝大門口走去。
去的路上, 擡手将散開的頭發全都堆在腦後, 用木簪子用力挑緊,又将鬓間和耳旁的幾縷碎發全部捋順,直到光滑地無一絲碎發。
站在門背後, 深呼吸幾口, 這才定聲問道:“誰?”
外面那人說話了, 是個蒼老卻有力的女聲,綠腰一聽, 原來是九叔奶。
拔下門闩,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用故作驚訝的語氣問:“您怎麽來了?”
将人讓到屋裏,兩人坐在燈下。
九叔奶皺起眉頭,拿手不斷扇風,“這屋裏水汽咋這麽大?”
見爐子上沸騰的滾水,唠叨道:“水煎成這樣,咋還不知道把壺放下來。”
綠腰趕忙照做,又把窗戶打開,讓凜冽的寒風進來,将白霧和熱氣都驅散,這才好多了。
在冷空氣的吹拂下,綠腰也冷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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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叔奶手裏提着個滿滿當當的包裹,順手放到旁邊櫃子上,“我來給你們送點東西,這是新打下的野豬崽子,人給你九叔公送了幾只,我都給做成了臘肉,想着你和小樓恐怕還沒有見過這個東西,特地送過來給你們嘗嘗。”
綠腰笑道:“謝謝九叔奶,讓你們費心了。”
老婦人伸手烤火,見綠腰眉眼似乎有些躲閃,忍不住打量她的神色,上上下下考究了一番,見她裝扮整齊,鬓發緊致光滑,一副賢妻良母的莊重樣子,并無什麽異處,略微放下心來。
綠腰心跳得厲害,餘光一瞥,紅色的棉布襪套還在火爐旁邊的鉗子上呢。
糟了,之前嚴霁樓幫她烘幹,後面她下地只勉強趿上了鞋,也沒來得及穿襪子。
幸好,九叔奶朝屋內環視一圈,似乎對于擺設俨然收拾整潔的小屋很滿意,全然沒注意到爐邊的這只襪子。
“咦,這是啥?”
老人家對凳子上放着的小罐很感興趣。
綠腰見九叔奶盯着那東西,便拿起來給她看,“這個是猯油,我腳上有凍瘡,用來烤的。”
原來如此,九叔奶說:“原來你在弄這個,怪不得我剛才在外面叫門,你一直不出來呢。”
綠腰笑容讪讪,坐到炕沿上,眉心深蹙,指着自己的腳踝,試圖把話題導向別處,“小時候落下的病根,一到冬天,就發作了,又疼又癢,連路也走不利索。”
九叔奶露出嚴重而關切的神情,“是嗎,那可要好好治啊,你還這麽年輕,等到了我這個歲數你咋辦。”
綠腰笑道:“九叔奶身體康健,耳聰目明,多少年輕人都比不上呢,我到了這個年紀,能趕得上您一半,都要燒高香了。”
這話說得很讨巧,不過小輩說這話,沒有哪個長輩是不喜歡聽的,九叔奶自然也是,“哎呀,我活了這大半輩子,你這個女娃,真是少見的一個完人,又賢惠,又能幹,又不混在人堆裏谝閑,永也聽不見你說誰的壞話,任誰的嘴再刁,眼再毒,也挑不出你的錯處。”
九叔奶嘆了一口氣,“只是你這麽個人,為我們嚴家守寡真是可惜了,九叔奶問你一句老實話,你就沒為自己的下半輩子着想過?”
綠腰想,原來是這樣,無事不登三寶殿,原來九叔奶夜裏登門,送臘肉是假,真相是要探她的心事了。
于是她半垂下眼睛,換上淡漠的神情,“嚴青死了才多長時間,我沒有想過這些事。”
九叔奶似乎還有些不甘心,坐下到她旁邊,“綠娘,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是不是把九叔奶當外人了,你放心,咱們也知道你娘家沒人了,沒人給你撐腰,你要真有什麽打算,告訴九叔奶,我替你做主,我和你九叔公,保證把你當親閨女待,你要出嫁,我們給你準備嫁妝。”
嫁妝?
看來果真是要催她嫁人了。
想到這裏,綠腰把頭垂得更低,“真的沒有,九叔奶,我心裏有數,我真的不想嫁人,日子我一個人也能過。”
九叔奶恍若未聞,臉上依舊興沖沖的,似乎是湊不出鴛鴦絕不罷休,“哎,我們娘家那面有個小夥子,今年才長到二十歲,人長得好,家裏養了一百多只羊,父母也都是敞亮人,你嫁過去肯定不吃虧。”
“對了,咱們隔壁村還有個姓王的你知道不,手頭有一二十畝地,前年媳婦死了,就留下一個小兒子,年齡也不大才三歲,你人又和善,過去保證能處得來。”
說到最後,似乎自己都有些急了,“哎實在不行,你前段時間接觸那個藏族小夥,央拉雍措,其實也挺好的,你們現在處得怎麽樣了?”
綠腰聞言,不可置信地看向九叔奶,原來他們連央拉雍措的事兒都知道了。
還真是不遺餘力地想把她嫁出去啊。
“我和央拉雍措沒有關系,充其量也就是認識而已,再說,我不會嫁給外族人的。”綠腰斬釘截鐵,語氣果斷,不容反駁。
九叔奶把臉耷拉下來,一瞬間有些無言,仿佛前面的話都打了水漂。
不過老人家閱歷總是比年輕人豐富,心性也更能忍,“是嗎?我以為你不拘這些的。”
其實綠腰也并不是嫌棄對方是外族,主要是嚴家族人的态度,好像她擋了誰的路,急不可耐地要将她踢開一樣,讓她很惱火。
“招個上門女婿,怎麽樣?”九叔奶最後不死心地問了一句。
聽到這句話,綠腰徹底明白過來了,原來不是想叫她嫁出去,而是想替她做主,安排她下半生的歸宿,他們并不是閑得慌了,特意為她這個孫媳婦操心,他們真正在意的是家裏的小叔子。
他們怕她帶壞了他。
想到這裏,綠腰釋然,橫眉冷對,毫不客氣地賭誓:“嚴青生前對我最好,這房子也有我的一份,我要為嚴青守孝,誰也別想我從這個家裏出去一步。”
這樣就是沒有希望了。
九叔奶聽明白了,于是她也不再糾纏,只是想起家裏那個愁雲慘霧的老頭子,覺得難以交差,不禁長嘆一口氣。
自從小樓考上,沒見他高興過,反而愁得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覺,上個月嚴家老窯塌了,石頭都被人一塊一塊背走,更是叫他食不下咽,坐立不安。
她這個老婆子焉能看不出來,自家朝夕相對幾十年的老伴心裏想的是啥?
嚴青死了,留下個如花似玉的媳婦,還有個正當年紀又人中龍鳳的弟弟,明眼人誰看不出來一點端倪?
她當初就說人是算不到幾十年後的事的,他家老漢子非不聽,又是掏錢,又是花心血,想靠人家振興門楣,光宗耀祖,結果人家長大了,轉頭就有自己的主見,這叫啥事嘛。
真是孽債。
話已至此,她也沒辦法了。
于是随便寒暄幾句,就站起身稱要走。
綠腰一直把人送到門上。
站在大門口,九叔奶回頭看向柴房那扇黑洞洞的窗戶,笑道:“小樓哪兒去了?咱們說了這大半天,我咋沒見人,是不在家嗎?”
綠腰循着視線看過去,清冷月光下,只見門戶緊閉,真如同空無一物。
于是她垂下眼睛,“小叔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念書,晚上休息得特別早,這個時候大概已經睡了吧。”
九叔奶笑了一下,“你也早點休息。”
綠腰點點頭。
聽着人的腳步聲走遠,她将門闩插好。
然後一直等她回到自己房中,嚴霁樓那邊也再沒有傳來過一點動靜。
難道他真的已經睡了嗎?
因為窗戶開着,外面不斷有冷風刮進來,綠腰這時候頭腦清晰得無以複加,也正是這股清晰,叫她無言面對自己。
她将燈熄了,上炕鑽進被窩,一把扯起被子,兜頭蒙住。
都怪這個巧玲,給她教的啥辦法嘛,簡直就是戲文裏面的狗頭軍師,想起自己之前的舉動,她恨不得一頭撞死算了。
幸好當時只解開了領子最上面的第一顆紐扣,要是真像巧玲說的那樣做……噫,她可以不用再見人了。
但是,最應該怪的還是自己。
綠腰把手伸進被窩深處,狠狠地朝自己大腿上掐了兩把。
別人畫了個餅,你就像狗一樣奔出去叼在口裏,也不去管是不是真的。
太沒腦子了。
她不得不承認,他帶她去的那個貨場,确實對她産生了莫大的誘惑。
她從出生就在這個地方,十幾年來,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雍州城裏,那個遙遠的織繡之城,會是什麽樣子?
再不可預測的将來,也比一成不變的過去要好得多。
她想去到一個別人不知道她是誰家女兒誰家媳婦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
可是,他是可以信任的人嗎?
放下一時的沖動之後,綠腰才開始回溯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
或許,她也只是想要一紙路引和籍書而已,因為沒有,所以才把嚴霁樓當成了可以載她南下的船。
這樣想,讓她安心多了。
幸好,幸好九叔奶來了,打斷了她的愚蠢之舉,否則真不知道後果如何。
這樣看來,似乎她應該感謝九叔奶。
外面寒風呼嘯,同一時刻,嚴霁樓也正輾轉難眠,心如刀絞。
他恨自己太木讷,日夜謀劃着的靠近,竟然在終點時戛然而止。
大約世上事總是如此吧,如果過程太艱難,結果來得又太容易,就會令人懷疑整件事從頭到尾的真實性。
他現在就處于這個狀态,方才的一切如同做夢。
他沒有見過她那個樣子。
他在家,她總是寬袍大袖,發髻緊挽,額頭和眼神一樣明淨,領子附近的第一顆紐扣永遠高高在上,可是剛才,他依然記得她挽起在膝蓋處的紅色褲腿,還有抵在他腰間的足踝弧度。
他現在出去呢,靠近她,敲門呢?
她會再次為他打開心扉嗎?
不行,他再不開竅,也知道這樣做的結果是會适得其反。
嚴霁樓身上炙熱滾燙,血液湧動奔流,如同毒發,令他十分難耐,他終于還是沒忍住,将那一抹紫色方巾,送入被中。
第二天清晨,他很早就起來換洗床單被褥,卻發現寡嫂已經出了門。
這時書院那邊卻來了人,說杜老爺有事請他幫忙。
嚴霁樓心裏暗自奇怪,卻還是将手上的水擦幹淨,跟着出了門。
北風又硬又冷,綠腰走在路上,綠色頭巾被風幾次吹開,她心裏好奇,看來嚴家族裏這些人是對她真不放心,昨天晚上派人來勸她出嫁,今天一早又叫她到祠堂說要議事。
她心裏隐約有主意,已經猜想到是關于她和嚴霁樓的事。
她想,如果他們是叫她嫁人,那絕對不從,她是不會從一個火坑跳進另一個火坑的,如果是招婿,可以商量,畢竟房和地還能留在自己手裏,但是最好還是不要,她怕引狼入室。
如果他們不講理,直接找個由頭,将她弄死該怎麽辦?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從前十裏八鄉,也聽說過因為奸情而死的男女。
綠腰想,她走前應該叫醒嚴霁樓的,要是因為他自己喪命黃泉,那也應該叫他知情,她可不願意當個糊塗鬼。
可憐她什麽都沒有幹。
于是她又後悔了,昨天夜裏自己就應該什麽都不怕,伸頭縮頭都是一刀,臨到了将人放走,現在卻要背上一個禍水的名聲,真是天大的冤屈。
綠腰胡思亂想了一路,直到站在祠堂前面。
幾口黢黑的石窯陰沉地注視着她,她即使不照鏡子,也知道自己臉色有多蒼白。
出乎她意料的是,這裏沒有出現她想象中的判官雲集的畫面,只有九叔公一個人,而且這位老族長的臉色十分和煦。
他甚至還讓她上了座,就坐在他對面。
“孫媳婦,”老族長說:“我知道你是個好閨女。”
綠腰心裏提防着老族長的話,對一個晚輩這樣的客氣,其中必然有深不可測的陷阱等着她趟過去。
可是全然超出她預料的是,老族長從袖子裏面掏出一封文書,拍在桌面。
“這是籍書。”
綠腰将信将疑,接過來看了,還真的是籍書。
按照朝廷規定,孀婦要脫離原籍,必須經過族中同意,她因為沒想過再嫁,所以從沒主動向族內提過這件事,沒想到,老族長竟然主動幫她辦妥了。
可是,這是不是也意味着,自己要被驅逐出嚴家了?
“路引會在之後給你。”
路引?
綠腰有些吃驚,路引是去往外地的通關文書,老族長竟然也幫自己搞定了嗎?
“我現在只有一件事求你。”
到底是長輩,也是上了年齡的人了,綠腰哪敢認下對方的這個“求”字。
卻不想,老族長直接跪下了。
“我希望你能放小樓一條生路。”
這當然就含有道德綁架的意思了,怎麽就言重至此了呢?
嚴霁樓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而她還什麽都沒有幹呀。
可是看着頭發花白顫顫巍巍的老人跪在自己腳下,綠腰心裏也很不是滋味。
“可是九叔公,我真的不想再嫁人了,我的命一直不好,我怕再嫁一回人,更糟。”綠腰聲音裏帶了哽咽。
“不用你嫁人,”大約是見她的态度有所松動,老族長趕忙說:“嚴青留下的房子和地都是你的,你也不用嫁到別人家去,這樣你看怎麽樣?”
綠腰迷茫了,她有些聽不懂老族長的意思了。
“不嫁人,嫁老天爺。”
老族長看着門外的滿天雲煙講。
綠腰睜大眼睛。
與此同時,杜老爺将一封信交給嚴霁樓,要他去送往遠在關中地區的一位大儒,并聲稱至關重要,必須由他親自送到。
嚴霁樓并不明白這般用意,但還是接過信,上了馬,很快駛出白家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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