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第65章
他們騎了很久的馬。
穿過冬日的叢山, 到達一個高山湖泊。
或許是環境特殊,這片大湖在這個季節還沒有結冰。
四面無風,綠腰騎在馬上, 看着面前廣袤靜谧的湖水,內心感到深遠的震撼,久久說不出話來。
嚴霁樓告訴她,這個地方除了他,再沒有人知道。
她有一個秘密的庇護所,原來他也有,她覺得很奇妙, 好像冥冥之中, 世上還有另一個自己。
“這個湖在咱們的縣志裏面有, 但是從來沒有人發現過。”
嚴霁樓告訴她, 縣志裏面講的是:一百年前,酷暑時節, 有個農夫, 進山裏采藥材,結果迷路了, 一直走到傍晚, 東拐西繞, 來到一個大湖邊,湖水幽深,一眼望不見底, 但是非常非常清澈, 在月亮底下透出淡淡的藍色, 那農夫正想洗把臉,就蹲在湖邊掬水, 結果手一碰,才發現那水是硬的。
水面倒映出來他自己的影子。
他這時候發現,湖水竟然結冰了。
這農夫也是個膽子大的,他伸出腳試探了一下,發現真的是冰塊,而且異常堅固,于是他将兩只腳都放在上面,小心翼翼地往湖中心走去。
走到中間的時候,他忽然看見湖水的冰層裏,排列着片片圓盤,閃閃發光,他情不自禁,伸手輕輕觸碰了一下,忽然腳底一動,接着,整片冰面都碎裂開來,湖水好像在游動。
冰面一瞬間開始下沉,那農夫感覺到湖水不斷上湧,一直淹到自己的下巴,終于,停下了,他被一種不知名的力量托舉着,送到了岸邊,農夫這時候回頭一看,原來所謂結冰的湖面,竟然是一條大魚。
冰層裏面的碩大圓盤,就是一片片魚鱗。
農夫上岸後才發現,自己的衣裳竟然半點沒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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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腰聽完這個故事,不由得小聲地“哇”了出來。
“然後呢?”
“縣志上就寫到這裏了。”
綠腰露出一點遺憾的樣子,沒有結局的故事,總是讓她很不心安。
“是這片湖嗎?”她問。
“按照縣志上記載的位置,應該是的,不過那已經是前朝的事了。”
綠腰蹲在岸邊,去看那幽藍的湖水。
她仰起頭問:“所以,現在那條大魚還在嗎?”
嚴霁樓笑笑,“你試試就知道了。”
綠腰伸手一碰,水掬在手心,寒涼侵骨,并不是什麽堅硬的冰層。
看來,她沒有農夫那樣的好運氣。
過了一會兒,嚴霁樓悄然出現在身後,手裏拖着圓木排筏。
他竟然要到湖中央去!
綠腰好奇,但是又有些退縮。
故事裏面的魚是好魚,但是不能确認這湖裏面的魚,究竟吃不吃人。
萬一他們成了魚餌呢?
嚴霁樓卻比那個故事中的農夫更膽大,他已經站在木筏上,朝她伸出手,“過來。”
綠腰終于抑制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踩上筏子,任由湖水漫過自己腳背,在松木船撐的運作下,小圓木排很快泛到湖心。
一片寂靜,四周除了湖水,什麽都沒有,連風也沒有,所以也沒有漣漪。
遠處是蒼茫的大山,還有冰川露出的一點皚皚尖頂。
随着進入湖心,天地間好像什麽都沒有了。
綠腰的心裏忽然空空蕩蕩。
或許木排底下,那條大魚真的存在,只不過現在正潛在湖底最深處,甚至可能不止那一條大魚,許多條,它們靜靜地在水底游了上千年,幾百年一次擦身而過。
嚴霁樓看見寡嫂眉間浮現出清而淡的憂傷,帶着一股脆弱的美麗,令他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時候,還有她在兄長墳前,那時她還戴着孝布,穿一身白衣。
他那時甚至還在恨她,這副畫面卻深深記在腦子裏。
心裏不禁一動,站在後面将她擁住。
不知道為什麽,這樣的時刻,他竟然有種馬上就要失去她的錯覺。
她總有一天會離開的。
——有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他的心重重地沉下去。
他忽然後悔講這個故事了,他覺得這故事不吉利,應該像其他話本傳說一樣,有個俗氣但美好的結局,比如農夫回去後發了財,或者當了官,甚至是多年不能懷孕的老妻,忽然老蚌生珠,迎來一個神童般的兒女。
能抓在手裏的才是真的。
圓盤一樣大的魚鱗,不會沾濕衣裳的湖水,聽起來只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
他要她,要的是實實在在的東西。
終于如願以償,他以為再不用排解那種化解不開的潮濕和腫脹感,可惜他感到他的蠱毒不但沒解,反而變本加厲,侵刺骨髓。
還好,木已成舟,他也不必再怕什麽了。
四周空無一人,卻像有很多雙眼睛一樣,嚴霁樓的心感到逼仄壓抑,忍不住口不擇言起來,“以後和我一起南下,到時候誰都不認識咱們兩個,我要你給我生孩子。”
完全忘記了似乎在上個月,他才因為三歲小孩錯叫他一聲爹爹,而感到不平和惱火。
綠腰沒有說話,靜靜地對着湖面發呆,任由少年的下巴在她的發頂摩挲。
上了岸,趁天沒有黑,兩個人滿山亂跑,把落葉都踩碎,直到被湖水浸濕的鞋底都幹透。
連鞋也沒來得及脫。
回到廟裏,綠腰就被壓在炕沿。
-
接下來的幾天。
不知道是那故事太邪性,還是他把那天的話當了真。
又或者本來,少年人的欲望總是如同水火,被冰封着的時候可以故作冷情,等那層冰破開,那股力量就裹挾着濃烈的潮水而來。
他再不肯放開她,也不再像之前,由着她出去瘋跑。
一直到第七天。
最後一天夜裏,嚴霁樓說山底有集,下山去采買東西。
山上越來越冷了,住在這兒用水用米都不方便。
他說要帶她回去了。
綠腰帶着隐憂問他:“回去之後怎麽辦?”
嚴霁樓叫她放心,說一切由他來辦,叫她不用操心了。
說完就下了山。
結果這天到夜裏,他都遲遲沒有回來,綠腰心裏未免不安起來。
她心裏亂七八糟,把各種可能都想了一遍。
占完便宜就跑了嗎?
山這麽陡,失足墜崖怎麽辦?或者是回來的路上被虎豹吃了?
越想越可怖。
此時,夜色暗沉,倒淌河村裏,老族長家的窯口,昏黃的油燈影影綽綽,照亮跪在石階上的身影。
嚴霁樓第七次,重重叩下首去。
這在當地是大禮,一般只有生死之事才用得到。
過了良久,門內傳來老邁沉重的聲音,“你當真要為了一個女人,對不起你哥,對不起嚴家嗎?”
“兄長墳邊,待有朝一日入得黃泉,弟霁樓自會請罪,至于叔公的恩情,只能來世再報。”
嚴霁樓想起自己曾經在這個地方吃到的柿餅,茶葉,還有在老窖裏埋久了散發出腐爛氣息的蘋果,心裏終究是不忍。
“嚴霁樓對天發誓,若有幸忝列官中,定不遺餘力,與嚴家子孫後輩共同奮進,擔起光耀嚴家門楣的重任,絕不忘恩負義,茍且世上獨享富貴,做對不起嚴家列祖列宗的事。”
裏面傳來濃烈的煙葉味,還有久久不能平息的咳聲。
“罷了,罷了,子子孫孫都是債,你去吧,我以後再不管你了。”
嚴霁樓叩下最後一次頭,起身離去。
腳步聲漸行漸遠。
“你會後悔的。”九叔公用他那衰老的聲音喃喃自語道。
夜深了,廟頂的脊獸處傳來枭鳥的怪叫。
深山老林,一個人住的夜總是無比漫長陰森。
關于嚴霁樓,那些恐怖的念頭不停逡巡,終于忍不住,綠腰從炕上下來,披上厚衣服,到院牆底下張望,雖然所見之處,只有凜冽發紫的夜空,和高可摘星的石牆。
大約過了好久,她的手和腳都凍僵了,終于,門鎖嘩啦一聲,連同鐵鏈被拆卸下來,委頓在地。
山門開了。
嚴霁樓這回是從正門進來的。
“風這麽大,你跑出來幹什麽?”嚴霁樓一見她,立刻皺起眉頭,上前來擁住她雙肩。
綠腰把頭埋在他懷裏,側着一邊眼睛,道:“我以為你死了呢。”
聽她語氣陰陽怪氣,大約在臆想中把他當成了負心漢,不知道給他預設了多少薄幸人的可怕結局。
“放心,如果你百歲,我斷斷要長命。”
綠腰笑起來,被他打橫抱起,放在炕沿上,綠腰以為他又要像那天一樣發瘋,害她整夜繡鞋的底子沒沾過地。吓得急忙脫了鞋襪,縮到炕上牆角,警惕地望着他。
嚴霁樓朝她伸出手,笑容狡黠,“明天下山路遠,今晚好好休息。”
綠腰将信将疑地握住他的手,看見他額頭上的紅印,忍不住叫了一聲,摸着自己相同的位置道:“啊,你這兒怎麽了?”
嚴霁樓想起來,那是剛才給九叔公磕頭的時候撞的,他沒收力。
“沒什麽,在樹上撞了一下。”他滿不在乎地說道。
“哈,”綠腰有點誇張地笑起來,“你那次騎馬,在樹林裏面亂撞,差點撞到我,這回自己倒黴了吧。”
嚴霁樓看她幸災樂禍的樣子,眯起眼睛,露出危險的眼神,“過來,給你男人揉揉。”
綠腰抽出床單把他頭蒙住,“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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