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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這天, 天色并不好,看樣子是要下雪了,怕路上難行, 住在廟裏的這對叔嫂很早就起來趕路,這回走的是正道,也就是那百階細窄石梯。

老馬識途,自己從後山的小路上下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聽懂,走前,嚴霁樓趴在馬耳朵跟前, 叫它在山底下等着馱她。

馬用濕潤溫良的黑眼睛看綠腰, 綠腰瞬間覺得有點對不住這大家夥, 山裏的冬天很冷, 它和他們一起吹了七天的風。

她還好,有嚴霁樓給她從山裏背回木柴、燒炕架炭, 屋裏總是暖意如春, 馬在樹底下可要受罪了。

嚴霁樓跟她說這馬種系是北疆的,由野馬馴化而來, 很能抗寒, 也不知道是不是騙她。

從石梯上下來。

黑馬果然已經候在最底下了。

上了馬, 回村的路上,眼見景物越來越熟悉,嚴霁樓低下頭, 笑問:

“你怕嗎?”

“不怕。”

嘴上說着不怕, 可是到了村口, 綠腰還是把嚴霁樓從馬上趕下來。

她自己一個人騎。

一直路過老族長家門前,按照慣例, 作為小輩是要上門去拜一拜的,可是想起他們竟然放任自己死活,将她鎖在那個枯庵裏,差點要了她的命,她便再無半點敬意,一夾馬腹仰頭就走。

門前人很多,到處搬着東西走動,有人瞄見綠腰在馬上過去了,後面還跟着她家的小叔子,遂主動向嚴霁樓打招呼,問:“接你嫂子回來了啊?”

嚴霁樓點點頭,“山上太冷,冬天沒辦法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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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是情有可原,于是村民們也再沒說啥,順便祝賀他前段時間考中了舉人。

“你們這是?”嚴霁樓看向院子裏七零八碎的狼藉。

“你還不知道嗎?你九叔公要搬進山裏住了,他們不是在後山還有石窯嗎,又有羊圈和牛圈,打算進山養老。”

原來竟是要搬家了。

嚴霁樓隔着窗戶看過去,兩位老人大概都在屋裏,可能已經看見他們叔嫂了,只不過在裝聾作啞。

嚴霁樓心裏明白,既然已經劃清界限,也就沒必要再來往了,他自己欠下的債,他一人還,老兩口的恩情,他盡力還到嚴家的子孫後輩身上,但是九叔公九叔奶本身,他不會慷他人之慨,替寡嫂寬宥他們。

于是他再沒說話,朝左右村民略一點頭,便決然離開了。

回到家,遠遠地站在坡底,就看見屋頂炊煙袅袅。

這才是家的味道啊。

從今以後,他也有自己的家了。

綠腰已經系上襜衣(圍裙),在竈臺邊忙活了。

這段日子在山上,要什麽缺什麽,雖然嚴霁樓經常出去打獵。

秋冬的野物大多打算冬眠,所以一個個都把自己喂得膘肥體厚,嚴霁樓每次出去,總能有意外收獲。

除了那些小型的野獾狍子野兔一類,偶爾還有梅花鹿,凍僵的蛇,肉質鮮美的動物,一般都是當場放血,梅花鹿因為漂亮免遭一死,只有蛇被嚴霁樓完完整整地提回來吓人。

綠腰很怕蛇這種動物,小時候有一回在河邊洗衣服,轉頭就看見旁邊的大青石板上窩一條蛇,身體盤成環狀,朝她涼絲絲地吐信子,吓得她連衣服差點都扔了,最後等蛇爬走,才敢去把衣服取回來,從此就落下病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所言非虛。

她因為這蛇差點和他翻臉。

嚴霁樓很有自省意識地道歉,并把蛇從窗外扔出去,挂到樹梢上。

綠腰吓得連門也不敢出了,天天卧在炕上,倒是遂了他的意。

葷腥這東西,不吃不行,但是短時間內吃得太多,也很受不了,尤其是對于那些不長吃肉的人。

綠腰覺得油膩,到後面,已經有些厭了。

這也算是她執意要下山的一個原因,還是山下的美食多又可口,山上的日子像是和尚過的。

她從門前摘下幾只曬幹的紅辣椒,又在窗臺上的簸箕裏面,抓出幾把曬幹的豆角,準備炖一道豆角洋芋。

掀開木蓋子,缸裏的水已經完全凍住了,至于井裏,恐怕也大差不差。

綠腰正想去叫嚴霁樓到河裏提水,忽然反應過來,她竟然會依賴起他?

按照從前,就算是嚴青在的那會兒,如果不是主動要求,她絕不會拿自己的事求他,事事都是自己親歷親為。

這會兒倒是使喚這個人順手了。

真是可怕的習慣。

“想什麽呢?”

沉思被一聲暧昧的聲音打斷。

不知不覺,身後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摸進竈房,靜靜地站在她身後,雖然什麽也沒做,可是他的高大從頭籠罩下來,還是莫名令她感到壓抑。

察覺他盯着自己腰間的襜裙系帶,“在做飯,你不要胡整。”綠腰毫不客氣地說道。

嚴霁樓看着寡嫂端肅的側臉,那張小嘴抿成一條淡淡的紅線,顯現出拒人千裏的姿态,他心中有些訝異,為什麽一回到家裏,她忽然變了一副态度,又有點恢複從前那樣的防備、疏離和冷漠。

“家裏沒水了。”

綠腰坐在竈洞前的小凳子上,肩頸低垂,視線集中在小刀上,一面削從窖裏挖出來的青蘿蔔,一面說。

鍋中的一點急救冰水快被熬幹了,咕嘟咕嘟響得厲害,鍋蓋的縫隙處一直冒着白汽。

“我去提水。”

嚴霁樓拾起兩只木桶,挑上扁擔,将破冰的斧頭綁到腰間,朝院外走去。

嚴霁樓剛出去不久,院裏就來了人,隔着窗子篤篤敲響兩聲。

綠腰訝異,現在竟然還有人主動上門的嗎?自從嚴霁樓考中舉人,除了第一天家裏特別熱鬧,後面再都沒人登門了,怕被人議論成拍馬屁攀關系,也怕自己舉止不當得罪了嚴家這個未來的官。

加上老族長那老兩口現在搬走,估計這個冬天,他們是能過得相當輕省。

“巧玲,我就知道是你。”綠腰主動把門簾掀開。

巧玲一見她,就露出驚豔的眼神。

她細細打量着她,“你怎麽和之前不一樣了?”

綠腰心裏一沉,面上鎮定道:“胡說,咱們才幾天沒見,哪裏能不一樣。”

“變胖了一點。”

綠腰心裏松了一口氣,心想怕是之前在山上吃野物吃的,成天魚肉油脂,誰都會長胖的。

“眉眼也不太一樣了。”巧玲盯着她的臉說道。

“這就是胡說了。”綠腰笑道。

“我感覺你從前太嚴肅了,現在多了股女人味。”

綠腰把她讓進房中,叫她在爐子邊烤火,順口把話題岔開,“你幹啥去了,咋連着快一個月都沒見你。”

“你還說呢,你這麽大的事都不跟我說,就不聲不響地做了個雨花娘娘,我在娘家村裏聽見都吓死了,以為你自暴自棄,真的要下半輩子混日子過了。”

綠腰不想把話題引到自己身上,遂趕快問:“你回娘家去了?”

“和我家那口子嚷仗了呗,別提了,我想起來就頭疼,要不是為了我幾個娃,我才懶得回來。”

綠腰卻想,巧玲和男人鬧了矛盾,還有娘家可回,而且能帶娃在娘家一住就是幾個月,可見有個強大的後盾,不像自己,無枝可依。

“倒淌河村誰不知道你閻巧玲是當家作主的能人,你家那口子唯你是從,只有你欺負別人,沒有別人欺負你。”

巧玲臉上泛起得意之色,“那是,這麽多年,他第一次敢給我甩臉子,我直接引上娃回家,我家裏給我留了地方,我才不慣着他。”

綠腰心中未免羨慕,兩人又說了一會兒,綠腰留她吃飯,巧玲說要回去看娃,所以就不留了。

鍋裏的冰塊化得差不多,勉強夠做出一頓簡易飯,之前腌好的菜,這會兒正派上用場。

把碗筷都擺好,天已經黑了,外面飄起雪粒子,嚴霁樓還沒回來,綠腰有些坐不住了,怎麽回事,難道今天也迷路了?

她有點後悔,走之前忘跟他說破冰的時候小心點,冬天的冰窟窿,掉進去可不是鬧着玩的。

這種牽腸挂肚操心的滋味令她覺得很陌生,甚至想立刻逃跑,她自認自己是個對情情愛愛無感的人,結果卻又做出了這樣的悖德之事。

回到這個家裏,每一個物件,每一處角落,更是時時提醒她關于過去的一切,她在解除了短暫的封禁之後,那種對小叔的深深依賴,又變成了踟蹰不前。

她甚至想越過這個冬天,立刻到明年開春,然後南下。

終于,聽見外面沉重的腳步聲。

綠腰趕快跑到門前,正是挑着扁擔的嚴霁樓,他頭頂落一層薄雪,就像少年白頭一樣,一下老成了不少,幸好臉還是俊的。

嚴霁樓見她穿個黑邊鑲滾的小白襖,清清冷冷立在門簾下,說不出的娴靜優雅,不禁笑起來,“你出來幹嘛?”

綠腰從門裏跑出來,要幫他提水,擡起頭來,露出張被凍得青白的小臉,看樣子已經在門下站了好一會兒。

“你怎麽又回來得這麽晚!”語氣裏帶着嗔意。

嚴霁樓不要她出力,雙臂輕輕一提,自己把水桶放到臺階上,扁擔立在檐下。

“我遇到個熟人,說了一會兒話。”

嚴霁樓猶豫要不要把央拉雍措的事告訴她,一方面覺得有所隐藏顯得小人之心,另一方面,又怕加重她的負擔,原來連一個粗莽的異族漢子,都看出來了他們這對叔嫂的關系,那這些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村人呢?

至于其中有沒有嫉妒之心的存在,嚴霁樓堅決否認。

他才不去嫉妒一個老漢子,那家夥已經二十六七了,他這樣的青春美少年,犯不着。

“快吃飯吧,一直在爐子上溫着呢,這會兒估計湯都燒幹了。”

嚴霁樓換鞋洗手,綠腰跟在他後面,把他肩上後背的雪全拿雞毛撣子撣淨,怕一會兒到室內遇熱融化了,把衣服洇濕,冬天不好幹。

用曬過的幹豆角炖菜,比夏天的綠豆角更容易入味,腌好的泡菜又脆又香,大約是餓得狠了,嚴霁樓吃得很快。

吃完,就把新挑回來的水,全倒進鍋裏,燒了一缸熱水,打算洗澡。

其實這本來是給綠腰用的,結果她自覺跑到竈房,悶着頭不肯出來。

嚴霁樓只好自己受用,一面擦幹頭發上的水珠,一面想,她果然是有所防備。

他散着頭發,點起焚香,繞有耐心地坐在炕上翻書,一直等到夜間,還不見她回來。

好嘛,這樣絕情。

終于,嚴霁樓忍不住,摸出了院子,趴在牆外,隔着竈房的窗,看她還能躲到幾時。

到了後半夜,竈房餘熱散去,開始大凍起來,綠腰估計着時間,覺得小叔應該睡熟了。

再到門前一看,果然燈熄了。

這才蹑手蹑腳地朝內屋走,剛摸黑上了炕,就被他拖入被中。

這才發現,他身上和被筒裏面,全都冷得吓人。

原來這家夥一直都蹲守在外面,根本沒有睡。

“嫂嫂真耐冷得很。”

嚴霁樓咬着牙說完欺身而上。

這一夜,到了快天亮的時候,綠腰才閉上眼睛,朦朦胧胧地聽見耳邊有個聲音,說要買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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