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第70章

清晨, 從炕上爬起來,靜悄悄地下地,此時爐竈裏的餘炭未滅, 拂去昨日殘灰,露出紅色的芯子,扔上碎木屑,不消片刻,濃煙冒出,火苗就起來,按照往常一樣, 灌上一壺水, 架到火爐上。

早上有拉炭進城裏去賣的馬車, 準時會從家門口經過。

上了車, 随着鈴聲铎铎,天色逐漸大亮, 将街坊四鄰清晰照見。

這一帶人煙比較荒蕪, 房子建得都相距較遠,蟹青色的晨光下, 地裏遠遠望去一層白霜, 不知道誰家在燒稭稈, 濃煙滾滾,前面的那戶人家,家裏有開蒙的小孩, 每天天不亮就被爹娘拉起來念書, 一直重複着那幾句, 毫無感情,隔一會兒就猛念幾句, 其餘大多數時間都在打瞌睡。

“雲對雨,雪對風。花對樹,鳥對蟲。山清對水秀,柳綠對桃紅。”

再聽下去,連她都會背了。

再往前,是一家麻油店,胡麻的香氣鋪天蓋地,一直走出好幾裏還能聞見。

最前面是個收荏的小作坊,荏這種植物,種子可以榨油,老莖可以入藥,葉子可以提取芳香油,本地野田裏都生得泛濫,除了自家往面食或者菜裏加,提提味,基本都賣出去到東邊和南邊了,因為市場上價不錯,所以收荏的麻袋堆得比院牆還高,直等着開春南下,賣個好價錢。

土路兩邊的叢叢樹枝消失得越來越快,黃土冒起,一直走到石頭路上,聽見車輪碾壓碎石子的咯吱聲,就算進了正城了,各種鱗次栉比的小店鋪開始出現。

車停在街邊,主家就去賣炭了,綠腰自己下來,步行到駱駝坊一帶,進入羊腸般曲折的小巷,在巷口久站半刻,深吸幾口氣,然後進去,到最裏邊的客棧,呆半個時辰,然後出來。

出來後,照例要靜站半到一刻鐘,方搭過路的牛車或者馬車回去。

這天回到家中,掀了簾,卻見屋裏的炕桌上,已經擺上一架琴。

剛開始的時候,嚴霁樓就要給她買琴,她說不用,學的地方有,再加上琴師性子古怪,不喜歡徒弟擅作主張,所以拒絕了。

“買給我自己。”嚴霁樓如此道。

“君子四藝琴棋書畫,我還不會彈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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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眸子裏面閃着期待的光,身體微微前傾,手背在身後,指尖輕輕絞着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地叩着,流露出某種探究的意味,“等嫂嫂學會了教給我。”

現在等他叫她嫂嫂,一般都是有求于她的時候,而且多半是在床笫間,現在姿态放得這樣軟,綠腰自然無話可說,只是神情透着疲憊,推說自己現在只是初學者,尚未入門,等娴熟了以後才敢為人師。

到了夜間,照樣早早歇在床上。

嚴霁樓小心翼翼靠過去,手剛碰到她被角,就被她推開來。

大約是察覺他有一瞬間的僵硬,綠腰的語氣緩和下來,把臉頰放進他手心,像貓那樣輕輕蹭了蹭,“早點睡吧,小叔叔,你快要會試了,休息好要緊。”

“好。”

兩人各自都閉上眼睛。

第二日,嚴霁樓再去見周禮,處理完關于那家票號的事,順口多問一句,“城裏哪裏有女先生教古琴的。”

周禮說:“咱們這個地方,會歌舞的有,但是古琴這種曲高和寡的東西,恐怕很少,只有那些被罰沒的罪宦家眷,還有以色侍人的樂伎,能沾得到邊,要不你去長歌坊問問吧。”

又問:“嫂子怎麽能想起學這個的?”

嚴霁樓不再多問,他打算親自走一趟。

來到長歌坊,果然是樓閣交錯,飛瓦雲集,作為當地最大的鬧市,這裏即使入夜,也保持着相當的繁華。

嚴霁樓托了個知道這地方底細的篾片相公,問起有沒有姑娘會彈琴,這人還真的說出來幾個,但是問她們最近是否新收了弟子,事情忽然就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據我所知,沒有,”那人露出怪異的表情,說:“哪有良家婦女來這種地方,還跟着這些人學的,好好的娘們兒,都要叫帶壞了。”

他口中的這些人,當然都是被認為很不正經的樂伎官奴一類了。

“男的呢?有男的教人古琴嗎?”

“怎麽,小爺你要學?”此人露出一點很玩味的神情。

嚴霁樓想,自己也是慌不擇路了,嫂嫂分明告訴他是跟女先生學的。

“有真本事的男的都給大戶人家上門教,誰來這兒供人消遣呀……”

嚴霁樓想,或許是自己多心,說不定在其他私塾也未可知,某些人家的太太小姐,倘若門第沒落了,也是會收徒掙束脩來維持生計的,寡嫂的情況可能就是如此。

然而這一夜終究沒有睡。

到了翌日清晨,聽聞她下地的動靜,衣服窸窣,火爐冒煙,水煮開,大門被虛掩住,馬車來了,在那老馬隔着院牆打了幾個響鼻後,車輪的辘辘聲逐漸走遠。

他立即起來換好衣裳,喬裝一番,後面跟上。

因為是運炭的馬車,所以一路上都遺留有不少炭渣,草蛇灰線,慷慨地一直鋪向目的地。

進了城,經過中間的坊市,路還算熟悉,可是過了前街就開始不一樣了,這并不是去往長歌坊的方向。

她為什麽說她在長歌坊呢?

馬車停在當街,他眼見着寡嫂穿一身黑,從車上下來,進了一個住戶繁多背景複雜的民居,這地方叫駱駝坊,很多異地做生意的人在此住店停留,巷子幽深,曲曲折折,嚴霁樓一路上不遠不近地跟着,才算沒有跟丢。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巷子最深處的一家客棧。

這并不是上好的落腳處,門口酒幌磨舊不堪,磨盤看樣子已經壞掉,門口的立柱也被風吹日曬得像是搖搖欲墜,上樓的階梯做在磚樓兩側,看上去陳舊衰敗,實在不像是個學琴的風雅之地,唯一的好處就是足夠隐蔽。

一直目送寡嫂走上樓梯頂端,轉進長廊,嚴霁樓才跟上去,循着腳步來到最裏面的一間。

剛站定,就聽見裏面人說話。

“考慮好了嗎?”

是個細細的男聲,說話的腔調裏除了一股風流,還透着陰沉毒辣。

良久沒有答複。

“我的耐心很有限,你最好快點給我答案。把我害成這個樣子,難道打算這樣就算了?”

“你想怎麽辦?”

是寡嫂的聲音。

朝夕相對的人,他不可能認錯,嚴霁樓情不自禁握緊拳頭。

“你講一講,怎麽和你小叔子搞到一起去的?”

那人笑起來,“是不是你勾引的人家?”

“胡說八道!”

隔着窗紙,隐約可聽見裏面的怒氣。

“我就知道,”男人冷笑道:“那小子不懷好意,大哥一死,就等不及爬上寡嫂的床,我看他是早就對你有意,要不怎麽一回來就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呢,這還不算,你知道嗎,他花錢買通當地的沙匪,差點要了我的命,要不是躲到一個部落的墓坑,我恐怕早屍骨無存了。”

綠腰打斷他的自怨自艾,“你想怎麽做?”

“我要你幫我辦兩件事,第一,跟我走,我手頭的寶貝才賣了一筆錢,虧待不了你,我就不相信了,我段野哪點比不上嚴家這兩兄弟,當年娶人輸給大的,後面偷人又輸給小的,你說一說,嚴家這一大一小,怎麽就把你迷得暈頭轉向了?你為啥就非他們嚴家人不可?你這是亂.倫知不知道?”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綠腰喝止他,“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就是——”男人的語氣陡然冷厲,散發出陣陣陰毒,“把那個姓嚴的小賤人殺了。”

“不。”

綠腰冷聲道:“我沒你想的那麽狠,我下不去手。”

“綠腰,別跟我這麽裝,只有我知道你是個怎麽樣的人。”

“你不要胡說!”

“反正你想好,看你是要自己的命,還是要你小叔子的命。”

“我憑什麽要聽你的話?”

“就憑這個。”

男人從懷裏掏出個小盒。

嚴霁樓站在門外,看不見裏面的景象,對他們的話便感到陌生。

綠腰深吸一口氣,“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說了呀,我要那個小東西的命,你不會舍不得吧,難道是現在看人家做了舉人,前途一片大好,也想跟着當官太太去享福了?”

“你以為誰都是勢利眼?”

“我相信你不是,所以做給我看。”

室內傳來長久的靜寂,終于,“好,你等着。”

嚴霁樓的心重重地沉下去,好像夏天打水時,連桶帶水跌進井底,那種陰沉的響聲一直在井壁裏面回蕩,久久不息。

“今天遲點再走吧。”

傳來一陣衣物摩擦窸窣的聲音。

“你瘋了嗎?”綠腰把人掙脫開來,“我不是答應了跟你走嗎,現在露出馬腳,豈不是要慘了。”

“怎麽,你小叔子天天晚上都不放過你嗎?”

“下流。”

男人得意地笑出聲,又戛然收住,異常幹脆地道:“三更時分,我在你們家的老窯等你,東西收拾好,趁夜就出發。”

“這是一包砒.霜。”男人說,“你拿好。”

-

回到家中。

嚴霁樓竟然還在睡。

看他面色飛緋,綠腰還以為他發燒了,上去在他額頭碰了一碰,幸好,沒有多燙,大約是屋裏面爐子燒得太旺了,綠腰将碳塊夾了兩塊出去,又開開窗,通風。

嚴霁樓睜開眼睛,問:“嫂嫂,你的琴學得怎麽樣了?”

綠腰聽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搖着頭道:“我太笨了,總是學不會,老挨罵。”笑容裏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好,等嫂嫂學會了,我日後一定洗耳恭聽。”

“起來吃飯吧。”綠腰看向桌上的油紙包,說:“我回來的時候,經過燒鵝鋪子,買了點鹵鵝翅,還有八寶粥,你嘗嘗吧。”

“我好像得病了,起不來,要你喂我。”

綠腰略一思忖,笑起來,“行。”

當她把稠粥舀起,遞到他嘴邊,嚴霁樓忽然問道:“嫂嫂,高山流水你知道嗎?能為我彈一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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