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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春夜, 關中驿站,一燈如豆。
房間擺設低調文雅,文房四寶, 香茗悠然,如今功名在身,自然與從前不同,不必再住草房,更不必再受驿卒刁難。
嚴霁樓坐在燈下。
數日殿試前,他應京城的那位謝世子之邀,前去府上赴宴, 他本以為等待他的, 會是那位尚書大人的指教, 沒想到, 竟然是尚書家的小小姐。
謝逸告訴他,妹妹是家裏最小的, 正是碧玉年華, 從小受盡全家寵愛,父母正想招個東床快婿, 與此同時, 他的尚書父親, 亦很欣賞他文章才能。
話已至此,幾近明說。
交易的序幕,在尚書家的後花園裏。
嚴霁樓看着對面彈琴的少女, 娉娉婷婷, 指間行雲流水, 琴音瀉出,正是一曲高山流水。
此時春日正盛, 他腦子裏卻是一片大雪紛飛。
冬日的火爐旁,木柴不時發出輕微哔剝聲。桌子上放着一架廉價古琴,木質做工都不甚考究,那是他跑遍雍州城買來,城市太小,買不到什麽好的。
寡嫂坐在琴前,連起手的姿勢都不會,胡亂拿指尖勾兩個音,然後轉過身來,羞赧地搖頭,“我不會。”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那一幕很動人。
他坐得半邊身子有點麻了,又想到,鐘子期死後,俞伯牙立即破琴絕弦,終身不再鼓琴,鐘子期一介樵夫,戴鬥笠、披蓑衣、背扁擔、拿板斧,整日在山間地頭穿梭,不影響他作伯牙的知音,不需要什麽身外之物,一句“巍巍乎若高山,洋洋乎若江河”,就夠了。
至于寡嫂,甚至不需要懂這個,她本就在高山和溪流中長大,在她願意的針線經緯間穿梭,和馬背上起伏就夠了。
想到這裏,他起身徑直離開,将尚書府後花園的姹紫嫣紅都抛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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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琴聲戛然而止。
謝逸自長廊追上來,似乎很憤怒,但是他已經不在意了。
他過慣了泥沙俱下的日子,和一個時而老實時而壞脾氣的女人,朔風大雪,馬背高原,真叫他被花團錦簇環繞,那恐怕也是一種折磨。
不知道是因為那番白銀本位論,還是花園琴會得罪了尚書大人,殿試中,嚴霁樓應對得當,揭榜以後,還是得了第二名。
但是令他意外的是,名滿京城的謝逸,也只得了探花之位,大約出于避嫌的緣故吧,至于狀元,則給了一位自嶺南來的長者,此人第三次進京,前兩次都落榜了,這次卻發揮得異常圓滿。
嚴霁樓回到白家鎮,已經是四月底。
他是悄無聲息回去的,不想面對太多煩擾,在京城的宴會已經夠多了,什麽同鄉會,同年會,簡直沒完沒了。
這回回家,什麽也沒帶,不像上次去省城鄉試,為了讨她的歡心,特意排長隊買了當地的月餅,帶回來都涼了,在別人婚禮過後的冷竈上,他們坐在小凳上分食掉了。
這次,他回來沒有帶任何東西。
那種歸心似箭的心情,讓他不願意再排隊耗時間。
雍州比京城晝夜溫差大,嚴霁樓來到雍州的郊外,這房子買了沒多久,他隔着老遠就看過去,四周炊煙袅袅,唯有他們的房子清清冷冷,像一個被遺棄的舊巢窠。
門環冰冷,下了鎖,裏面空無一人。
白瓷瓶裏面的梅枝早枯了。
馬槽裏面未吃完的幹草,被風沙掩蓋,嚴霁樓這才覺得不妙,在天黑之前趕回到村裏老家。
推開門,檐下竟然有燕子築了巢。
一個頭發蓬亂的婦人正在院裏鋤草,那婦人回過頭來,臉上現出驚喜,正要叫,嚴霁樓怕她聲音驚動了村人,連忙先問了聲好。
他知道寡嫂和這位關系素來不錯,便向她打聽下落。
巧玲露出古怪的神色,說她不是找你去了嗎?見嚴霁樓露出迷惑的神情,巧玲竟然表情瞬間轉灰,變為一片頹敗,板起嘴,哭出聲來。
“這下完了,既然你沒見她,那豈不是……真的葬在都護府裏了?”巧玲聽見都護府裏面發現了不少因為用毒過量而死的女屍,便以為綠腰也在裏面,心裏又不敢相信,只能盼望着她已經出發去找嚴霁樓去了,這回嚴霁樓回來,将她的幻想打破,她終于絕望地哭起來。
巧玲斷斷續續哽咽說完,嚴霁樓才知道原來寡嫂有打算去找過他,後來被她姐姐派人叫走。
不過,他絕不肯相信寡嫂會出什麽事。
随後來到都護府裏,看着院內的大半廢墟,嚴霁樓心裏還是一沉。
他憑借新科進士的身份,找到知州通融,在負責此案的衙役帶領下,進入了圍牆最後面幾進幸存的院子。
其中有一個地方,翻到了香囊和繡袋,在靠大床的近旁,放置着一架新做的嬰兒搖床,裏面還有小嬰兒的鞋襪肚兜,那上面的針腳他很熟悉,那雙金紅色虎頭鞋他更是親眼見過,這是綠腰給她姐姐未出世的孩子做的,當時為繡這個,天天熬大夜,把供給昭覺寺的唐卡都減了不少。
這應該就是綠腰姐姐的院子。
“這地方人呢?”
“住着一位懷孕的婦人,聽說發生火災的時候正好人在生産,可能是受驚難産,人沒了。”
寡嫂這位姐姐,嚴霁樓只見過一面,卻印象深刻,他憑直覺認為此人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她對綠腰的關心,裏面夾雜着一種注視的迫切,但是作為外人不方便說,寡嫂又對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極其重視,他也就一直保持沉默。
嚴霁樓走到嬰兒的搖籃床前面,把裏面的虎頭鞋拿起來,小小的後跟竟然開了個大口子,像是被某種利器所絞,不是刀就是剪子,在這道傷口的映襯下,精致的小紅鞋,變得破破爛爛,如同嬰兒張大啼哭的嘴。
他放下小鞋,心道猜測果然不錯。
綠腰受着來自她姐姐的仇恨。
床頭放着一杆白玉煙槍,裏面有鴉膏的味道,聯想到來之前聽到的傳聞,他也不覺得奇怪。
再找下去,似乎也沒有什麽線索了。
正要轉身離開,就在此時,眼尾的餘光忽然瞥見床縫處,卡着一個小匣子。
腦中一瞬間清明起來。
這東西他見過。
但是上次沒有打開。
現在裏面成空的了。
鬼使神差地,嚴霁樓蹲下身,一手舉着油燈,俯身到床底。
幸虧這位都護老爺來自異地,不喜火炕,屋裏擺設的全是架子床,否則要取東西還真不容易。
在燈下,堆滿灰塵的牆角,閃着一點微弱的紅光。
近在咫尺。
嚴霁樓的心跳起來了。
只看了一眼,他飛快地扣上盒子。
外面的天徹底黑了。
嚴霁樓來到大獄,這裏關押着曾經都護府裏的幾個掌家老嬷嬷,嚴霁樓問那位服侍過綠腰姐姐的,“你們夫人的小拇指,與常人有什麽不同?”
那老嬷嬷忽然被點到,以為自己有機會出獄,自然配合,略微一忖,便道:“确實有點不一樣,姨娘的小拇指甲是兩瓣,聽說是遺傳她娘的,因為不好看,所以一直都用紅漆塗着。”
嚴霁樓腦中的線頭逐漸理清,向衙役借了匹馬,奔馳在鄉野的小路上。
這是綠腰娘家的村子,之前因為賃地風波,嚴霁樓來過這裏。
“我想知道沈家二老的墳。”他找到村長。
“沒有墳,沈家二老,當年死了以後,送到藏人那兒天葬了。”
“沈家人都是漢人,怎麽會天葬呢?”
漢人有保留全屍以便來世投胎的習慣,天葬這種粉身碎骨的方式,堪稱一種恐怖的刑罰了,所以縱使村子離天葬臺不遠,本地也沒有幾個漢人願意舍身。
“當年兩口子得了疫病沒的,埋在村裏怕傳染,他們的小女兒,就把他們趁夜給拉到天葬臺去了,我們全村都感謝這姑娘。”村長至今說起來還是心有餘悸。
嚴霁樓眉心微跳,低聲道了句謝謝。
他來到附近的深山,夜裏林鸮啼哭,螢火叢叢,氣氛瘆人。
他在之前,來過這個地方。
他費力得到的寡嫂不願示人的秘地。
看着那座巨大又斑駁的佛像,嚴霁樓來到佛像旁邊。
他開始挖開地底。
在看見零碎白骨的一剎那,他就停了手。
到此為止。
嚴霁樓打開小匣子,裏面的小腳趾,兩瓣指甲,肉質已經萎縮。
他将這東西埋進土裏。
相信不久後,就會被蚊蟲鼠蟻啃個精光。
站起來的時候他有些恍惚。
他終于明白,為何她那麽急切地想跟着自己離開,那次在懸崖邊的貨場,向她展示了有可能的新生活時,她忽然就開始主動靠近他。
也明白了,為何在處理掉姓段的以後,她為何會那麽主動熱情,幾乎以一種獻祭的心态,将他包裹。
原來她一直都是要利用他。
他想起最開始他騙她,說自己是追逐獵物,偶然發現這個密地。
卻不成想,一路上,都是獵物在引導他。
他手裏的弓箭,指向的一直都是她要他去的地方。
就像曾經遇到一只美麗的梅花鹿,他舍不得獵殺,帶回去給她瞧,她卻道:怪不了別人,這是它自己送上門來的。
在她眼裏,他也是自動送上門的嗎?
或許是吧。
他最開始,不是也利用了她嗎?
這算兩清嗎?
為什麽他渾身的力氣和鮮血都像被抽走了一樣?
難道是從前的蠱毒又犯了嗎?
嚴霁樓跋涉很久,在甘南的部落裏,找到一位德高望重的巫醫,他說明來意,想要去除曾經被小人種在身體裏的蠱毒。
如果沒有這個東西,也就沒有後來的一切。
他不會做出悖德之事,不會背叛兄長和老族長,更不會陷進這場不動聲色的騙局。
巫醫聽了,幫他掌脈,大笑着告訴他,他的身體裏面從來就沒有什麽毒,更沒有什麽蠱。
嚴霁樓自然不信,怎麽可能?
在得到她之前,那些難熬的日日夜夜,難道不是最有力的佐證嗎?
巫醫大約見過不少這樣為情愛害病的青年,笑着說:“境随心轉,一切都是你心的映射。”
“如果真的有這種東西,那這世界就要亂套了,本質上,人行走在世間,都是孤身一人,沒有誰離不開誰,若有人有這樣的神藥,為什麽不去下給皇帝,好叫自己稱王稱霸呢?有這樣本事的人,也不會拘泥于情愛。”
巫醫告訴他,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一定一早便愛上那位姑娘了。
嚴霁樓一病不起。
雍州城車水馬龍,市井繁華,崖邊小院大門緊閉,無人知道他的消息。
就在他以為自己瀕死的時分,老族長忽然上門來。
嚴霁樓哭着抱住他,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最後的一根浮木,“哥哥。”
他以為是兄長來了。
小時候他受傷哥哥就這樣抱着他。
老族長以為他是因為綠腰死了,所以大病不起,摸摸他的頭,“你嫂子沒事,我之前給了她路引,估計她這會兒已經南下了。”
“那她為什麽不來找我呢?”
老族長咬牙切齒,“這都怪杜家那個無賴!”
杜慶死皮賴臉,不情不願,硬被穿着藏袍的大巫馬從門背後攆進來。
“你說。”
老族長則起身把門阖上出去了。
杜慶見嚴霁樓瘋癫一般,長袍散亂,眉眼發紅,死死地盯着自己,于是忙不疊把自己在都護宅院裏的事,都告訴嚴霁樓。
說完很自覺地補了一句對不起。
一陣罡風迎面而來,藏刀的刀鋒沿着自己臉頰擦過,杜慶瞬間腿軟,他趕忙跪在地上磕頭,“不能殺我啊,你和你嫂子,我還是你們的媒人呢。”
果然,果然是這個可恨的杜慶騙了他。
“我那時候被我爹打壞了一條腿,心裏恨不過,就在走之前随意扯了個謊吓吓你,沒想到你當真了呀,我不是故意的。”
杜慶探頭探腦,臉上的神色心虛躲閃,“你這麽聰明的人,我也沒想到,竟然會被我的話給騙住,你想想,我要是真的有這種藥,幹嘛不用在我爹身上,那他不就不打我了?或者,直接用在考官身上,那我不成狀元了?要麽幹脆弄個大的,直接把藥喂給皇帝老兒,叫他把王位輪我坐,那不好嗎?我閑得慌了,才當媒婆。”
嚴霁樓恨不得當場将這個人殺死,杜慶跪在地上磕頭讨饒,“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嚴霁樓有氣無力,叫杜慶給他把插在門上的刀送過來,杜慶戰戰兢兢照做了,被嚴霁樓揪着脖子割下一撮頭發,“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否則下次割的可不是這個了。”
杜慶推開門抱着頭屁滾尿流地跑了。
這天夜裏,他發起高燒,夢裏有人不斷在他耳邊重複。
“你幫未過門的嫂子買針線,需要跑遍十幾條街?”
“你為什麽不回來參加你哥的婚宴,到底是沒有時間還是心裏不願?”
“你幫你哥追求嫂嫂,想出來的招數,到底是為了自己成就好事還是真的成人之美?”
夢裏,那些曾經燒掉的信,又全都回來了,一封封圍繞着他,複讀那些他不願意面對的內容。
他忽然想起來,裏面的大部分內容,都是他和兄長圍繞着一個女人展開的,到後面,他假借着幫助兄長娶到未來嫂嫂,不斷表達越界的關心。
他的确很早就開始關注她。
就連聽見兄長被害死的消息,他的第一反應是,她背叛了他,而不是兄長,她是他用手段追到手的,雖然是通過信的方式,某種程度上,他恨的是她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他不是想為兄長報仇,而是為了自己!
直到這一刻,他終于不得不承認,情.欲的野獸一直豢養在他的心底,謊言的鑰匙,是他自己插入,也必須由他來拔除。
一個月後,嚴霁樓登上南下的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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