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第78章

有一瞬間, 他似乎能聽見魚尾在鬼臉青的大甕中擺動,天井裏風上上下下來回亂竄。

沿着頂上那一方空再往上看,鉛雲聚集, 像是凝固的硯盒倒扣下來。

原來今天是個陰天。

“老爺。”

管家看嚴霁樓停住,還以為他要吩咐什麽。

“你剛說那家香料鋪子叫什麽?”

“六幺居。”

六幺……六幺……嚴霁樓喃喃重複。

他忽然笑起來。

管家覺得莫名其妙,他是在江陰時就到大人身邊了,伺候大人好幾年,從沒有見他如此失态的樣子,總體而言,他這位年輕的主子, 除了性子比較冷清外, 不是個難相與的人, 除了那年被調任回京, 他忽然決定打耳洞,如女子一般戴上耳墜, 雖然只是單側。

旁人都以為怪異, 因見主子家中無長輩勸導,他身為管家也站出來勸過幾句, 遭到過大人的冷眼, 除此之外, 一切都很正常,對他們這樣的人,算是得遇良主。

“老爺, 您要點什麽香, 我馬上去買。”

嚴霁樓一言不發, 走上前去,從車夫手裏接過馬鞭。

利落翻身, 駕起停在牆下的馬車,策缰而出。

只有他知道,世上有個邊陲小鎮,在那裏,“六”和“綠”的發音,是一模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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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辘辘,每一次轉動和跌宕都驚心動魄。

耳旁傳來各種聲音。

锔器街的炭火風箱,沿河兩岸的喧嘩,小販叫賣薔薇的吆喝,水聲擦過河底的鵝卵石,一瞬間好像回到很多年前。

冬天靜谧的小院內,大雪紛飛,室內爐子裏木柴爆裂,爐上的銅壺裏熱水沸滾,她在他身下,兩鬓汗濕,一聲聲地叫着“小叔叔。”

自從她走後,再也沒人這麽叫過他了。

陌生的稱呼,卻也是他最渴望聽到的字眼。

她竟然就和自己在一同一片土地上,為什麽,為什麽自己沒有聽見過她的聲音,為什麽沒有看見過她的身影,為什麽沒有來到這個叫故衣巷的地方。

來的路上陰雲罩頂,兩旁行人早已散盡,聽見車篷頂上噼啪巨響,他才意識到外面下雨了。

“娘,那裏有個人好奇怪。”在綠腰身後玩九連環的青軒忽然說。

綠腰正坐在門口,用玉杵搗龍腦和乳香,聽見兒子如此說,循着視線看去,對面斜街上,什麽都沒有,褪色的老舊酒幌下,孤零零停着輛簡單的青布篷馬車,似乎沒有什麽特別。

只有一匹馬,在檐下淋得半濕,隔着雨幕,用幽深的黑眼睛望着他們。

她倒是想起來,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騎過馬了。

這裏沒有人知道她會騎馬,似乎那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

後院的門響起來,秦嬷嬷回來了,帶回了書院童生的消息,綠腰着急問其中的情況,便挂上打烊的牌子,準備關門。

大雨滂沱,片刻,管家打着油紙傘過來,見自家大人站在雨中,被淋得像個落湯雞,急忙上前舉起手臂,為他打傘,“大人,原來您在這兒呢,織造局的所官找您前來核對絲綢的海外出口數量,已經等了您大半天了。”

嚴霁樓指着那方寫“六幺居”三字的綠漆小招牌,“你去。”

管家有些摸不着頭腦,大人怎麽忽然對香料這種東西這麽感興趣了,但還是依言照辦。

門環叩下後,裏面傳來女人的聲音,“已經打烊了。”

“我出雙倍價錢。”

猶豫片刻,戛然一聲,門開了。

站在光可鑒人的青石地面,看着櫃臺隔層裏琳琅滿目的各類粉末香球,管家露出為難的神色,缭繞交錯的香氣叢林,幾乎叫他醺然欲醉。

這才想起,大人并未吩咐清楚,而他本人,也不是這方面的行家,在這些香料之中,找到大人昨夜偏好的那一款,對他來說是艱難的抉擇。

他看來看去,眉心深蹙,面色糾結。

綠腰覺得這人奇怪,既然這麽急着買香料,又肯花雙倍價錢,怎麽卻像個新手,再看他穿着打扮,錦袍貴氣而低調,腰間玉帶不菲,雙肩微微下垂,跟人說話有欠身習慣,看樣子應該是哪戶富貴人家的管家。

綠腰不動聲色,主動提出為客人推薦。

這倒是正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老管家心裏一喜。

綠腰問:“您是要點在走廊上嗎?”

“嗯,對,不過卧房裏也要。”

綠腰給他按照味道層次推薦,有清淺綿長也有深濃撲人的,分別适用于室內外,管家将小樣靠近鼻翼微微翕動,也覺得确實不錯,他這個粗人聞了都有些神往,怪不得自家大人肯冒雨前來惠顧。

老管家每樣各要了些,綠腰稱好,見他買的量大,付錢又爽快,料日後乃是位大主顧,便自櫃臺上取了些小樣贈與他。

付的是整錠紋銀,綠腰剛收下,青軒就算出了零錢,在旁邊搶着找零。

待小青軒從櫃臺裏捧着銅板出來,仰起臉,“給你。”

管家乍一看,倒驚了一跳,這孩子怎麽同他家大人有些像,說不出哪裏,不知道是眉眼還是唇鼻。

不過他也沒有多想。

外面自家主子和馬都淋雨呢,哪裏有工夫供他在這裏消磨。

回去的路上,嚴霁樓在馬車中,一路閉目養神。

多年未見,看到她的第一眼,令他有些恍惚。

他似乎一眼就認出了她,看久了,又覺得不像。

她從前總是寬袍大袖,素面朝天,現在身上的衣服又小又短,裹得極緊,一件翠綠的短衫下,露出極細的腰身,曲線窈窕,從前她不愛裝飾,現在發髻後面,層層疊疊的釵環,唇上的一點鮮紅,隔着雨幕灼傷他的眼睛。

他沒有上前去,他慶幸自己沒有上前。

他說不清這一刻的感覺。

不是驚喜,也沒有快意,更多的是恐懼。

他怕這樣的時刻,就像夏日早起時,院子裏面草葉上的露水,在不經意間就會蒸發,然後無影無蹤。

他時而恨她,不聲不響地離開,讓他在過去的許多年,恨不得無限展望,倘若有一天,她重新落回他手上以後,怎麽樣狠狠報複她,時而又覺得悵惘,從前的細節,被放大無數倍,一遍一遍在他腦海裏重演。

“嫂嫂。”随着離故衣巷漸行漸遠,他忍不住輕輕道。

經過瓷器行前,他忽然睜開眼,提到家中并無多少可用的正經香器,管家聞言勒馬。

嚴霁樓冒雨下了車,管家也随着主子一道,兩人進了瓷器行,購置了不少金銀香爐、銅玉香罂,還有匙箸一類。

回到家中,小厮把幹帨巾遞上,嚴霁樓自己接過擦了手,也給了老管家一條,示意他擦幹濕漉漉的頭發。

管家道謝,完事以後又到前面賬房,清點錢袋裏面的數量,順便上賬。

嚴霁樓無意中聽見老管家朝新來的學徒道:“你看看你又算錯了,連人家賣香的小娃兒都不如,三五歲的孩子,錢找得分文不差,比你準得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老管家是個惜才的人,說着又喃喃念叨:“那小娃兒算術真不錯。”心想那孩子若真有天賦,再長大幾歲,可以招來在賬房上幫忙。

“什麽小娃兒?”

老管家順口一答:“那個六幺居的老板娘,帶着一個小男孩,看樣子有五六歲。”

嚴霁樓立時愣在原地,心內如翻江倒海。

她又成親了嗎?

不會的,應該不會的。

……

他正要再問,身後響起一聲“嚴大人”。

原來是前來洽談事宜的所官郎中,正站在正廳的臺階上,遠遠地朝他拱手行禮。

嚴霁樓見狀收斂神色,回以致意。

管家已經分派好香器的擺放位置,吩咐底下的小厮去廊上焚香。

正廳的銅櫃一角,點起新買來的水沉香。

老管家謹記老板娘的說法,“燒香,以無煙為好,沉香香氣幽微,煮來更妙,”于是他用小銀鼎裝水,安置在爐火上,将整塊沉香切碎放入,随着香爐裏面溫度漸升,那幽幽的香氣,逐漸彌散至整座大廳。

看着眼前的所官,嚴霁樓倒好茶推給他,問道:“你的腿傷好了嗎?”

對座的所官有些意外,仿佛被上官關心自己的身體狀況,是很奇怪的事。

“謝大人關心,已經好多了。”

他之前一直在千戶所裏當文書,年初被提拔至織造局,新官上任,未免格外重視這難得的機緣,前段時間去外地執行公務,從馬上摔下來,休養了幾個月,一直到今天才來拜見自己的主官。

開門見山,拿出賬簿,初步确定今年對外出口數量以後,天色不早,按理說應該送客了,此人卻面露糾結,嚴霁樓挑眉,示意他直說。

原來是機匠的事。

聽完以後,嚴霁樓輕撫眉頭,似乎對此也有些頭疼,不過他還是平心靜氣地告訴對方,不必着急。

織造局下設有三個名叫所官的頭目,一個就是眼前這位,負責海外出口事宜,一個負責管轄機匠,還有一個負責宮廷皇室和百官的用料供給。

他知道管轄機匠的那位所官,生性貪婪善于算計,把機匠每天四升的春季口糧,按九折發放,剩下的到冬季才發放給機匠,這個時間差內投機倒把所得都進了自己腰包,底下機匠們發覺他暗中做手腳,惹得人心紛亂,時有煩言。

“這件事你不必急,我已經有了謀劃,不日即将見成效,”嚴霁樓看着對方滄桑的臉,笑道:“不過你這麽做,倒令我很意外,對于大多數人來說,為了底下工匠,得罪自己同僚,似乎并不是劃算的做法。”

“我只求問心無愧。”

“好一個問心無愧!”

兩人又說了幾句公務上的事,嚴霁樓忽然話鋒一轉:

“這香怎麽樣?”

海關郎中似乎有些駭異,不過他其實也早已注意到大廳裏的香味。

“花氣無邊熏欲醉,靈芬一點靜還通”,此人在走前這樣道。

他早聽聞這個嚴大人,頗得聖意,乃是皇帝面前的一大紅人,本以為是個佞臣,今日一見,倒令他有些收回成見,聽說自他掌管江南織造局以來,政績斐然,去年絲綢産量翻番,更難得的是,真的肯替織工着想,因此,就連一向最厭惡的香粉一類,似乎都變得沁人心脾了許多,他那樣說,也是有歸順的意思。

嚴霁樓起身,沒想到這香還能為他解決政務上的難題。

回到自己卧室,床頭,小厮已經替他點上香,是篆香,形狀十分漂亮。

聽老管家說好像叫什麽百刻印香,裏面含松柏。

在松柏的清苦氣中,嚴霁樓抱着從老家帶來的寡嫂曾經穿過的衣服,睡着了。

他告訴自己:從長計議。

不管那個孩子是不是他的,也不管她是不是已經嫁人,他都不在乎了。

這回,這回一切都要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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