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44 、白楊少年

第44章 44 、白楊少年

這聲跨越歲月長河的“謝謝”, 在枕風眠的情理之中,卻在季青臨的意料之外。

沒想到他能說出這樣的話,或者說, 沒想到他對當年發生的事能探查到這種程度, 季青臨手掌繃緊的弧度在這聲“謝謝”裏,不知不覺地一分分松懈,眸中掀起的驚濤駭浪也逐漸歸于平靜。

剛才還針鋒相對的兩個大男人, 在此刻唯有靜默相對。

與此同時,南栖市美術館,那場名為《繭》的展覽,終于迎來自己的收官之戰。

作為收官之戰, 麥穗不用再考慮後續展覽是否能順利進行,因此, 大膽地将所有的畫面都配上了直白的文字注解。

那一張張輕若蟬翼的薄繭,映照在文字世界裏, 均殘酷得重若千鈞。

畫在最開始的那張“繭”,是一個繦褓。

繦褓, 寓意着新生命的誕生, 它溫暖、有愛、被無數雙眼睛期待。

但在麥穗筆下, 這幅畫卻沒有那麽溫馨。

畫裏的女嬰,手無寸鐵地來到這個世界,迎接她的, 卻是陣陣嘆息。

這便是這名女嬰面臨的人生第一張“繭”。

倘若此時, 你眸光微低,便會發現, 這幅畫下面配上了這樣的文字:

[從出生開始, 她們便面臨着一張名為“性別”的繭。

這張繭, 從“重男輕女”的封建社會,延伸至“養兒防老”的現代世界。]

目光右移,你一張張看過去,便會繼續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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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穿裙子開始,她們便面臨着一張名為“被窺探”的繭。

這張繭,從懵懂無知的幼兒時期,延伸至有了審美意願卻不敢随心打扮的美麗華年。]

[從逐漸長大開始,她們便面臨着一張名為“外貌”的繭。

這張繭,放在貌美的成功者身上,會被冠以靠美貌上位;放在面貌平凡者身上,會被冠以嘲笑和自卑。]

[從步入二十來歲開始,她們便面臨着一張名為“婚姻”的繭。

這張繭,裹挾在“為你好”的說辭裏,裹挾在“孝順”的名頭下,逼迫着你做出一個個言不由衷的選擇。]

[從步入職場開始,她們便面臨着一張名為“平衡”的繭。

這張繭,将家庭和工作之間的平衡難題,從兩個人之間的共同承擔,變成了她的單向選擇。]

[從步入婚姻開始,她們便面臨着一張名為“生育”的繭。

這張繭,用一句“女子本弱為母則剛”的諷刺褒獎,掩蓋了她們生來就有的堅韌與力量。

但實際上,這種力量,并不需要母親這個身份來加持,是否擁有母親這個身份,也不應該成為判定她們“弱”或“強”的标準。]

......

你一張張看過去,看到生命最後,看到風燭殘年的老年,甚至看到荒誕至極的冥婚......等等等等。

但故事并沒有就此戛然。

因為有些“繭”,不論你的生命歷程進行到哪一步,永遠會存在。

[從始至終,她們還面臨着一張名為“危險”的繭。

拐賣、被打、家暴、酒店針孔、和下意識快步行走的夜空。]

[從始至終,她們還面臨着一張名為“偏見”的繭。

小到“女孩子學不好理科”、“月經羞恥”,大到女孩子遭遇性騷擾或者性侵犯,犯錯的明明是對方,但擡不起頭的卻是受害者。]

你一張張看過去,會發現底下的每字每句,皆言辭犀利,針砭時弊。

你會發現,你被家長疼愛、老師欣賞、朋友愛護,你能夠擁有健全的心理,能夠考上理想的大學,能夠去随心所欲地環游世界,并不是因為這個社會不存在陰暗面,而是你足夠幸運。

其實,社會上關于揭露這些荒誕現實的新聞一直都層出不窮。

但如今,被譽為“女性先鋒主義畫家”的麥穗把這一切攤在了明面上,攤在了可同時容納一千多人的展廳。

這種舉動,堪稱史無前例。

在未報審的情況下展出這些,她是在拿自己的職業生涯冒險。

其實,她在做出這個決定的那一刻就知道,這樣的展覽一定會引起讨論,甚至會引起強烈批判。

但她早已做好了背水一戰的準備。

反正她是死過一次的人。

是的。

她死過。

在那個沒有一個人相信她,沒有一個人站在她這邊的時候。

幸好一個人的出現,打破了籠罩在她心頭的漫漫長夜。

從此,她不僅揮別黑夜,還鼓起勇氣為更多女孩織就了更加燦爛的明天。

-

看着美術館陳列的一幕幕,無數觀衆百感交集,卻欲言又止。

但遠在幾公裏外的枕風眠,遠比這些觀衆還要欲言又止。

想到他心愛的姑娘,他喉嚨像被燒着了一般,好久都沒能說出話。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聲音顫抖地問:“那個畜生......”

季青臨知道他想問什麽,語氣極快地答:“放心,沒得逞。”

聽到這句話,他終于替她松了一口氣,緊繃了很久的情緒,也終于得到了片刻喘息。

畢竟,他再神通廣大,他都無法徹底弄清當初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只知道,四年前的那天,她在去往主持現場的路上,差點被一個名叫馬啓盛的畜生侵犯。

不幸中的萬幸是一個名叫季青臨的男人及時沖了進去,這才将她從魔爪中救了下來。

但不管侵犯這個事實有沒有成立,只要受到了這樣的對待,那麽對每個女孩來說都是一道難以克服的心理陰影。

但是,因為時間緊迫,她不僅沒有接受及時的心理疏導,甚至連自己崩潰的心情都來不及安放,便扛着巨大的心理壓力上了舞臺。

她剛經歷過那樣令人窒息的黑暗時刻,可長達十五分鐘的開場詞,愣是沒有出一點差錯。

季青臨當時站在臺下,一方面是心疼,另一方面是感嘆她強大的心理素質和極強的專業性。

可,物極必反。

在說完開場詞之後,她終于還是堅持不住,在下臺的那一刻,讓導演換了人。

這才是當年的真相。

她對舞臺有心理陰影的原因,并不是發揮失誤。

她沒有發揮失誤,發揮失誤的是頂替她位置的聶雨琪。

枕風眠也曾天真地以為,壓垮她的,是一次舞臺失誤。

後來他又以為,壓垮她的,是陶亦鴻病重所帶來的生活重擔,讓她不得不為了生活放棄自己的夢想。

直到查到馬啓盛這個名字的那一刻,枕風眠才知道,原來,壓垮她的,是她差點被侵犯的事實。

以及後面的一系列連鎖反應。

那是她第一次獨挑大梁主持節目。

枕風眠不敢想像,經歷過那樣的事情,卻還是頂着壓力上了舞臺;完成了難度極高的開場,卻還是在下臺的那一刻不得已放棄了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結果,心情還沒平複好,緊接着她又收到陶亦鴻差點犧牲的消息。

那時的她,站在冰冷的手術室外,看着亮燈的“手術中”,心裏該有多害怕,多崩潰。

這上述種種,最終造成了她的應激性失聲。

一個普通人突然變成啞巴都會崩潰,更何況她一個靠聲音吃飯的主持人。

這意味着,她的夢想被攔腰斬斷,她就這樣被剝奪了站上舞臺的可能。

從那一天開始,所有的一切都變了。

爸爸病了,留學夢破了,聲音沒了,夢想也沒了。

命運留給她的,是一個需要靠她撐起的家,和一個跨不過去的心理陰影。

枕風眠在得知事情真相的那一刻,才終于姍姍來遲地讀懂了,為什麽那次,她站在舞臺上,身體會不受控制地往後退。

為什麽她做噩夢,會夢到臺下的人都變成張牙舞爪的怪獸,兇狠殘暴得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剝。

也明白了,為什麽季青臨要對他說出那樣一段話。

因為他知道,她每次站上舞臺,都要跟那段黑色記憶來一次博弈。

這種博弈,對她來說,太痛苦了。

她身上背負的苦難,就這樣,像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地往下剝。

剝得人眼睛生疼,心髒發緊。

得知事實真相的那一刻,枕風眠寧願這一切都是假的。

寧願她就是那種脆弱至極的女孩,寧願她就是被那一次失誤打趴再也站不起來的女孩。

但即使命運對她的考驗都施加得這麽難了,可她還是走到了今天。

讓陶亦鴻過上了好的生活,恢複了聲音,盡力克服了心理障礙,也終于重新站上了萬衆矚目的舞臺。

“你知道一個叫麥穗的畫家嗎?”季青臨忽然問。

枕風眠:“嗯。”

季青臨說:“她原名叫葉繭。”

葉繭,便是四年前馬啓盛性侵案中的原告,在一次酒會上,被馬啓盛侵犯。

當時的她勢單力薄,所以只能選擇社交媒體發聲,想要用社會輿論倒逼事實真相,但沒想到馬家只手遮天,利益觸角延伸至各方各面,不僅立刻撤下熱搜,并且購買了大量水軍,于是一時間各種不堪入耳的話、各種髒水都往她身上潑。

可她,明明才是那個受害者。

“她差點都想要放棄了,”季青臨說,“那個一直在背後幫助她的人就是陶醉。”

她站在她身後,幫她梳理證據,幫她撰寫微博,幫她讨要公道,她學傳播出身,知道如何抓住觀衆痛點,知道如何吸引大衆眼球,于是,事情逐漸出現轉機,越多越來的舉報者和證據浮出水面,終于,正義戰勝資本,馬啓盛锒铛入獄。

可這樣的“見義勇為”,對她來說并不是一次人格拔高,而是一次靈魂折磨。

因為她很清楚,如果不是橫空出世一個季青臨,麥穗經歷的那些事情,就會落在她身上。

按理說,正常人都會規避這樣的情景再現,但她不要,她要的是,善惡終有報。

她在幫助別人的時候,從來沒有考慮過會折損自己多少能量。

“她治愈了別人,卻無法治愈自己。”說着,季青臨長嘆一口氣,“所以,在得知馬啓盛被判刑,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她就去當了戰地記者。”

枕風眠聽着,忽然想起當初問及她去當戰地記者的原因,陶亦鴻跟他說:“我感覺,她不是為了信仰去的。”

現在,枕風眠終于得出一個斬釘截鐵的結論:

她确實不是為了信仰去的。

她是為了離開去的。

——為了離開這個世界。

所以,永遠不要低估,這樣的事情對女孩的傷害。

即使是侵犯未遂,對一個女孩産生的心理損失仍然是巨大的,并且是不可逆的。

這不是以一句“不就是碰了你一下,又沒造成什麽實質性損失”這樣的流氓論調就能掩蓋過去的罪行。

沒人知道,這種事帶給他們的心理創傷,有多難以修複。

如果那天季青臨沒有跟在她身後,如果那天,真的讓那個畜生得逞,那她這道傷痕,愈合起來該有多痛苦。

甚至,她會放棄愈合自己的可能。

每次想到這兒,枕風眠都感覺自己的靈魂被人抽走了一角,五感神經都在跳疼。

不知是天地通人性,還是在暗示着什麽,在剛才那場對話進行完之後,忽然間,一陣疾風吹過。

兩個人站在疾風裏,不約而同地陷入一陣浩瀚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季青臨蹙眉看了眼呼嘯而過的風,轉頭,看着身邊這個男人,用一個突兀的問句,輕而易舉地撕裂了橫亘在兩個人面前的沉默:“你知道皮卡丘長什麽樣子嗎?”

這話鋒轉變得實在是太過突然,枕風眠看着他,目光很明顯的一頓。

看到他表情明顯一怔,季青臨就知道,他的直覺果然沒有出錯。

懸而未決的疑問終于在此刻找到了答案,他心中一滞,忽然間百感交集,其中心情,複雜得無從說起。

沉默許久,他才有些澀然地笑了一聲,确認性地問他:“四年前,京溪市的地鐵站,那個抱着她的‘皮卡丘’,是你吧?”

枕風眠目視着前方,沒有說話。

可季青臨心知肚明,這份沉默,代表的就是默認。

事實真相就這樣揭曉,季青臨不可置信地笑了聲,然後,忍不住站在一個醫生的立場,感嘆了句:“怎麽做到的啊......”

受了那樣的重傷,他到底是怎麽做到穿上那麽重的玩偶服,将傷口與血痕都藏匿在面具下,然後,以一個陌生人的身份,抱着他的姑娘,抱了整整一路。

作者有話說:

因42章之前被鎖,所以沒看過42章的讀者請先行看一下42章,看完之後再看這章。

42章埋有重要伏筆,不要跳章閱讀,會影響閱讀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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