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喜歡
将養了三四日,薛挽香的傷勢漸而好轉, 雖還有幾分憔悴, 終不至于一直昏沉虛浮的躺着了。
這日瑞雪初晴, 薛挽香央着蘇哲放她出去轉轉,蘇哲伺候她穿上大衣裳, 再拿冬氅将她裹嚴實了, 才将她抱到圓弧形的輪椅上。
薛挽香弱弱的抗議:“我又不是走不動路。”扁扁嘴又道:“這輪椅做得跟個湯碗似的。”
蘇哲道:“後山雪路崎岖濕滑,要麽我們只在庭院走走?”
薛挽香無奈:“我在房裏躺得腰都酸了,你放我出去透透氣罷。”
“說得這般可憐,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拘了你十年八年。”
蘇哲且笑着,将輪椅推到門首,薛挽香要起身,蘇哲按她坐好, 一鍋端着,跨過了門檻。
輪椅落地,薛挽香扶額:“阿哲,我怎麽覺得我是菜……”
“怎麽會。”蘇哲推着她慢悠悠的往後山走。薛挽香挨在輪椅上, 聽到蘇哲帶笑的聲音從發頂上傳來:“你哪裏是菜, 你分明, 是肉啊~~”
真欠揍!薛挽香在她推着輪椅的手背上擰了一下,蘇哲咯咯笑着,真想俯低了身子,親親她氣嘟嘟的臉。
庭院裏落了薄薄一層細雪,輪椅在雪地裏碾出兩道印痕, 中間跟着一串兒腳印。陽光淺淡,映照在雪光上,将倆人的身影逐漸拉長,連同不遠處的暮鼓晨鐘,都泛出溫暖柔和的光。
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随風轉。蘇哲推着薛挽香行走其間,不時有花瓣随風零落,飄飄灑灑在肩頭,在衣襟。薛挽香坐在輪椅上,撚起一枚落在膝頭的花兒,回頭笑問:“漂亮嗎?”
花雖嬌容,有哪裏及得上她萬分。蘇哲望着她,嘴角的笑淺淺的:“漂亮啊。”
薛挽香見她目光只落在自己的臉蛋上,不由得俏臉微紅:“我說的是梅花。”
蘇哲低頭避過一枝旁逸橫梅,笑得更暢快了些:“我說的也是梅花呀。”
薛挽香咬咬唇,嗔她一眼,只見蘇哲站在藍天白雲下,梅林蔚然已成海,白色的雪,褐色的枝,紅色的梅,人如朗玉,江山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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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哲看到了薛挽香眼裏的驚豔,她擎着一朵紅梅,放到她手心,柔聲問:“喜歡麽?”
薛挽香點點頭:“喜歡。”
蘇哲的眸中帶了促狹,彎腰湊到她耳旁,低聲道:“我說的,是我呀。”
她的呼吸帶着和暖的氣息,撲在她泛紅的耳尖上,薛挽香一怔,擡眸看到蘇哲眼裏的笑,她的臉蛋一點兒一點兒紅了起來。蘇哲哈哈大笑,推着她轉了個彎,往梅林深處去了。
慢慢悠悠晃蕩了半個多時辰,蘇哲在一片略微寬敞的空地上固定了輪椅,取出預先備好的油布和素餅,又倒了一盞熱茶,轉眼瞧見薛挽香已從輪椅上站起來,她忙放下茶盞跑去扶她。薛挽香見她一臉緊張,茶盞幾乎是脫手扔出去的,好笑之餘又有些感動。
在床榻上躺了兩三天,平日裏下榻不過一會兒就被蘇哲又塞回被子裏,今兒個難得出來透透氣,薛挽香扶着腰嘆氣:“躺得腰都酸了。”
蘇哲像攙着太後似的攙着她:“待會回去我給你揉揉。”一面說一面眼睛還盯着她腳下的方寸之地,就怕有小石子把她颠着了。
走了十餘步,遇到個擔着花鋤的青年和尚,見到她們倆,和尚先放下花鋤合十做禮,蘇哲扶着薛挽香一齊朝他微微颔首,算是回禮致意。
青年和尚将花鋤擔回肩頭,見蘇哲扶着薛挽香,薛挽香扶着腰……他又向她們單手做了一禮,溫和道:“貧僧有禮了,小僧有位師叔略通岐黃,看這位女居士面有倦容,或可為女居士脈診。”想了想,補充道:“嗯……也有藥膳,可備安胎之用。”
薛挽香面上“轟”的一下飛紅,蘇哲一愣之下只想笑,她扶穩了薛挽香,忍着笑道:“您的這位師叔當是來給我娘子看診過了的。只是我娘子……”
她原想說她娘子尚未懷胎,猶豫措辭語音微頓間,青年和尚已了然點頭:“女居士尚未顯懷。是貧僧唐突了。”
薛挽香:……
年輕和尚擔着花鋤走遠了。
蘇哲看着薛挽香平坦的小腹,眼珠子轉了轉:“上回林艾琪說你要喝安胎藥,這回大和尚也說你要喝安胎藥,挽香啊……”
薛挽香冷眼晲她,語氣涼飕飕的:“你想說什麽?”
蘇哲閉嘴。
薛挽香瞪她一眼:“快說!”
蘇哲道:“說了你又想打我。”
“你不說現在就打你!”
“我想說……”蘇哲扶她站定在一株欺霜傲雪的冷梅前,彎着眼睛笑吟吟:“我想說,咱們這孩子太淘氣了,盡會欺負娘親,等你生下來,看我不揍到他哭唧唧。”
“你……!!”薛挽香又羞又惱,忽而揪住她耳朵作勢一擰:“我現在就讓你哭唧唧!”
蘇哲裝模作樣的哭:“嗚嗚嗚,你過河拆橋!剛懷了孩子就欺負孩子他爹!!”
薛挽香本是随手一捏,聽她這般說話,一壁羞容過耳一壁手上下了狠勁。“啊啊啊啊啊!”靜谧的梅林瞬間被蘇哲的慘叫驚起一衆飛鳥。
倆人打打鬧鬧不覺時光易過,薛挽香用了些素餅果子,挨坐在輪椅上,單手支腮,看着豔麗紅梅下長身玉立的蘇哲。
她忽而發現,蘇哲身旁的那一株梅花樹,正是前幾日讓她怔然相望,現出滿眼癡迷的那一株。
正是午齋後時,寺宇中傳來撞鐘聲聲。蘇哲站在梅樹下,微仰着頭,看着滿樹雲蒸霞蔚。“聽聞草木皆有心,這花樹在寺宇生根,每日聆聽佛音,不知會否有朝一日,也修得正果。”
薛挽香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她望着她,故作輕松的俏皮:“若是花樹成精,你猜猜這株梅樹修成的是男子還是女子?”
“男子還是女子,又有什麽所謂呢?”蘇哲拂開一幹細枝,含笑回望。薛挽香心頭剎時紛亂,唯恐她說出什麽石破天驚的話來,蘇哲卻又一笑,眼裏也帶了調皮:“只要好看,我都喜歡。”
冬風細細,在山頭林木間缭繞,蘇哲說了這句話,不過是玩笑,薛挽香卻想到了旁的事情。她咬咬唇,心一橫,垂眸問道:“那日在邺陵城城郊,你我初相識,你看到我……看到我,可覺得好看?”
蘇哲點頭道:“極好看。”
薛挽香心神越亂,明知不應該泥足深陷,可仍是忍不住求一個答案:“若是我長相平凡,毫無起眼之處,你可還會……”
她将語音頓住了。蘇哲走到身邊,半跪下來,柔聲道:“還會什麽?”
薛挽香擡起眼眸,望進她眼裏,眸中有潋滟的水光。
蘇哲覺得一顆心忽然變得很軟很軟,她握着她微涼的手,也望着她眼睛,微微笑着,一句一句說得肯定清晰:“哪裏有什麽若是呢。你一直是你。萬千人海中你我相遇,注定了讓我喜歡上你。薛挽香,我一直一直,都喜歡你。”
薛挽香的手被她牽着放到她心口。掌心疊着心跳,一聲一聲,從她手裏落進了心裏。
自那一句話之後,薛挽香靜默下來。蘇哲看看天色,想着也逛得累了,便收拾了油布上的東西,要推薛挽香回去。薛挽香搖搖頭,說想走走。
蘇哲知她确實躺得疲倦了,只得将布包放到輪椅上,哄着她道:“一會兒走累了可要說,才剛好些,別勉強。”
薛挽香心裏盛着事,随口答應了。
細雪消融,半山冷梅幽香。将要走出梅林時,薛挽香道:“阿哲,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
她的語氣鄭重平和,已然經過深思熟慮,蘇哲停下腳步,轉頭看她,在她即将開口的一剎那,蘇哲忽然道:“我今日不想聽。”
薛挽香微怔。
“今日是十一月三十,小寒節氣。山中瑞雪,梅影飄香。我是喜歡你的。今日只此一件要事,旁的再重要,都不及此。”
蘇哲一氣說完,唇邊還帶着笑。薛挽香攏着胸口與她對面站着,清楚的看到她眼裏深深的情誼。
“咳……”樹後走出一個人影,打斷了倆人黏糊的對視。
蘇哲随聲望去,猛然斂了神情,将薛挽香護在身後。
林霜兒看到她動作,冷哼一聲撇開眼。
蘇哲不想與她糾纏,護着薛挽香打算離開。
林霜兒見她拔腿就走,忙出聲喊道:“喂!”蘇哲不理,倒是薛挽香停了腳步。林霜兒幾步跑上來,別別扭扭的看着她們,半晌梗着脖子道:“我師兄叫我來和你們道歉!”
薛挽香有些詫異,蘇哲不用想都知道情由,她沒吭聲,攬着薛挽香的腰問她累不累,要不要到輪椅上歇一會,剛走了那麽遠的路,別累壞了。
林霜兒幾時被人這等無視過,她跺跺腳嚷道:“我被你捅了一個窟窿,傷口到現在還疼,我還來給你們道歉!”一面說一面委屈得要哭。
薛挽香嘆了口氣,拍拍蘇哲手背權作安撫,才曼聲道:“既已道過歉,林姑娘就請回去吧。以後莫再來擾我們了。”
“擾着你們?”林霜兒一雙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作怪道:“方才我可聽見了,這蘇妖……這蘇哲,她說喜歡你。你便由得她喜歡?”
薛挽香蹙眉未答,挽着蘇哲的手卻也未曾放開。蘇哲捏捏她的手,沖林霜兒展眉一笑。
她本生得清秀俊朗,在這梅嶺之間璀璨展顏,霎時讓山河背景都失色了幾分。
林霜兒還從未見過她對自己笑,一時間臉上都透了紅暈。
蘇哲笑道:“若是我沒猜錯,林姑娘心慕之人,當是你吳師兄吧。”
莫名被猜了心思,林霜兒臉上更紅了,她略低下頭看着鞋尖上的繡花,耳中聽到蘇哲續道:“敢問林姑娘,若某日醒來,你忽然發現你吳師兄變成了女子,你還喜不喜歡她?”
林霜兒一愣,擡頭怒斥:“你胡說八道什麽!”
薛挽香的手在蘇哲的手心中微微發顫,蘇哲轉眸望着她,眸中溫暖無限:“若我醒來,忽覺我身邊的這個人變了個身份,無論她是男子或是女子,哪怕她變成了一棵樹,我也會一樣中意她。我也許會黯然神傷,但必定不離不棄。我會在樹下埋一壇酒,待啓封時與她同飲,我會坐在樹下同她說話,陪她賞春花秋月,夏雨冬雪。等我垂垂老去,我願長埋在她根系之間,與她生而同時,死亦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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