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犀利

第十七章犀利

旁聽席上一片低呼——今天到場的大多是臨江市法律界的大拿,對薛蘭澤的辯風有所了解,也知道她必定做了充足的準備。他們或許設想過薛蘭澤可能采取的策略,可是事到臨頭才發現,自己有限的想象力根本跟不上對方天馬行空的思路。

但是程劍并不意外。

雖然是臨江市人民檢察院最具鋒芒的新銳檢察官,可迄今為止,程劍對上薛蘭澤的戰績依然是贏多輸少。一邊是代表公權力的檢察官,另一邊卻是孤軍作戰的刑辯律師,要說程劍對這個結果心滿意足,那純屬扯淡。

在得知薛蘭澤接下這個案子後,程劍仔細研究過她之前的諸多案例,恨不得将每顆唾沫星子都送到顯微鏡下審視一番。他或許不知道薛蘭澤會出什麽樣的牌,卻能準确預判到她會從哪些角度出擊。

“辯方律師的話看似合理,其實是在試圖混淆視聽,”程劍不慌不忙,“你舉的例子只是最極端的情況,然而在現實生活中,不是每個人都受過專業訓練,也不是每個人都具備模仿他人聲線的能力。辯方律師其實是在刻意制造一個好像合乎常理,卻異于常人理解的假象,從而試圖推翻事實的真相。”

“證人許婉怡女士思維清晰、記憶力過人,她曾見過被告人,并且對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辨別一個人的身份,不是單純憑借長相或是聲線,語氣、體态、身高,乃至肢體語言,都是重要參考。”

“在警方調查過程中,許婉怡女士人曾在十幾張不同的照片中準确辨認出被告,由此可見,她對被告的确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對被告的指控也是在結合各項因素後做出的判斷。因此公訴方認為,她的證詞具有可信度。”

薛蘭澤:“……”

幾天沒見,這小子長進不少啊!

根據刑訴法,當法庭對證人證詞的真實性存疑時,該證詞不能作為定案的根據。在程劍據理力争之下,合議庭沒有當庭排除許婉怡的證詞,但從審判長和陪審員的表情變化不難看出,這份證詞的可信度已經打上一個問號。

第一個回合,控辯雙方算是打成了平手,然而這場拉鋸戰遠遠沒有結束——程劍閉了下眼,申請第三位證人出庭作證。

這位證人是個老熟人,正是長慶酒館的老板李長慶。大約是想給合議庭留下個好印象,他打扮得十分體面,油膩膩的淩亂頭發刻意打理過,顯得板正又精神。

站上證人席的一刻,李長慶似乎認出了薛蘭澤,對辯護席投來戒備又嫌惡的一瞥。

王珏有些擔心,薛蘭澤卻不為所動。

程劍:“證人李長慶,今年二月十二號晚上八點半到十點之間,你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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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家的酒館裏,”李長慶說,“長慶酒館是我自己家的生意,盈虧都得自負,我一般早上十點開門,晚上十點關門,這些年都是這麽過來的。”

程劍:“那你還記得,當晚發生了什麽嗎?”

李長慶挺一挺胸膛:“我記得很清楚。當晚下了雨,客人不是很多,過了八點幾乎沒什麽人。大約八點二十……快八點半的時候,兩個客人前後腳走進來,看樣子是事先約好的。”

程劍打了個手勢,公屏上放出葉炳森的證件照:“你看清楚,其中一位客人是不是屏幕上的這個人?”

李長慶協助警方調查時,曾無數次在五花八門的證件照中分辨出葉炳森的照片,毫不猶豫道:“沒錯,就是他!”

程劍:“那另一個人呢?”

李長慶回過頭,一指被告席上的陸臨淵:“就是這個人!”

陸臨淵扣在一起的手指不易察覺地繃緊了,眼神利如刀鋒。

然而他偏過頭,就見辯護席上的薛蘭澤對他彎了彎眼角,那笑意微妙且難以察覺,卻如一只無形的手,在他心頭輕柔而有力地拍了拍,将那塊繃緊壓實的重石拍了回去。

“別擔心,”她用眼神告訴陸臨淵,“交給我來應付。”

陸臨淵繃緊的手指慢慢松開。

只聽程劍繼續發問:“他們倆當時發生了什麽?”

為了今天的出庭作證,李長慶事先不知排練過多少回,此刻說來有條不紊:“一開始我沒太當回事,只覺得他倆有點神秘兮兮,吃個飯跟地下黨接頭似的……不過那是客人的私事,我也不好多問。”

合議庭和旁聽席聽得很認真。

“後來,我看到屏幕上那人……好像是叫葉什麽森?從腳邊拎出一個黑色的行李袋,大概有這麽大,”李長慶用手比劃了下,“看着沉甸甸的,分量應該不輕。我一時好奇,偷偷瞟了眼,正好那行李袋沒拉緊,拉鏈敞開半邊——好家夥,裏頭裝的都是錢,得有好幾十萬!”

程劍不失時機地轉過頭:“出示二號證據。”

投放屏上閃爍了下,換上另一張照片,那是個搬家用的黑色行李袋,敞開後足以容納一臺二十五寸的老式電視機。不過在照片上,裏頭裝的不是雞零狗碎,而是一摞一摞厚實的人民幣,數量相當可觀。

程劍:“請證人仔細确認,你當時見到的行李袋和照片上展示的一樣嗎?”

李長慶将脖子伸出二裏地,眯眼打量了好一會兒,肯定地點點頭:“沒錯,就是這個,拉鏈上有半邊沒撕掉的商标,我不會認錯的!”

程劍對合議庭解釋道:“這只行李袋是市局刑偵人員在被告家中搜查到的,當時行李袋藏在床下,裏頭裝滿了人民幣,經過統計,是整整一百萬元……”

旁聽席上再次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程劍置若罔聞,用最客觀公正的語氣敘述道:“……刑偵人員在行李袋和人民幣上采集到四組指紋,分別屬于被告陸臨淵和死者葉炳森。市局刑偵支隊代理隊長徐鳴捷就在等候室裏,這個案子是由他負責偵辦,稍後他将作為證人之一出庭作證。”

這番話條理分明、層次清晰,合議庭和旁聽席不由連連點頭。

程劍轉向李長慶:“證人李長慶,當葉炳森将行李袋交給被告後,又發生了什麽?”

李長慶扁了扁嘴,露出不屑的模樣:“我當時看到這麽多錢,險些吓傻了,只記得那人……”他伸手指向陸臨淵,“看上去很高興,跟葉炳森開了兩瓶酒,邊喝邊聊起來。”

“剛開始還挺安靜,但是後來,他倆可能喝多了,不知怎的就吵了起來。我想勸又不敢勸,眼看他倆越吵越兇,那姓陸的警察大概是酒勁上頭,居然掀翻了桌子,把桌椅都砸爛了。”

說到這裏,李長慶頓了頓,露出委屈的模樣:“就那被砸爛的桌椅,現在還在我店裏擺着,也沒人給個說法……”

程劍打了個手勢:“公訴方申請出示四號證據。”

四號證據是在長慶酒館裏采集到的一組指紋,其中大拇指抵在桌緣,其餘四指摁住桌底,與李長慶的描述十分吻合。

最關鍵的是,指紋是屬于陸臨淵的。

“雖然當晚下着雨,長慶酒館沒有其他目擊證人,但是刑偵人員在酒館桌子上采集到的指紋,以及在被告家中搜查到的行李袋,都從側面印證了李長慶的證詞,”程劍字句铿锵,“我們有理由相信,二月十二號晚上,被告陸臨淵和死者葉炳森在長慶酒館見了面,而并非如被告陳述的那樣遭到綁架。”

風篁剛有些舒展的眉頭再次夾出褶皺,意識到案情遠比自己想象的棘手。長久的坐姿讓人腰背僵硬,他有些不适地換了個姿勢,餘光順勢一掃,瞥見身旁的男人正在奮筆疾書。

他一時好奇,抻脖多瞧了兩眼,只見那人在筆記本上畫了一個大寫的“A”。

風篁:“……”

什麽意思?

老師給小學生評作業嗎?

沒等他反應過來,只聽審判長開口道:“辯護人有什麽要問的?”

薛蘭澤當然有,她轉向李長慶,五公分高的鞋跟襯得身姿筆挺,給人一種難以形容的壓迫力。

李長慶不得不将腰板挺得更直,仿佛不這麽做就不足以顯示出自己的理直氣壯,只聽薛蘭澤語氣平和地問道:“證人方才說,二月十二號當晚,我的當事人和葉炳森在長慶酒館見面?”

李長慶點點頭:“對!”

“他們還喝了酒?”

李長慶毫不猶豫:“沒錯。”

薛蘭澤微妙地頓了半秒:“你還記得,他們當時喝的是什麽酒嗎?”

李長慶愣了下,顯然有點出乎意料。不過,他事先做了充足的準備,沒怎麽遲疑就飛快答道:“記得,他們點的是二鍋頭。”

薛蘭澤緊緊盯着他:“你為什麽這麽肯定?”

李長慶勾起嘴角,似乎想咧開一個不屑的的笑容,然而對上審判長的目光,他硬生生收起表情,謙遜地低下頭:“因為我們店裏的二鍋頭最有名,但凡來過的客人都會點,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薛蘭澤節奏拿捏得很精準,既緊湊,又不會給人留下咄咄逼人的感覺:“那你是否記得,他倆當時喝了多少?”

這個問題薛蘭澤問過一回,李長慶就是再不安、再躊躇,此時也不可能有第二個答案:“記得,他倆分着喝了大半瓶,怎麽着都有兩三兩吧。”

薛蘭澤确認道:“你确定嗎?”

李長慶不比許婉怡,他在道上混了這麽多年,直覺薛蘭澤揪着這一點不放必有深意,不想把話說得太死。但薛蘭澤就在這時擡起頭,視線若有似無地掠過公放屏,只見砸爛的桌椅堂而皇之地陳列在合議庭和旁聽席面前,印在桌上的指紋原本是鎖定陸臨淵的罪證,現在卻成了一根利刺,如芒在背地抵在李長慶的退路上。

他咬了咬牙,将自己方才的說辭飛快回顧一遍,确認沒有疏漏和矛盾之處,這才硬着頭皮道:“對,确定!”

薛蘭澤意味深長地彎下眼角。

“審判長,”她忽然轉過頭,“辯護人申請出示第五號證據。”

公放屏“咔”地換了頁,呈現在合議庭和旁聽席面前的是一份白紙黑字的報告,頂頭一排“明華醫院體檢報告單”的加粗黑體格外引人注目。

“案發前半個月,也就是今年一月下旬,我的當事人在明華醫院做了身體健康檢查,”薛蘭澤娓娓道來,“因為檢測的項目比較多,他當時并沒有拿到這份體檢報告,事後也再沒機會去拿……現在,這份報告單就在諸位眼前。”

她從攤開的材料中撿起這份報告單原件,随手翻過兩頁,沿着着重描黑的文字讀下去:“患者左上腹部有規律性疼痛,一般在飯後半小時至兩小時出現,胃部和十二指腸部分存在超過粘膜肌層的組織損傷……”

她話音微頓,擡頭環顧旁聽席,目光似笑非笑地定格在李長慶臉上:“……也就是俗稱的胃潰瘍。”

李長慶臉色驟白,就連陸臨淵也露出不甚明顯的詫異。

薛蘭澤相信,陸臨淵在受到刑事拘留的第一時間已經做過體檢,但那只是常規檢查,關注焦點多半集中在是否存在外傷以及精神是否清醒。除非事先知情,否則很少有人會将麻煩又費時的胃鏡檢查加入體檢項目中。

就連陸臨淵自己,如果不是無意中透露了長期腹痛的症狀,又被關心晚輩的劉院長押着做了胃鏡檢查,也很難意識到自己患有慢性胃潰瘍。

而這正是公訴方和李長慶最大的疏漏。

“……從這份體檢報告單可以看出,我當事人的胃潰瘍很嚴重,而對一名胃潰瘍患者來說,飲酒,尤其是五十度以上的烈酒,是大忌!”

薛蘭澤無視旁聽席上略帶震撼的低呼,将手中的體檢報告丢在桌上:“證人李長慶,請您告訴我,一個患有嚴重胃潰瘍,飲食稍有不慎就會腹痛難挨的人,是怎麽飲下三兩五十度的烈性白酒?是他自己缺心眼,還是嫌命長不想要了?”

這話問得有些咄咄逼人,但是偌大的法庭沒人意識到這一點,連老成持重的審判長都只是皺了皺眉,緊接着将意味深長的目光投向李長慶。

李長慶臉色發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薛蘭澤沒給他翻盤的機會,語速緩慢又不容置疑地補充道:“退一萬步說,就算我當事人缺心眼,被一百萬的巨款沖昏了頭,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喝下了那三兩白酒,可是以他胃潰瘍的嚴重程度,下一步應該是胃出血,被救護車拉去醫院搶救……”

李長慶:“……”

薛蘭澤掠過他,視線不由分說地逼向公訴席上的程劍:“那麽請問證人和公訴方,我的當事人又是怎麽在接受住院急救的同時,僅僅時隔兩天就跑去東川巷謀殺葉炳森?他是超人嗎?”

議論聲轟然而起,遠比以往任何一次聲勢浩大。陸臨淵用戴了手铐的手撐着額頭,看似被薛蘭澤的肆無忌憚震住了,其實是不露痕跡地遮擋住嘴角一絲不甚明顯的笑紋。

他曾無數次坐在旁聽席上,近距離圍觀薛大律師用犀利的詞鋒狂怼公訴人,每每看到公訴人被堵得啞口無言時,都恨不能将這牙尖嘴利的女人拖出去。

只是陸支隊沒想到,風水輪流轉,有朝一日自己也會站在被告席上。身份發生變化,視角也随之轉變,再看到薛蘭澤用這張犀利如刀的嘴去怼公訴人時,他只覺得心情十分微妙——

又是諷刺,又有些說不出的暢快得意,仿佛連日來折磨自己的不甘、惶惑和憤懑,都被這一通夾槍帶棒發洩幹淨了。

審判長終于按捺不住,在滿庭嘩然聲中幹咳兩下:“咳咳……請辯護律師注意措辭。”

薛蘭澤從善如流地收回爪牙,将扒得差不多的羊皮重新披回身上:“抱歉……但是當案情中存在疑點時,應該做出有利于被告人的推斷,根據這一原則,我申請合議庭排除李長慶先生的證詞!”

這是意料之外,亦是情理之中,旁聽席甚嚣塵上的議論聲陡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鴉雀無聲地等待着裁判長的裁定。

風篁忽然意識到什麽,偏頭瞅了眼,只見身旁男人在空白紙頁上運筆如飛地畫出第二個“A”。

畫完後,他歪頭沉思兩秒,又添了個小小的減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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