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有緣人

有緣人

山中不知歲月，待到承遺香回藥王谷時，姜舒心口那朵赤璃花也終于冒出一粒紅豆大小的花骨朵來，晶瑩透亮的朱紅，瑩瑩好似塊寶石。

承遺香在岷海城一煉丹就是十一年有餘，像是圍着藥爐從沒合過眼的，回來躺在塌上眼睛半閉着，花白的頭發胡須長到一處纏繞在胸口。他從懷中掏出一丸漆黑藥丸，遞出去：“去，折只紙鳶給千機閣，讓他們派人來去延年丹。”

姜舒接過來放在手心，只見那黑丸之中隐隐流着金光，珍貴稀奇。十一年過去了，筎姨終于盼到這丸丹。她将丹收進玉匣裏，自告奮勇：“我去送丹。”

承遺香半阖着的眼睛睜了開來：“十年過去，堪堪築基，你跑出去作甚麽？平日在山腳療傷治病賣賣丹藥便罷，去送藥？胡鬧！”

姜舒扁了扁嘴不應話了，承遺香又叮囑了她幾句，終于抵擋不住睡意，合上眼睛沉沉睡去。姜舒退出房間，轉身就回自己房裏收拾行裝，包袱款款正把樓船放出來時，被了了飛來一腳踹翻。

了了叉腰擋在她身前：“偷偷摸摸去哪呢？我剛剛可聽見藥師說話了，不許你去送丹的。”

“我傷早養好了，師父既然回來也不需要看家了，怎麽不能出去啦？”姜舒不服：“我也不去遠，馬上就是門派大選，千機閣也會去人。到時候我把丹給他們送回去就成。”

門派大選之後就是新入門弟子試煉，小白龍也會前去。當初那魔王特意吩咐姜舒要在此刻保護好他的安危，想來會遇到不小的麻煩，她得去盯着自己那半顆心才行。

姜舒繼續勸誘了了：“還會有大比，肯定特別熱鬧。你要是不放心，就跟着我一起去啊，既可以照顧我，又有熱鬧可看。”

相處如此多年，姜舒對了了的死穴一擊即中。了了直接點頭扶起了倒在一旁的樓船：“行吧，有我在你身邊也出不了什麽意外，就陪你去送丹。”

在這片大陸之上，修仙者居于中央的各處青山寶地，平凡百姓則東邊沿海之處建造城市，兩者之間橫亘着一條高聳的山脈。此山山頂成遼闊坦蕩的平臺，之下自然形成千萬級臺階，逐級而下延伸至平民百姓居處。此山又被人們稱作為天梯，每二十年，天梯下城的百姓有意者會前來爬天梯，有靈根者自然能夠越過天梯入得修仙世界，從而拜入仙門修仙求道。

這也是修仙世界每二十年一次的門派大選。

藥王谷自承遺香開山立派以來，除了姜舒還從未收過弟子，故而了了也算不清時日，她們驅使着樓船前來時，還正逢開始，千機閣只派了一弟子先來守臺，旁人都還未來。門派大選之時，各門各派均會派出一名或數名弟子在天梯最後一階守臺，以對爬上天梯者進行登記造冊。只是藥王谷從未參與，所以他們的位置向來是由合山派派人替上的。今年去替藥王谷的正是居紅音。

姜舒折了信鳶給東來解，等待之日也是無聊，于是幹脆陪着居紅音去守臺。臺位所在只為恰對着西南，天梯之下接着的是無盡苦海和一些邊陲小城，故而此處無一人前來。三人空拿着冊子有些無聊，居紅音直接入定打坐起來，了了翻身越到雲間便下山看戲去了，只說大比再回來，姜舒對着空蕩蕩的青石梯翻出一鼎小藥爐咕嚕咕嚕煉起丹來。

守臺到最後一日，姜舒收起藥爐，托着腮看那夕陽漸漸從雲海上沉下去，只等夕陽完全沉下去，便可以打道回府了。此刻天幾乎完全暗了下去，冷冽的寒風将夕陽最後一縷光吹得搖來晃去，就在那黑壓壓的雲海裏，突然爬出了一個衣衫褴褛的身影，在夕陽下沉的最後一刻，爬上了天梯最高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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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紅音剛見人一只手攀上石階，就大步沖上前将他攙扶了起來。姜舒恰好煉成一爐回春化雪丹，見來人身形佝偻搖晃不定，便取出一丸遞到他面前去。那人接過丹藥，突然身子一矮從居紅音的手中縮下去，趴在地上就要叩頭。姜舒趕忙在他磕下去前，擡住了他的肩膀，此時湊近了，見着那人亂發下的容貌，吃了一驚：“咦？”

這人竟然是長得一副好樣貌。

姜舒前後兩輩子，也見過不少姿容出衆的人，這人在其中也算上翹楚，可與風寄子比肩。只風寄子是狐媚妖氣，他卻是人間富貴公子的精致，破衣爛衫也不減其風華，反而更顯其姿貌秀美。

居紅音也發現了，湊過臉來開口便誇贊：”生的好俊。“

孩子面嫩臉白，立刻騰起兩團紅暈，星樣眸子中閃動着，有些惶恐不安。好像是她們兩人調戲他似得，姜舒咳咳兩聲，正經端起玉冊問他：”來者何人？“

那人咬着下唇，想了片刻才答：”小的、我姓何，沒有名字，在家排老五，叫我何老五就行。“

姜舒看他年紀輕輕，一探其脈不過十六，揮筆在玉冊上就寫下了——”何小五“。又問：”何方人士？“

何小五這次答得快了：”我從海那邊來的。“

這一句話又引得姜舒和居紅音看了他好一會，竟然是渡過了無盡苦海而來。雖然他們常把天梯下城的百姓稱作凡人，但實際上整片大陸俱是靈氣生發之地，天梯下城中也不時會有優秀的修仙者出世，每二十年的爬天梯便可見得。然而海的那邊，卻真的是毫無靈氣的凡人世界，所以上千年來幾乎沒有修仙者渡海過去，而這苦海遼闊，也根本沒有凡人能夠渡海而來。

這何小五，還是姜舒所見聞渡海第一人。

苦海難渡，沒想到他生的一副玉瓶般精致模樣，性子卻很是堅韌。姜舒有些欽佩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居紅音也連聲誇贊：“小五心性堅定，是修仙的好苗子，待會打比，怕是會有不少門派為你掙破頭。”

何小五被他們一誇，臉更紅了，期期艾艾地問：”仙人說的是真的嗎？”

居紅音大笑起來：“自然是真。我們只是修仙者，算不得仙人。你将來也是我們之一啊，小五。”

說着，遠處傳來三聲悠長的撞鐘聲，是在召喚各位守臺者帶着爬天梯人回去了。姜舒反手取出樓船，抓着小五的手臂便帶他飛身上了船，驅使樓船向平臺正中的樓閣飛去。居紅音嫌樓船太慢，踏着寶劍便化作虹光飛去。

何小五第一次同人禦器飛行，淩空而起渾身都興奮地戰栗起來，想起先前那紅衣仙子所說的“你将來也會是我們之一”，更是激動地攥緊了拳頭，将來有一天他也能夠這樣驅使着寶物自由來去。

他同姜舒迎風向前，周遭還有不少趕來的修仙弟子。何小五站在船頭，迎面來的風送來周圍人的議論聲。

“那艘明珠寶船是藥王谷的不是？”“藥師向來不參加大比啊。”“瞧見船頭那個白裙師妹了沒，就是藥師的寶貝徒弟。小姑娘愛熱鬧要來看看，藥師當然放行。”“不要臉，你好意思喊人家師妹。人家修道雖晚，但在丹藥一術上的造詣承自藥師，藥王谷之外恐怕無人可比。”

何小五雖還不能完全聽懂他們口中的丹藥法術，可卻明白帶着自己的這位仙人在此界是個不得了的人物。他朝身邊望去，仙人一身白裙好似雲霧缥缈，烏發如瀑，紅唇含朱，就是員外家牆上挂着的美人圖也不及她萬一。是這樣美麗又厲害的仙人接待了他，溫言和語還給他丹藥，若是能夠拜在她的門下就好了。

何小五一時心馳神蕩，眼睛望着姜舒出了神，樓船停下也沒反應過來。姜舒捉住他的肩膀飛身下了樓船，又喚了他一聲才見人恍若大夢初醒一般，臉上浮起兩團紅暈。她還以為這孩子初來修仙界，見到周遭一時驚呆，沒有深究，

“你們這些爬天梯之人先要在此處測過靈根，之後在風回苑住上一晚，明日各門派大比之後便會擇有緣者入門了。”姜舒一邊和何小五講解着，一邊将人引到了院門前。

風回苑的高門圓柱前橫着一張玉臺，後面坐幾名修道弟子，手中都捉着筆登記各門派守臺人帶回的爬天梯人。姜舒領着何小五上前，遞上登記玉書，道：“藥王谷守臺人姜舒，接有緣人一名。”

其中一位青衣弟子站起身來拱手施了一禮：“有勞姜道友。”他接過玉書，并指一揮，玉書上那一行小字便飄然落到了桌面上那尺厚的登記冊上：“何道友，請測靈根。”說着便舉起兩指，要點向何小五。

何小五卻還在問姜舒：“怎樣才是有緣？我可否拜入仙子門下。”

姜舒面上有些歉意：“小五，我的師父并沒有再收徒之意。”

何小五還有話要說，那道人雙指已點在他眉心，不過一息時間便收了回去，道：“何小五，靈根俱全。”

那道人高聲朗朗，聽得何小五熱血翻騰，他剛渡苦海便逢天梯開，一刻不停便爬了上來，并不曉得這修仙界靈根之道，還以為那靈根俱全是上好的。立時臉上便笑開了，便是有人推着他往前走也忍不住回頭來：“并不奢求拜在仙子師父門下，請仙子收我為徒！明日——”

他話為說完，便被那道人推進門內。苑門設了結界，他一入門，回頭只能看見一片波光，再見不到那綽約身影。

何小五摩挲着手裏刻有自己姓名和房間的木牌，低聲默念姜舒的名字，心中是無法壓抑的雀躍。他此刻便能想象，來日自己學成法術，與仙子一道騰雲駕霧逍遙自在的情景。

突然苑門又進來一人，撞在何小五身上，将他撞得一個踉跄，手中的木牌也丢到地上。那人見狀臉上絲毫沒有愧色，拍了拍錦袍上不存在的灰塵，擡腳踩住了何小五的木牌，大聲嘲笑道：“我當撞到了哪個？原來是撞到了癞蛤蟆。區區一個五靈根，就算有門派收下也都是做灑掃的下仆，竟然還妄想拜在藥王谷門下。”

何小五聽出他口中的輕蔑之意，呆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木牌在雲紋靴下碎成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