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湖心景

湖心景

東來解一行人抵達天梯雲臺的時候,姜舒已然前去守臺了,他便只好耐下性子在住所等了一日。好不容易等到日落撞鐘,立刻便遣了紙鳶去尋她。先來的是居紅音,她踏着寶劍飛虹一般落到院中來,還沒落下,東來旭就從半空中把人給抱了下來。這些年來,大家年歲漸長,可他們兩人還似孩童那般親密玩鬧,雖然沒人戳破這層窗戶紙,但東來解總覺得自己遲早要添一個合山派嫂嫂。居紅音也不羞臊,大大方方地從東來旭懷裏跳出來同他打招呼:“阿解,好久不見,你近來可好?”

東來旭搶先回到:“哪有好久不見,上旬不是才見過,他很好,我也很好。”

居紅音踩了他一腳:“又沒問你好不好。”

東來解實是不喜歡人人總問他身體好壞,幹脆略過這個話題,直接問道:“小舒怎麽還不來?”

居紅音和東來旭打打鬧鬧中答道:“我是先跑過來的。我們接了一個苦海之外的孩子,小舒送他去登記了,要再過一會才能來。”

這一會,東來解等了許久,居紅音和東來旭在一旁玩鬧得令人心煩,他手裏捏着的那本書一行字也看不下去。他等了有十一年了,卻覺得再多等一會都耐不住。

等他将手中書那一頁開頭幾行字颠來倒去念了數十遍,院門終于有了期盼的足音。東來解擡頭看去,先踏入院門的是一只雲錦底芍藥銀紋的小靴,然後那似雲似錦的白裙才缥缈進來。人進來恰好與他對望,立時便笑起來,叫了一聲他的名字:“阿解。”

十一年不見,姜舒長大了。

少時臉上的稚氣全然脫去,烏發紅唇已然是個佳人模樣,一雙盈盈杏眼,不笑時眼尾微微垂着慵懶楚楚,笑起來便彎着兩輪新月。

東來解望着她的笑顏,喉嚨幹澀,直等人走進了,才喚出她的名字:“小舒。”

你怎麽才來。

“十一年沒見了,阿解。師父讓我留在谷裏修行,這些年來都不曾去見你。”姜舒走到人前,在一旁的石凳坐下。

十一年不見,大家都長大了。東來解身量抽長不少,像支折斷的竹子坐在烏沉木描金雲龍紋輪椅上,同上次分別一樣穿着黑衣,長年不見日光的皮膚被襯得更白。少年臉頰上的嬰兒肥都消掉了,偏為消瘦的五官顯得有些淩厲,看着和當年很是不同了。但見他手上還捏着一本書,姜舒便找回當年一起在樹下讀書的熟悉來,抽過他的書又道:“這些年,也不知道你又看了多少書?和你分開以後,我讀得書都少了,怕是又要被你笑什麽都不懂了。”

東來解看着她,不知想說什麽,最後也只是垂下眼睫,道:“我也只不過是讀書罷了。”

“書中自有黃金屋啊。”姜舒發自真心地說,她自己便是在那本《藏舟手劄》中尋到了黃金屋。“對了,延年丹給你。”她說着,忽然想起自己身上還揣着一個大寶貝,從袖中就掏出了一支白玉瓶遞給東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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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來解接過玉瓶臉上由衷地開心笑着:“娘和父親一定會很開心的,小舒你替我多謝藥師。”

“師父答應下來的丹藥,沒有練不成的。”姜舒自豪地說着。她見東來解小心地把玉瓶收起來,且特地存放回了房中沒有帶在身上,便想起來:“紅音說明日的試煉,千機閣中你與阿旭一同前去?”

爬過天梯之後上的雲臺之人都要在次日入秘境進行試煉,前十名優秀者可以自行擇門派拜師,其餘便要待門派大比之後按勝出順序由門派進行挑選。秘境之中危險莫測,各門各派均會派出弟子暗中守護待選人試煉。此次合山派派出的人選中居紅音也在列,千機閣中東來旭和東來解也在。

居紅音聞言蹦過來,攬住他的肩膀搖了搖:“他來了以後才改變主意的,原先在山裏可不愛動了。現在終于想開了,這樣多好,我們修仙者就是煉筋淬骨勝天而為的,坐在椅子上又算得了什麽。”

只見東來解一拍輪椅,便從居紅音的臂彎下閃出,回旋一圈他停在對面,輕輕笑了一下:“這些年,我用這把椅子也算是順手了,還能應付。”

姜舒也很開心,她明日也會進秘境,還私下偷偷花了三瓶春風化雪丹買通登記弟子讓她把自己分到岷海城那一隊去。那條小白龍也爬天梯來了,她可要好好看緊自己的半片心。

試煉秘境在第二日正午開放,各派的守衛者結隊先行進入于約定之處等待來人。姜舒同合山派的一位年輕弟子分在一隊,入了秘境後守在一株預男樹上等着小白龍和其他人。姜舒當初擔心自己一人護不住小白龍,所以重金送賄的時候就在三要求,不僅自己要與須海魄分在同組,與自己同隊之人也要是個強者才行。如今一看,那三瓶春風化雪丹送得不虧。眼前此人眉目沉靜,身姿英挺,腰間配着一把紅光陣陣的寶劍,看着便修為不凡。

姜舒與他互報家門,才知這人就是居紅音口中所說的合山派年輕一輩之中的佼佼者——顧劍飛。此人在同輩之中最早築基,得了一把祖師傳下的焚風劍,幾番下山斬妖除魔,如今已經是一腳踏入了金丹期,如此年紀如此修為,在整個修仙界也是難得。

姜舒覺得此行穩了,坐在枝葉間笑彎眉眼,對顧劍飛拱手施了一禮:“此番試煉,還請顧師兄多多關照。”

“姜師妹無須客氣。算來我們師出一脈,理應互相照應。”顧劍飛說話很是客氣,頓了頓又指了一下樹下:“來人了。”

是待選之人進來了。入內者俱都按着先前的分隊三五成群,每隊手裏都系着相應顏色的綢帶,這是為了方便守衛者看護。最後一隊人手裏系着月白綢帶踏入秘境,這正是姜舒與顧劍飛所分到的那隊。姜舒仔細尋覓,果然在其中找到了須海魄,他站在人群中正低頭不耐煩地扯着手腕上的綢帶。同樣是長了十一年,怎麽一條龍能從白玉團子長到這麽高,姜舒不由得看了看自己,嘆息。這一隊中熟人不少,除了須海魄,姜舒還見到了昨日自己接到的那個何小武,還有許久不見的初柳柳。看看初柳柳也被須海魄後來者居上,才堪堪到人家的肩頭,姜舒也不在糾結身高。

這一隊共有五人,剩下兩位姜舒就并不認識了。但一問顧劍飛,這兩人也是大有來頭的。打頭那個高談闊論領袖做派的是空空城城主的大兒子付岳陽,在旁應聲附和的則是天梯下城有名商會如意館的小女兒惠逸兒。那四人錦衣玉袍,身上法器寶光閃耀,夾雜着一個灰布粗衣的何小五就走遠了。

秘境結界的光門在草地上緩緩合上。顧劍飛在樹上站起,招呼着姜舒:“姜師妹,我們也出發吧。”

秘境之外。

光門逐漸合上至唯有一線光縫,周遭的人都準備起身回返了。突然就見到一道身影向光縫奔去,那人來得極快,掠過眼前就像是一道紅光,只是距離那光門仍有半步之遙的時候,突然背心向後被人隔空抓了回來。

那紅光跌在地上顯出一個半人高的小姑娘,她看着徹底關上的光門,又憤又惱地跺了幾下腳下的青磚。原來這來人是消失了好幾天的了了,她想着姜舒只是守臺沒什麽危險也就沒在意,所以在山下看戲聽曲樂不思蜀,等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姜舒竟然跑去秘境裏了。她再急忙趕來,卻是晚了一步。

這秘境十天一開,此次關上,神仙施法也無法立時打開的。了了轉身看向将自己抓回來的合山派掌門居馥節,也不敢失禮,只得小小抱怨了一句:“居掌門怎麽把我拉回了?”

居馥節已是化神之境,年壽不知幾何,但看着還是英姿勃發的壯年人一般。他也不惱,笑着說:“你曉得這規矩的。也不必擔心遺香那個小徒弟,我安排人護着了。”

了了看着那光門消失之處,不住地嘆息,這回藥師非得拔禿她不可。

******

所謂待選人的秘境試煉,實則也不難。每隊入秘境前領了一物靈才,或是草藥或是礦石,在秘境之中采來便是。這些靈才也多是平常,縱使有靈獸相護也不會是猛獸,哪怕資質平平如同何小五這般的人在秘境之中也不會有性命之憂。但若是想要出彩在頭十名之中争得一席之地,便得去尋試金草。

這試金草乃是洗髓丹中不可缺少的一味藥材,百年發一芽,千年成一株,多長于高山懸崖之上,有白尾雄鷹相護。要采這試金草,可謂是千難萬難。但是入得秘境的,無一人不想去試上一試。

此時距衆人入秘境已有一天,須海魄一隊早已将任務之中的聚水石采集充足,如今正商量着要往秘境西處的那座高山去。付岳陽拿出了一座玉刻小屋,翻手落在地上便長成了一棟高樓,他拍拍手對何小五說道:“屋子下了禁制,兇獸歹人都進不來,你就在這裏面待着,我們采了試金草再回來找你。”

何小五站在樓前,始終沒有邁腳。

惠逸兒站在付岳陽身邊,開口催他:“你快點進去吧。采試金草可不想那聚水石,略施幾個小法術就弄好了,你跟着去被把命給丢了。到時候我們采了試金草回去,丢了一條命也論不上頭十名。”

何小五咬着牙,對着付岳陽深深鞠了一躬:“付少爺,惠小姐,就請帶上我吧,我一定不給大家拖後腿!”

“帶上你?你馱着那大麻袋還能不拖後腿?”惠逸兒環抱雙臂半眯一雙嬌媚狐貍眼撇着何小武:“給你采了聚水石就算是不錯了。也不打量打量自個,難不成你也想要試金草啊?”

何小五攥緊了手中的那一麻袋聚水石,他不像其他人有法寶會法術,一掃便把小山堆似得聚水石變沒了,他沒本事就只能賣力氣扛一路。如今被惠逸兒說出來,眼睛立時就紅了,只是還強忍着,又沖須海魄和初柳柳鞠了一躬:“須少爺,初小姐,帶上我吧,我拼了命也不會拖後腿。”

須海魄不應他,只說:“西雪山高三千丈,若沒人帶你,你怎麽上去?”

“喏,你聽見了,你連山都爬不上去,還是去屋裏等着吧。”初柳柳也不願意帶着何小五,他連引氣入體都不會,使不出半點法術,自保尚且不能,更遑論幫忙采草。

何小五不邁步,卻是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男兒膝下有黃金,可在修仙界黃金萬兩也與塵土無異。四人沒有一步停留,飛身就越過何小五往西雪山飛去。

何小五跪在那裏,肩上的聚水石沉甸甸地像是一座山壓斷他的脊背,把他壓緊泥地裏。他想起來那一天,自己漂洋過海又不知道爬了多少層的階梯,爬過一層又一層的雲海,終于撐不住要跌下去的時候,扶住自己的那一只手。又白,又柔,帶着好聞的草藥香,像是一朵雲一般扶住他。

他是最下等的五靈根,沒有試金草,他怎麽才能再見到那人。

“人都走啦,起來吧。”

那股熟悉的草藥香輕輕柔柔地又覆在他的肩頭,何小五擡頭去看,姜舒不知怎麽竟出現在他的面前。何小五連忙站起身來,拍幹淨了腿上的塵土,抿了抿嘴巴想問她怎麽會來。

姜舒沒等他問,開口也是勸道:“他們話說的不好聽,但也有道理。性命為重,你還是呆在這裏為好。”

何小五覺得渾身都在顫抖,可對着她卻怎麽也無法跪下去,只得深深垂下頭。那輕柔的手又在他肩頭一推,便把他推進了小樓內:“在這等着吧。”

何小五呆呆地立在小樓裏,見着姜舒與另外一個修仙弟子在外面再設下一層禁制,便朝那四人離去的方向飛遠了。不知道站了多久,他再也扛不動肩上的聚水石,厚重的布袋在地上哐地砸出聲響,何小五垂着頭坐在了一旁。

姜舒與顧劍飛在何小五那裏耽誤了一會,再追那四人便飛得極快,半空當中顧劍飛的寶劍險些撞上前面的一道白光。姜舒與顧劍飛急停下來,橫在眼前的是一只拳頭大小的青玉珠。那青玉珠仿佛長了眼睛一般圍着兩人來回轉了一圈,顧劍飛從未見過此物,驚詫地說:“這東西怎麽好像在看我們兩個?是什麽法器,怎麽從未見過?”

“這是青芥子,能夠收人成寸于其中。”姜舒臉上并無驚色,擡手就輕輕地拍了一下青玉珠:“阿解,出來啊。”

話音剛落,那青芥子忽的一閃,空中便閑出一黑一紅兩個身影來,紅的是個穿紅紗的姑娘,獅眼龍鼻很是明豔,見到兩人便爽朗地笑起來,原來是居紅音。黑的那個便是東來解了,他坐在輪椅浮在半空中,手裏握着的正是那顆青芥子,見姜舒眼露好奇,便笑着把青芥子遞了過去。

姜舒笑着接過來把玩了一會:“士別三日刮目相待啊東來二少爺,原來你多嫌棄煉器說是敲敲打打不斯文,現在都能把青芥子複刻出來了。”

“是你找給我的那本《藏舟手劄》好看。”東來解浮在姜舒身邊,托着她的手舉高青芥子對着陽光,讓她能夠更好地觀賞:“你這樣看,裏面刻了一個山水庭院,進去便如同真的一般。”

姜舒當初發現書被自己帶走,回去後便将書中簡體字又用修仙界的字謄抄了一份,送回給了東來解。那時只想着算是物歸原主,也給東來解解解悶,不想這書在他這裏卻起了大用處。這些年裏,東來解與她通信,時常在信中說自己複刻出了藏舟仙人的什麽什麽,這青芥子就是其中之一了。

姜舒看完青芥子,拍手稱奇:“那本書合該給你,以後你行走江湖要給你起個封號了——煉器鬼手,怎麽樣?”

東來解笑着皺眉:“這麽白?平常讓你多讀書吧。”

居紅音在旁笑着看了一會兩人拌嘴,然後對顧劍飛說:“師兄,我們看着的兩隊看來是在前面遇到了,他們結伴同行,我們幹脆也一道吧。”

東來解和姜舒講青芥子內裏如何如何神奇,講得她早就心動了,居紅音一講便點頭:“顧師兄,我們也進着青芥子裏吧。”

“那便多謝東來道友了。”顧劍飛點頭應下,對東來解施了一禮。

“顧道友,客氣。”東來解揮手将青芥子抛在空中,青光一閃,衆人便被收了進去。

四人在青芥子中逛了一圈,在湖心亭坐下來。東來解拂手揮袖,湖面上便現出了外面的景象,他與居紅音所守衛的五人正與須海魄等人一同禦器飛雪山。初柳柳與其中一人黏得很近,站在一柄寶劍之上,手搭着那人的肩膀。姜舒一望,原來是故人。十一年過去了,倒是初嘉月沒有絲毫變化,看着還是那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姜舒捧着茶看湖面,不自覺被其中一位搖着折扇的人所吸引,細看此人的眉眼是她從未見過,可這人舉止之間總帶給她一種揮之不去的熟悉。正盯着看時,湖面那人卻突然擡眼望來,明知不可能,但姜舒還是覺得自己的眼神與他對上了。那人長着一雙桃花眼,簡單望去端的是一番好風流,可擡眼一撇時竟有說不出的邪氣。

姜舒望着湖面,開口問道:“這人是誰啊?”

“虞山城李家山莊的少公子,李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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