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生之前

重生之前

天際被猩紅血色染透,烈焰轟然浮上雲霄,火光如雨簌簌而落,将大地焚為一片焦土。

黑森森的魔氣已潰不成軍,細若游絲,卻仍在剪不斷理還亂地在戰場上逡巡不歇。

像是殺不死、誅不滅的熊熊野心。

“将軍!終于結束了!我們打贏了!大獲全勝!此戰一畢,再也不會有魔族進犯了!”

蓮空負手立于雲端,風卷起他鬓角微亂的發絲,漆黑發尾在空中款款起伏,上下擺動着。

這位九天之上地位最為尊貴的神将生得面容秀麗,一點兒鐵血殺伐之氣都沒有,跟傳說中的冷酷狠厲模樣簡直判若兩人,這麽乍一看,只是個身量纖纖的清俊少年,比那些騷人雅士身上的文氣還濃些。

若是亮明身份,沒人能看出來,這是位平定了亂世、降伏了魔族的神将。

年輕的神将沒有理會自己副将狂喜的話語,只是沉默地立在那兒,不言不語,但細看上去,面容上并非是冷肅的,而是帶着一點兒茫然。

濃雲在他們頭頂聚卷,蓮空沒有去看被縛魔鎖綁住的魔頭以及那成片的喽羅手下,這些俘虜作為戰利品,正由仙族神兵校點着。他眼底空空茫茫,好似蒙着一層清淺的煙岚。

突然之間,他輕輕伸出了手,掌心朝上。

那只手白皙細膩,腕口修長,柔若無骨一般,不像是握劍持刀的手,而像是折柳吹笛、調風弄月的一雙手。

雨絲細細,落進了他的掌心。

焦火燒盡南荒魔域,如今該結束了。天地間醞釀着一場大雨,結束一切、帶來太平的雨,如同蒼生之淚,緩緩澆熄了妖火魔息的餘燼。

雨幕蒼茫,烽煙不起。

那雨中還帶着點點滴滴的血珠,不知是魔的,還是戰死的仙族神兵的,蓮空仰起臉,那血雨落在他雪白的面容上,從眼角滑落時,猶如血淚。

他自這南荒魔域遙遙望向了九天明光宮的方向,終于開了口,問自己的副将:“跖蘭,現下是什麽時辰了?”

跖蘭道:“申時三刻。”

蓮空點了下頭,淡淡道:“這個時辰,師兄新娶的帝後該已迎入明光宮了吧。”

跖蘭立刻沒了聲音,緊緊抿住了唇,惶惶地盯着他看,好像自己剛才說了什麽天大的錯話。

蓮空卻像渾不在意似的,擡起頭,沖他揚唇疏淡一笑。

那笑容看起來沒心沒肺的,但又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茫然,那點憂愁細細如絲,被風一吹,就散了,幾乎難以捕捉。

跖蘭忍了半晌,終于忍不住:“将軍,您……”

他嘆了口氣。

這九天之上,仙族之中,誰人不知,蓮空與天帝陛下關系匪淺?天帝陛下與蓮空出于同一師門,以師兄弟相稱,自然是同門手足,情誼深厚。後來這師弟追随師兄各處征戰,師兄登上天帝之位,第一個封的神将就是他,那可真是無上尊崇。

可大家也都知道,此情不僅僅是師兄弟之間的情誼,遠遠不止如此。

蓮空是在三日之前得知谛麟要娶帝後的消息的。

那時,他正忙着籌備今日這與魔族的最後一戰,無暇他顧,再加上九天上的諸神仙娥都有意無意沒有通知他這件事,他原本并不知道,還是他不小心翻了谛麟案上的奏文,才知曉此事。

那是蓮空第一次見師兄對他發怒:“你怎能亂翻奏文?”

蓮空怔怔地:“你要娶親了。”

“是。”

“……那我呢?”

“你仍是我的師弟,我最得力的神将,你的功績不可磨滅,明光宮永遠有你一襲神位。”谛麟道,“什麽都沒有改變。”

三日之後,蓮空站在南荒魔域的戰場上,仍是怔忪着回不過神來。

大喜之日定在了這一日,剛好是最後一戰日子,正如跖蘭所說,這一戰過去,至少千年,再不會有戰事。

明光宮對這次婚禮十分重視,那帝後乃是靈王與神女的女兒,聽說早年間流落人間,所以婚禮也仿了人間嫁娶儀式,晨迎昏行。

此時,新婦已在九天明光宮,而他剛剛平息了侵擾南荒萬年之久的魔族之亂。

隔着如此遙遠的距離,蓮空卻仿佛隐約聽到了喜樂吹打的聲音,他心想,這一戰,算是他送給他們的新婚禮物了。

須臾之間,仙族神兵已清點完所俘的魔族餘孽,跖蘭沖蓮空行了一禮,畢恭畢敬道:“将軍,是否現在收兵回程?”

蓮空盯着飄浮如絲的血雨,心想,回程?回哪裏去?

回去看他師兄和帝後的婚禮麽?

半晌,他才淡淡“嗯”了一聲。

因為這場戰役實在順利,又是最後一戰了,仙族神兵們歡欣雀躍,正要整頓啓程之時,變故發生了。

沒有人看清,那魔頭是怎麽掙脫縛魔鎖的,也沒有人看清,他是怎麽穿過重重士兵,瞬間撲向了蓮空的。

衆人回過神來,只見那魔頭的掌心已貫穿蓮空的胸口。

白袍銀甲上,血跡如潑,大片大片蜿蜒蔓延開來。

“将軍!”跖蘭瞠目失聲道,當即沖上來要把這魔頭踹開。

蓮空愣了愣,低下頭看着胸口的血洞,傷口處彌漫着絲絲縷縷的森黑魔息。

那魔頭也是強弩之末了,這致命一擊是他拼盡全力的結果,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也要致蓮空于死地,一擊之後,他也是油盡燈枯,魔頭控制不住地噴出了一大口血。

“魔族不會亡……”他露出一個嗜血的笑容,語氣森狠,“你們這些清高自許的神族,該死!”

說完,他也斷了氣。

蓮空後知後覺地感到了疼痛。他拂開了副将的攙扶,身體輕輕一晃,從雲頭墜下,在鋪天蓋地的雨絲之中,如一道清涼朦胧的驚鴻碎影。

他感覺到周身的靈力正在游走逸散,脫離他的身體,那魔頭剛才那一下大概吃奶的勁都用出來了,走投無路的困獸,當真不能小觑啊。

蓮空在下墜之中,在疼痛之中,卻感到一絲快意。

這一切都結束了。

剛才魔頭的那一下,其實蓮空不至于完全躲不開,至少可以不傷到如此致命的部位,可他那一瞬怔愣了一下,竟是生生沒躲。

或許是因為,這一戰結束了,他作為一個神将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該做的都已做了。

又或許是因為,谛麟娶了新婦,即使谛麟說那裏永遠會有他的一襲神位,可在蓮空的潛意識裏,明光宮他已回不去了。

年少時許下的扶危濟困的誓願已完成,而谛麟身邊也不再需要他了,他功成身退,死亦何懼?

小時候,蓮空尚在西天靈山之時,佛祖便評價過他,草木之身,心志至純,不通情愛。可是喜歡上師兄的這些年,他覺得情愛也沒有佛祖說的那麽玄,不就是喜歡嗎?到如今,他才發現他是真的不懂,竟是看不懂師兄也看不懂他自己了。

無論如何,戰事要結束了。他這一生,也要結束了,了無遺憾。

神将蓮空,原身為一朵金蓮,長于靈山天池之中,少時性情頑劣,被佛祖送入碧幽谷,于清夜懸神君膝下學道數百年。

五百歲時,他與神君下山游歷,途中結識前朝天帝第九子谛麟,神君将谛麟收為徒弟,從此蓮空與谛麟師兄弟相稱,長久相伴,遂生情義。

天下亂起,蓮空追随谛麟離開碧幽谷,違背了師門門規,神君将二人逐出師門。後百年,天下初定,谛麟承天帝位,蓮空輔佐在側,成為美談。

疼痛如絲縷穿在皮肉之中,逐漸游走到四肢百骸,蓮空閉着眼,沒有想師兄聽到他的死訊時會作何反應。

在彌留之際,他眼前忽然浮現起離開碧幽谷那一日的情景。

青衣神君立在水亭之上,長身如玉,面色如水,居高臨下地垂着眼,面色平靜無波,可周身天然挾着一股上位者的森嚴氣魄。山谷翠葉如織,白鶴振翅從他身側飛過,帶起清冷潔白的浮光掠影。

“若你踏出碧幽谷一步,”他的聲音淡淡的,卻聽得蓮空身上生出一陣冰冷砭骨的寒意,“從今以後,便不用再回來了。”

“我也不再見你。”

蓮空仰頭看着他,良久,掀起衣擺跪下了,将雙手疊于額前,鄭重地磕了三個頭,實打實的三個頭,觸地而響。

“……師父,對不起。”

青衣神君只頓了一下,便轉身離開了,那衣擺翩跹如鶴羽,掠過百年歲月,至今仍能讓蓮空清晰地回想起來。

蓮空本以為自己毫無遺憾,此刻突然想起他此生唯一的師父清夜懸,想起碧幽谷,他發現,自己心中還是有一絲遺憾的。

他此生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包括生育他的靈山,他的師兄,以及跟随他征戰的神兵們。

唯獨對不起他的師父。

在外征戰這麽多年,他其實很想念碧幽谷,也很想念他。

可惜,終于是回不去那片故土,也見不到懷念的故人了。

*

蓮空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只覺得自己浮在一片空茫之中。

這裏是死後的世界麽?他心道,神仙不是沒有轉世的麽?

蓮空身上痛楚猶在,輕輕一動,他就發現自己的手是被握着的。順着那方向擡眼一看,他就看到了坐在旁邊的人。

青衣神君廣袖飄動,從袖口露出的修長手指正搭在他腕上,源源不斷地給他輸着靈力。

蓮空愣住了。

這人的身形面容,他再熟悉不過。

他心想,這是夢麽?蓮空唯一所願就是再見他的師父一面。所以,這是他的所想所念化為幻境,讓他在死前得償所願一次麽?

他幾乎屏住了呼吸,不敢驚動這個太過美好的夢,怕鏡花水月,一碰就散了。

蓮空扭頭看了下,發現他們正在一葉小舟上,不知道身在何處,周圍皆是黢黑,景物難辨,底下的河水也是黢黑,只聞得水流湧動的細微聲響,舟船無人駕駛,卻自行漂流,朝着某個方向而去。

“……師父?”蓮空盯着眼前的人看了良久,終于忍不住出聲道。

清夜懸擡了下眼,眉目漆黑溫潤,沉沉“嗯”了一聲。

蓮空彎了彎唇,心想,這個夢真好啊。

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周身的靈力在快速流失,雖然對方一直在給他渡靈力,可現在的他就像是一個破了洞的水壺,根本存放不住他渡來的靈力。

“不用給我渡靈力了,師父。”哪怕這是一個夢,蓮空還是不想他白費力氣,輕聲說着抽出了手。

他沒有問任何其他的問題,諸如你說過将我逐出師門再不見我,為何此時來了這種。

他知曉這是一個夢,彌留之際時光短暫,他知足且珍惜。

蓮空一瞬不瞬地注視着這個夢裏的青衣身影,好似眨一下眼,眼前人就會消失不見。

如夢幻泡影。

只是注視着那道身影而已,莫名就有種要落淚的沖動,好像在外面受夠了委屈的孩子終于找到了心之歸處。

“我要死了。”他語氣沒有什麽波瀾地陳述這個事實。

他仰起頭,望着身側的人,須臾,那眼眸裏忍不住含上了一層淺潤的水光,他忽然輕聲道:“師父,我想在死前,最後為您再開一次花。”

金光驀地大盛,船頭已無少年的身影,只有一朵金蓮在剎那間怒放,光影清麗又妖嬈,那燦然光芒幾乎照亮了眼前的黑暗,粲然熱烈,絢麗至極,簡直讓人難以移開眼睛,即使被那金光刺痛,也不想錯過這難得一見的旖旎盛景。

他本就是一朵蓮花,一生花開花謝無數次,皆是四季尋常事。可如今他要死了,想要現出原身違逆天時開一次花,是極耗靈力的,還會讓他死得更快些,但死前讓師父再看一次他開花的樣子,蓮空也覺得心滿意足。

得見故人,心願已償,沒有遺憾了。

這是他生命消逝之前最後一次盛放。

這一次,他比平生的每一次開花都要更加用力,竭盡全力,似乎是想将自己最後的美麗瞬間留在世上,被人永永遠遠地記住。

金蓮璀璨生華,無限缱绻風雅。

清夜懸安靜地注視着那朵金色的蓮花瞬間怒張,露出最豔麗奪目的美态,又在頃刻間衰敗下去。

盛極而衰,細長花瓣泛黃枯卷,萎靡死去。

舟行水上,川流不息。俊美的青衣神君垂着眼,在金光忽盛的時候,那眼眸似乎也被照亮,明如琉璃般晶瑩剔透,可金蓮枯萎,那眼中的光亮終于也黯淡了下去。

他始終一言未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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