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如意村（一）

如意村（一）

醜婆名義上算是如意村的人，也說自己在這裏居住，但實際上，她每天都住在村口外那座山的一個洞穴裏，并不是生活在村裏，只有需要之時，才會去村裏。

蓮空小時候活潑頑劣，很愛熱鬧，碰到市集這樣的事，絕對是非要湊這個熱鬧不可的。但如今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他了，聞言只無可無不可地随口說了句：“行啊，我跟您一起去。”

次日清晨，他們便出發了。醜婆把架子上晾曬的草藥全部收了起來，裝到藥簍裏，要帶進村裏，蓮空是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主動把那藥簍奪過來，幫忙背着。

醜婆拿了張素布，蒙在臉上，将自己的面容遮上了。雖然這麽做，村中的人還是能看出她是誰，但她還是好好地将自己的頭面蓋住了。

進入村中，果然熱鬧非凡。蓮空踮着腳左張右望，好久沒見過人間集市這麽質樸熱鬧的場景了，他覺得十分新鮮。

醜婆接過藥簍，看蓮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說：“我要去東街的柳家藥鋪辦些事，你自己逛逛吧，逛完了過來找我。”

蓮空答應下來：“好。”

醜婆背着藥簍轉身走了，蓮空一個人在鬧哄哄的集市上閑逛，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覺得如同隔世，被撲了一身的人間俗世煙火氣。

因為是鄉村的集市，販賣的東西還是以幹果吃食為主，質樸極了。蓮空走了一會兒，終于看到一個攤子上賣的不是吃的東西了。

“郎君買點什麽？”他腳步一停，目光一瞥過去，那小販就很上道地搭話問道。

蓮空擺擺手：“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攤子上擺着各種玉石小擺件，有刻着佛陀雕塑的，也有刻成仙神模樣的，其實那刻磨的技術也不算上好，工藝略顯生疏粗糙，但在這種鄉野村間，已經算是很精致的東西了。

小販察言觀色，看見蓮空的目光落在了那根青色的玉簪上，立刻拿了起來，大力推銷道：“郎君真是好眼光！這簪子正是用臨江府出産的上好青玉制成的，正好跟您相稱。”

蓮空被他說得頓了頓，随即失笑。

他在想什麽呢？

他師父清夜懸神君，總是一襲水青色的道衫長袍，襯得人如玉色，遠山綠水之間清疏閑逸，別致風雅，是不入紅塵、化外仙境的月下仙人。每次蓮空看到青碧色的墜子配飾什麽的，都會立刻想到他師父，尤其是在離開碧幽谷的那麽多年，他每次看到碧色的東西，就忍不住要買下來。

雖然知道沒機會送給他師父，但他就是控制不住想買下來，也不知道出于一種什麽樣的心理。

原來他在明光宮的神将府裏，房間裏攢了一匣子色澤深淺不一的各種青碧首飾和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到現在，他還是沒改掉這習慣，他問小販：“多少錢？”

小販眼睛一亮，迅速比了個手勢，道：“只要五錢銀子！”

蓮空“哦”了一聲，正準備說他要了，摸到袖子的時候才想起來什麽。

不對啊，他現在沒錢啊！

“……”蓮空的笑容僵了一僵，迎着小販看金主閃亮而期待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把那青玉簪子放下了。

他正想說不要了，身側傳來另一道聲音：“這簪子，可還有別的式樣？”

蓮空轉頭看去，只見一位郎君立在他身側，也在看着攤上的那些簪子，察覺到蓮空的目光，沖他笑了一笑，這一笑真是光風霁月，溫和親切。

“喲，程二郎啊。”小販道，“有有有，多着呢。”

他立刻把自己帶出來賣的所有簪子都拿出來給那程二郎挑選，程二郎拿起一枚帶着流蘇的白玉簪子：“這個多少錢？”

小販立刻報了個價，程二郎沒有講價，非常爽快地把銀子遞了過去，小販眉開眼笑地拿着銀子：“是給柳姑娘買的吧？聽說好事将近了，到時候可別忘了請我喝喜酒！”

程二郎動作一頓，臉上竟然微微一紅：“自然，自然。”

他拿着包好的簪子轉身走了，小販才重新看向蓮空：“郎君，這簪子您還要麽？”

“……不要了。”蓮空三步并作兩步，跟上了那程二郎，沖他打聽道，“這位小哥，我想問下東街的柳家藥鋪怎麽走啊？你知道麽？”

轉了一圈，蓮空覺得逛得也差不多了，該去找醜婆會合了。剛才聽那小販話中說的“柳姑娘”，那姑娘也姓柳，如意村就這麽巴掌大的一塊地方，也許是同一家呢？就算不是，這位程二郎是村子裏的人，也該知道柳家藥鋪在哪裏，是以他向他打聽。

程二郎顯然沒料到蓮空會追上來，他面露些許詫異，不過很快就恢複如初了，他笑道：“我正好也要去柳家藥鋪，不如我領你過去吧。”

“好啊。”蓮空很爽朗地一點頭，擡手抱拳一拱，“那就多謝了。”

市集上的人太多了，不方便走，程二郎帶着蓮空稍微繞了下路，避開人群，多費了些腳程，從村口繞到東街上去。

程二郎問道：“這位小兄弟，去柳家藥鋪是有何事？是哪裏不舒服需要看病抓藥麽？”

“不是。”蓮空道，“我找人。”

程二郎一愣：“找人？”

正說着話，他們剛好走到了村口，忽然聽得遠方傳來一陣達達的馬蹄聲，扭頭看去，只見那通向村口的土路之上有一隊人馬正朝着這邊行來，廣袖被風卷起，在飛快的騎行之中獵獵翻滾，好一番倜傥恣意之感。

那一隊人馬停在了村口，他們翻身下馬，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村口原本的那群人立刻迎了上去，原是一直在等他們。

那行人的衣着并不張揚，只穿着最簡單的素袍，毫無華貴矯飾，已極盡低調，但蓮空還是立刻就認出來了。

“這兒還有修士？”蓮空看着那行人袖袍上的淡淡道紋，忍不住說了一句，“沒看到這裏有道觀宗門啊。”

這原是句自言自語的嘀咕，沒想到那程二郎立刻扭過頭來，接了話：“小兄弟好眼力。”

他也停下了步子，不怎麽趕時間地跟蓮空一起看着那群修士被村口等待的人迎進了村中。

“小兄弟不是如意村的人吧？”程二郎道，“我從未在村中見過你，像你這樣的人物，若是我們村的人，我應當是不會不記得的。”

蓮空還在看着遠處那群修士袖子上的道紋，聽了這話有點不好意思。

“如意村的确沒有道觀，這裏地處偏僻，也不算多麽富庶，沒有道門會把門派立在這裏的。”程二郎跟他介紹道，“這些修士是從隔壁州府的靜虛觀來的，是過來主持過段時間即将到來的祭典的。”

“什麽祭典？”蓮空好奇。

“天妃祭。”程二郎道，“如意村這麽破落的小地方，能有如今的繁榮景象，你知道是因為什麽嗎？就是因為這天妃祭。”

蓮空沒聽過，忍不住扭頭追問道：“什麽是天妃祭？”

程二郎看了看他，似乎是覺得他實在太無知了，無知到了一種令人意外的程度，但他還是好脾氣，不怕費口舌，溫聲道：“如今明光宮中的天帝是谛麟帝君，這你知道麽？”

蓮空一愣，不知道他為什麽提這個，他很久沒聽見這個名字了，此刻驟然再聞他師兄的名諱，有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他含糊應了聲：“……唔。”

程二郎并未發覺他的不自在，繼續道：“天帝陛下是先帝第九子，而他的母親并不是先帝的帝後，而是先帝下凡私訪時，與一個凡間女子所生的。”

蓮空眼角一跳，心中陡然升起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感覺。

果然，程二郎繼續道：“那女子原先就是出身如意村的。所以啊，天帝陛下登位之後，特別許了如意村一個恩典，每十年，可以在村中采選一位适齡未婚的女子，登天為妃，是為天妃。”

“如意村能有現在的繁榮景象，皆是天帝陛下的天恩啊。”

蓮空震驚了：“……你說什麽？”

他真的是完完全全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谛麟的母親是個凡人，這傳聞他以前有所耳聞，只是因為到底不是什麽好事，他沒向師兄求證過，因為不好揭人傷疤。

可是，這天妃祭？？？

每十年選一位天妃？？？

怎麽會有這樣的事？他師兄降下的恩典？蓮空真是第一次聽說，什麽時候開始的？他心想，師兄娶了那位帝後，還不夠麽？

凡人的一生何其短暫，而神仙則有千秋萬代，壽比日月，十年娶一位天妃，這頻繁程度不亞于每頓飯換一種菜色。

明光宮能裝得下這麽多人嗎？要是不擴建，不得被左一個右一個妃子塞滿了？

他轉不過彎來，整個人一片空白。程二郎不解地問道：“小兄弟，你怎麽了？”

“……沒什麽。”蓮空悶悶道。

他說不清自己現在心中到底什麽感覺，幾百年前他聽說師兄要迎娶帝後時，感覺一道雷直接劈到了他頭頂上似的，整個世界都晦暗了，可現在聽到他師兄居然娶了這麽多天妃，心裏卻近乎麻木，如同死灰一般，沒什麽波瀾起伏了。

他只是有些疑惑。

原來他不是不要他，選擇了別人去了，他是……他不止想要一人，他想要很多人，是這樣嗎？

這就是情愛麽？佛祖說過他不通情愛，蓮空發現自己是真的不懂。

娶了這麽多天妃，那他對每一位天妃，還有對那位帝後，心中的愛與情皆是一樣的麽？

這問題對一朵蓮花來說還是太高深了。

蓮空想不明白。

罷了罷了，反正都是前塵往事了，想不明白，他索性不去想了。

他腦子裏亂，視線也跟着亂飄，忽然目光一頓。他發現那一隊修士之中有個穿青色道袍的人。

那人并不是為首的修士，只是跟在一行人之中，不急不慢地走着，雖然是跟在後面的，但一點兒也不像是恭敬順從的手下，倒生出些閑庭信步、散漫從容的感覺。他頭上帶着紗笠，遮去了大半面容，臉隐在如霧白紗後，顯得朦胧不清。

一身青衫猶如蒼遠山色，不過放在一群素衣修士之中，都是淡淡的顏色，倒不十分顯眼。

只是蓮空還是忍不住，目光不自覺追着那道身影而去。

一陣微風倏地吹過，不經意間将那修士紗笠上長垂的白色簾幕朝兩邊掃開，鬓邊發絲随風飄動，如同墨色的一縷輕煙，半露出一張如畫的側臉。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這邊的目光，那修士忽然偏了下頭，朝蓮空的方向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

兩人的視線竟剛剛好撞上，直接在半空中輕輕碰了下，蓮空猶如偷窺被當場抓包，他一驚，猝然收回目光。

真是魔怔了麽？看見碧色的首飾都想買下來不說，如今在路上随便看見個穿着青色衣衫的人，都要多看兩眼。

“沒什麽。”他搖了搖頭，對程二郎道，“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