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天妃祭（四）

天妃祭（四）

其實柳月容和程頌會被找到，這并不完全在人意料之外。

村長發動了那些靜虛觀的道士們也外出尋找，道士們動用了符術，定位極為準确，柳月容和程頌一介凡人，肉體凡胎，怎麽能夠逃過這樣的手段呢？

蓮空聽聞這個消息，驚異之下，趕忙和柳老大、醜婆趕到村長家的時候，正好看到程頌被幾個漢子死死摁在了地上。

他猶在掙紮不休，這幾日在路上的奔波勞頓讓他看起來形容狼狽了許多，沒了翩翩郎君的溫潤模樣。

“放開我！放開我！”他喊道，聲嘶力竭，神情中竟隐隐露出幾分癫狂之态。

而柳月容被一幫姑娘婆子攙扶着，簇擁在中間，她鬓邊的發絲也亂了幾縷，她想到程頌身邊去，卻被身邊的人嚴防死守地擋住了。

村長端坐在主位上，捧着一杯茶，也許是因為天妃已經被找回來了，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便不用着急了，他慢條斯理地撇着茶沫，道：“程頌，你拐帶天妃私自出逃，你可知罪？”

“知罪？”他目眦欲裂，擡頭瞪着人，冷冷嘲道，“我有什麽罪過？！我反倒想問問，這天帝別的人不要，偏偏要強搶他人婦，這是什麽道理！”

“放肆！”村長微微變了臉色，喝了一聲，茶盞重重擱在桌上。

“這是不敬！大不敬！你竟敢置喙天帝陛下的旨意！”

在旁的衆人也臉色不虞，對着程頌指指點點，要跟他劃清界限似的，都在低聲罵着。村中的漢子死死地将程頌壓制在地上，靜虛觀的道士們不言不語地立在一旁，并不插手他們村中的家務事。

柳月容半直起身，急道：“你們……”

一只手按在她肩上，柳月容一頓，扭頭看過去，只見醜婆撥開人群，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邊，柳老大也過來了，擰着眉心望着她。就連旁邊的蓮空，神色都是擔心的。

“爹……”雖然知道自己任性出逃，會讓這些人擔心，柳月容當時那麽做了，義無反顧，可卻在看見自己父親的模樣時，還是生出了悔意。

不過短短幾天而已，她爹的鬓邊都生出白發了。

她張了張口，卻沒能發出聲音。

村長讓漢子們将程頌帶下去了，柳月容問道：“你們要将他帶去哪裏？”

“族中自有規矩。”面對柳月容，村長客客氣氣地道，“放心，不會要他的命的。天妃娘娘，請吧。”

柳月容站起身，在姑娘婆子們的包圍之下，往前走了幾步，她無措地回過頭，再次叫了聲“爹”。

柳老大喉嚨滾動，壓抑了片刻，輕聲說了句“去吧”。

不管是凡夫俗子，還是天帝陛下，他只是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兒好好的。既然無法平凡一生，也只能退而求其次，順應天命了。

柳月容又望了自己的父親一會兒，紅着眼圈跟那群人走了，失魂落魄的。

蓮空在旁邊，心中說不清是什麽滋味。那一刻，他确實從這對父女之間察覺到了什麽，那是一種冥冥之中的深刻羁絆。

若柳月容真的上了天宮作了天妃，雖然在尋常人眼中是飛黃騰達，飛上枝頭，但對于他而言，此生若是想再見一面，卻是難如登天了。

舐犢之情，如何能舍？

蓮空是靈山金池裏的一朵蓮花，天生地長，是西天的靈氣養出來的，沒有父母，沒經歷過，自然不可能感同身受地體會這種父女之情。

可是此時看着這兩人，他心裏卻生出些不一樣的感覺。

他忽然想，前一世，他離開碧幽谷的時候，師父在想什麽？

都說師徒如父子，蓮空沒有父親，只有師父，只能靠這個來類比。他少時并不知道師兄的真實身份，離開前夕才得知，他是天帝第九子，如此顯赫貴重的身份，這麽說來，他随師兄離開，後來當上了明光宮的神将，從某種意義上講，也可以說是撿高枝飛去了，和如今的柳月容的處境有些異曲同工之感。

那時候，清夜懸是什麽心情呢？

同此時看着柳月容離開的柳老大一樣麽？

他想了想，覺得應當還是不一樣的。畢竟柳月容要離開了，柳老大仍是将她當作自己的女兒，一輩子也不會變，可他的師父卻再也不見他了，再也不認他了。

蓮空形容不出自己如今的感覺，只是覺得心口有些悶，眼眶有些酸。

“柳大。”村長轉過身，面向柳老大笑了下，“你的女兒要去當天妃了，你不高興麽？”

柳老大看着他皺了下眉：“沒有。”

村長看着他，姿态并不高，倒是很禮貌：“你不太待見我，是還在記着年少時的仇麽？我都不記得了，你也別放在心上了吧？”

其實當年他們年少時，如意村的上一任村長是有意将村長之位傳給柳大的。因為這個，眼紅的人有，巴結的人也有，不過最終這位置落在了如今這人手中。

柳老大不是看不上他耍的那些上不得臺面的小手段，只是……他真的無意跟他争這村長之位。

他眉頭更緊，仍是道：“沒有。”

村中的人都說，在如今的村長手中，天妃的人選還能落在他女兒的頭上，是人家不計前嫌，是人家寬宏大度呢。

“那就好，那就好。”村長慢慢悠悠地點着頭，注視着柳老大轉身離開了。

是夜。

蓮空坐在房中，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

本來天妃祭之事已經因程柳二人私奔之事，而多加耽擱了。如今柳月容被找回來了，連回柳家的機會都沒有，立刻被送入廟中沐浴焚香準備了，聽說，明天大一早便是祭典，這麽着急的樣子，明顯是怕又出什麽岔子，夜長夢多。

柳家的氣氛沉悶，從村長那裏回來之後，柳老大不聲不響，醜婆也不說話，蓮空有些無所适從，他就也跟着沒說話，回自己房間好好待着。

他不知自己為何會重生，一直沒想那麽多，重生之後落到了如意村，就在這裏待了下來，可是現在他突然覺得沒意思得很。

他目睹的一切，讓他覺得很沒意思。

要離開這兒麽？可是，離開這兒，他又能去哪兒呢？他想不出。

正在思索的時候，房門突然被敲響了。蓮空頗為意外地過去開門，待看到門口的人，他就更詫異了。

“婆婆。”蓮空喚道。

醜婆站在門外，沒帶那遮面的頭巾，臉上的猙獰傷疤坦然地橫陳在夜色之中。

“您找我是有什麽事兒麽？”

蓮空側身讓開，正想讓醜婆進屋來再說，卻突然袖口一緊，醜婆抓住了他的袖子。蓮空愣了下，轉頭去看她，見那一雙蒼老的眼睛布滿了血絲。

“你不是凡人對吧？”她嘶啞地問道，那模樣竟隐隐透出幾分癫狂瘋魔的意味。

蓮空啞然：“我……”

“你不是凡人，你是流落到凡間的神仙！”醜婆手上用力，更将他的衣袖捉緊了幾分，肯定地道，“你救救容兒！她不想當什麽天妃，只是想平平凡凡地當個普通人家的媳婦，為什麽這點心願，都是奢望……你救救她！你是神仙！你有辦法對吧？你一定有辦法！”

蓮空再次道：“我……”

他沒想隐瞞什麽，神仙這身份，他沒覺得多光彩，也沒覺得多見不得人，因此重生之後沒有到處宣揚，但醜婆猜出來的時候，他也沒否認。

可他覺得自己是真的沒什麽辦法啊。

且不說他現在靈力盡失，其實跟普通人沒什麽兩樣，甚至比靜虛觀那些道士還不如，更何況，這天妃祭是他師兄、天帝降下的恩典，關系着如意村整個村子的興衰，并不是柳家一家之事，他實在不好插手幹擾啊。

縱然他也對程柳這一雙情人頗為惋惜，可天妃祭這事若是搞砸了，那村子裏這百十口村民因此牽連遭殃，又該怎麽辦呢？

沒有兩全之法，似乎如何都是錯。

醜婆來了如意村十年，看着柳月容從小女孩長成大姑娘，如花似玉的好容貌，溫順柔婉的好性情，雖然她們并無一絲血緣關系，但她在心中，是拿她當親生女兒看待的。

就算跟柳老大比起來，醜婆對柳月容的疼愛也不遜色，不會少一絲一毫。

蓮空本想将實情和盤托出，說自己真的無能為力，但是看着那雙血紅的、幾近絕望又充滿無助的眼睛，他抿了下唇，到嘴邊的話又咽進了嗓子眼。

這樣的眼神，他見過太多，前世跟随師兄四處征戰抵禦魔族時，那些死在魔頭手中的凡人們，死前大多都是這樣的眼神。

蓮空曾經走在屍骨遍地的戰場上，将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一一合上，那時候，他覺得離開碧幽谷是無比正确的選擇。

他不忍見天下動亂，不能無動于衷，他再也不想見到那樣慘烈的景象，這樣絕望的神情。

不能夠。

這天下最終在他手中平定，現如今這清平景象，沒有人再死于魔族之禍。可蓮空卻再一次看見了這種絕望的表情。

卻是因為一道恩典。

他覺得，這似乎有些可笑。

蓮空垂眸應道：“好。”

少年立在房中，臉上沒什麽表情，低眉垂目之時，俊秀如畫的面容上卻露出了一點悲憫之色。

悠遠地含在那烏黑盈潤的瞳孔深處，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

像沉夜裏渺渺的一捧微弱火光。

醜婆不可置信地擡起頭，确認道：“你、你答應我了是不是？”她趕忙追問，“明天就是天妃祭了，你……準備如何救她？”

“嗯。”蓮空朝四周瞥了眼，就地取材，找了找附近有沒有能用的東西，他一伸手，扯下懸在床帳上的一對銅鈴，“用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