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碧幽谷（一）

碧幽谷（一）

天色逐漸亮起來，在這偏僻村落的清晨，雨珠斷續地沿着傘面下滑，潮濕的霧氣橫過山野，将村莊和川澤萬物浸潤得迷迷蒙蒙。

細雨濕流光，微風徐徐，吹面不寒。

其實從蓮空回到如意村，清夜懸就發現他了。他一直跟在他身後，想看看他要去哪兒。結果蓮空只是漫無目的地走在村子裏，失魂落魄的樣子。

蓮空昨夜離開的時候，他也有所感覺，只是并未阻攔。他大概能猜到，他去了哪裏。

五百年前，是他親自将他送入陰司冥府，這事他吩咐過判官守口如瓶。

蓮空的肉身從陰司中遺失，清夜懸沒準備同他們追究，至于那判官是不是說了什麽不該說的……清夜懸不得而知，但單瞧着蓮空的神情，總覺得他是知道了什麽。

細雨如絲，青色袖袍在風中輕揚，衣袂微濕。清夜懸垂着眼，看着蓮空抿了抿唇，想說什麽，可又猶猶豫豫什麽也沒說出來，反倒是眼睛紅了。

同昨夜一樣，他其實不想蓮空認出自己，但他真沒認出來，他又覺得不悅。而那些事情，他讓判官隐瞞，主要是為了瞞着明光宮那幫子仙神，他雖然也不想讓自己這小徒弟知道，但此刻又發現，他還是希望他知道的。

這樣矛盾。清夜懸心中自嘲地笑了聲。

世人都說他身在紅塵檻外，不問世事，竟然也會有這樣矛盾的心境。

“回去了。”清夜懸壓了下傘面，淡淡道。

他一出聲，蓮空倏地回過神，他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擡手握住了那執傘的手腕。

清夜懸微微揚眉，沒有說話。

“師父，我……”蓮空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他慌亂了下，結巴起來，可是放肆的動作仍然沒收回去，他仍握着清夜懸的手腕。

那微涼的皮膚光潔如新，一點兒傷痕也沒有，若不是他親耳聽聞，絕不會想到，他師父為他取了一百年的血。

胸口卡着一股情緒，上不去也下不來的，喉頭哽咽，清夜懸低眉垂目，蓮空對上了那抹淡漠中夾雜着幾分詢問之意的目光，頓時更無措了。

“師父。”他小聲道，“我、我來撐傘吧。”

清夜懸無可無不可，沒什麽所謂，任他将那把青竹傘接了過去。

蓮空把青玉簪子小心翼翼地收進了袖袋中，舉着傘，因為清夜懸的身量比他略高些，他伸長了手臂，眼神仍不時落在清夜懸的手腕上。清夜懸如有所感地看向他，蓮空就立刻用力捧上一個讨好的笑容。

兩人回了柳家。

在天妃祭之前，柳老大已收拾好行裝，連這藥鋪都準備不要了，帶着女兒女婿去別處過活，可是現在事情變成了這樣，他也不知道何去何從了，走與留，都是他一個人，似乎都沒甚意思。

“道長。”看見清夜懸回來，柳老大和醜婆都起身相迎，因為擔憂傷恸，一夜都沒睡好，面容顯得枯槁蒼老，他們哀哀切切地問道，“如何？容兒怎麽樣了？事成了麽？”

他們一介凡人，醜婆雖曾經是道門中人，而如今也已無任何靈力修為，只能指望清夜懸。清夜懸如何說，他們也只能如何信。

蓮空站在門檻外，收了傘，又擰着衣擺的水，清夜懸踏入藥鋪中，清清冷冷地點了下頭：“柳姑娘已入輪回道，二位大可放心。”

這句話也只能是句寬慰了。柳老大和醜婆聽了，向清夜懸千恩萬謝地感激，臉上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可仍未沖淡眼中的哀痛。

正說着話，外頭一個村民進來買藥。名為買藥，其實意不在此——自從天妃祭之後，如意村的村民對柳家的态度就變了，之前罵過他家不識擡舉、自私自利的人都縮着脖子不敢說話了，明裏暗裏大家都多來柳家藥鋪買藥，照顧柳大的生意，其實就是內心懷着那麽點歉疚。

村民不僅買了藥，還帶來了一個消息。

程家二郎，于昨夜自缢身死。

“真、真的？”

“可不！程家都挂上喪幡了，靈棚正在搭呢！”村民頓了下，大概自以為是安慰，多說了兩句，“我說，這程家二郎對你家丫頭也真是癡情，在陽間做不成夫妻，還要到陰間做夫妻去……兩個人路上搭個伴，也不孤單了。”

柳老大和醜婆都難掩震驚，可是這兩日哀痛過度，連震驚都提不起什麽力氣了。那村民離開之後，柳老大才攥緊衣袖，低嘆了一句：“頌哥兒啊……”

醜婆哽咽了下，流着淚道：“但願他們能投胎，在一處。”

清夜懸垂着眼。

他昨夜聽了那年輕人的話，本以為他是覺得重逢的希望渺茫，心生放棄之意，沒想到，他卻只是不敢将希望寄托于天意，做出了更加慘烈的事情來。

共死之人，投胎在一處的可能性的确更大一些。

“希望如此。”柳老大擦了擦眼睛，又慘然一笑道，“頌哥兒是有希望再與容兒轉世重生在一處的，而我啊，就再也沒有機會再看我的容兒一眼了……”

清夜懸終于開了口：“有機會。”

他伸出手，白皙的掌心托出了一抹橘紅色的火焰，溫溫灼灼，并不燙人，将它輕輕一送，放在了柳老大的手心。

柳老大愣住了：“這、這是……”

蓮空把擰幹了水的皺巴巴衣擺放下，拎着傘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剛好也是這麽一幕。

清夜懸把火焰給了柳老大之後便轉身離開了，蓮空趕忙跟了上去，驚異地問道：“師父，你給柳叔的那個是……”

清夜懸淡淡道：“柳月容的魂火。”

有了這一抹魂火，再相遇時，便能認出故人了。

蓮空愣住了。

“您什麽時候留下的？”他小聲問道，“您……不是覺得這樣做有違天道麽？”

清夜懸偏了下頭，眸光輕輕掃了他一眼，蓮空忽然閉了嘴。

他突然意識到，清夜懸為他聚魂這件事，比留下一抹凡人魂火，出格離譜得多。更有違天道的事情都做了，還差這點麽？

“師父。”他莫名安靜下來，叫了一聲。

清夜懸“嗯”了聲。

蓮空默默半晌，問道：“即便有這抹魂火，萬一，天不作美，沒有緣分，還是無法重逢呢？”

魂火只能幫他們認出故人，卻無法定位，無法幫他們找到柳月容重生在哪兒。

清夜懸看着他：“天若不給緣分，強求又有何不可？”

蓮空倏地一愣。

這太不像他師父會說的話了，不像他印象中師父為人處世的風格。他記憶中的清夜懸，清靜無為，目下無塵，似乎世間的一切俗事都不能讓他停留，不值得他多看一眼，也不會讓他有絲毫動容。

自然也不會有任何求而不得、妄圖強求之事。

“您、您不是說過，這世間的事，總是難得圓滿麽？”他怔怔地問道。

“是。”清夜懸輕點了下頭，那目光淡漠如雪，瞳孔深處卻仿佛含着一點柔和的光芒，望着蓮空輕聲道，“世間之事，總是缺憾多過圓滿。可是不去勉強，怎知能不能強求一個圓滿？”

他語氣平淡，卻莫名有種令人心折的氣勢。蓮空頓住了，他正要說話，又有人前來拜訪。

是靜虛觀的那群道士。他們要離開如意村了，臨行之前來道別。

“溫道長，”靜虛觀的大弟子背着劍一揖，又問道，“您不同我們一起回去麽？”

清夜懸道：“不了。代我向你們觀主問好。”

大弟子心道出了這種岔子，傳說中的天妃祭竟然是給魔獸獻祭，這他們觀主聽了好得了麽？

他點了下頭，又客客氣氣地行了個禮，帶着一幫弟子離開了。

蓮空這才想起來什麽，問道：“師父，他們為何稱呼您為溫蘅，是、是您下山時起為掩人耳目起的化名麽？”

“不是。”清夜懸道，“溫蘅是我的俗家名字。”

蓮空聞言頓了下。

是啊。上古的鳳凰一族，稱為鳳凰溫氏，只是如今血脈稀薄了，只剩下他師父一個，所以名聲不複從前那般響亮了，他竟連這個都不知道。

清夜懸并不是他師父的名字，只是大敕尊封時的道號。

溫蘅才是他的本名，只不過現在無人記得，更無人這樣稱呼他了。

蓮空突然發現，他這個徒弟當得十分不稱職，他其實對師父的事知之甚少。

清夜懸看着他傻愣在那兒的樣子，攏了下袖子，問道：“東西收拾好了？”

蓮空發着怔，“嗯？”了一聲，有些不明所以，支支吾吾的。

“東西收拾好了，就走吧。”

蓮空重生之後，身無長物，現在身上除了多了一支青玉簪子，一窮二白，兩袖清風，什麽也沒有，幹淨得小偷都嫌棄，其實也沒什麽要收拾的，根本沒什麽東西能落在柳家的。

他問：“走……走去哪兒？”

那聲音帶着幾分茫然，又帶着幾分畏懼。

清夜懸看了他一眼，終于露出了些許不耐的神色，他的嗓音涼了下來，道：“你說呢？”

蓮空：“……”

他說不出來，也不敢說，不敢還嘴。

“不回家還想去哪兒？”清夜懸似乎是終于拿這笨蛋徒弟無可奈何了，他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道，“回碧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