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番外(2)
番外(2)
比沈鱗先到是的夢先生和平安。
午後,天放晴了,陽光照得滿庭新雪熠熠生光。
雲不意将二人引至水池邊落座,冷天道适時端來茶果,夢先生看着他們默契無間的舉動,如同在看一對相濡以沫多年的尋常伴侶,眼底漫起笑意。
平安與秦離繁年歲相仿,兩個小少年各自裹上家長們要求的厚裘衣,坐在池邊青石上,兀自聊着感興趣的話題。
雲不意聽了一耳朵,平安說的是與夢先生一路行來遇到的趣事,着重講了他們進城時的小小騷亂,秦離繁被逗樂了,雲不意也忍俊不禁。
笑過之後,雲不意又不禁感慨,如今的人間與人族,早就不是當年需要他手把手領路護持的幼苗了。他們有能力,也懂得處理任何突發狀況,哪怕是仙道複蘇,修行者大量湧入人間這樣的大事,也能以最快速度制定方案,處理得妥妥當當。
忘了前世在何處聽過一句話——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這是一句寓言,也是一句警谶,前者使奮進者奮進,後者令保護者放下多餘的保護。
用在此時,再合适不過了。
“我帶平安出門游歷,路過帝京。正好蔔算到幾位在此,還遇上了一點小麻煩,到底相識一場,我便想為你們出個主意。”
夢先生正同冷天道說話,端起茶杯啜飲一口,輕薄的茶煙掃上眉眼,将他的神色遮映得高深莫測。
聽他說起“小麻煩”,雲不意立刻想到房間被窩裏正窩汗的玉蘅落: “阿蘅……就是你之前見過的黑貓,他着涼病了好幾日,請過大夫,大夫說不懂為貓兒看診,我們只能讓他慢慢養着。先生說的麻煩可是指這事”
夢先生颔首: “城內有一位跛腳游醫,暫住在城東老集市裏,他醫術粗淺,但見識廣博,救過人,也救過貓狗魚鳥,先生可帶你家貍奴前去求醫問藥。”
“這樣啊……”
雲不意說着,忽來不知名的天機牽引,令他心內微動,若有所思地看向夢先生,就見他似乎明白自己在想什麽,微微一笑,比了個噤聲手勢。
這不是讓雲不意噤聲,而是表示自己不能明說。
雲不意與冷天道對視一眼,他同樣也感受到了那份牽引,略微轉念,好像便知道了緣由,沖雲不意點頭。
“多謝先生提醒,等阿蘅醒了,我們便帶他去找那位跛腳游醫。”雲不意沖夢先生拱手。
夢先生放下茶杯,緩緩站起身,望着水池中一圈圈漾開的漣漪,感慨似的道: “逆天而行總是要付出代價的,所幸天意慈悲,亦會為值得一救的人,留下一線生機。”
……
夢先生和平安并未停留多久,很快就告辭離開,轉眼消失于往來人潮中。
秦離繁和平安聊得高興,聽說玉蘅落的病有得治了更高興,迫不及待跑到房裏,将玉蘅落從被窩裏抱了出來,興沖沖跑到雲不意跟前。
“不是說他醒了再去嗎”雲不意哭笑不得。
“他醒了啊!”秦離繁抓起玉蘅落的一只爪子揮了揮, “不對,他應該是沒睡着,對吧阿蘅”
玉蘅落睡眼惺忪地支起腦袋,即使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也沒有拆自己最好的小夥伴的臺: “啊啊,對對對,我沒睡,就是閉目養神呢……”
說着,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此情此景,雲不意不禁想到前世在中學時期學過的一篇很有名的古文,裏面有一句被二創多次的“懷民亦未寝”,非常符合這一人一貓當下的境況。
雲不意笑了一聲,揉揉玉蘅落的腦袋,又掐掐秦離繁的臉蛋: “好吧,那我們這便出發。天道,你留在家裏,一會兒秦方忙完生意回來,跟他先去附近的酒樓點菜。我和離繁很快過去。”
冷天道欣然應允。
老集市位于城東,那一片是帝京相對不那麽繁華熱鬧的所在,民居與商鋪,各式攤子混雜,還有許多幾十年的老院落,歲月的痕跡在這裏随處可見,安靜且充滿了煙火氣。
雲不意和秦離繁一路走,一路和路人打聽游醫的住處,不多時,便找到一處窄巷盡頭,在一間黑瓦白牆的小屋子門前站定。
玉蘅落原本安安靜靜趴在秦離繁懷裏打盹,可到了此處後,心頭忽然像被一只大手狠狠一揪,更有莫名的轟鳴聲在腦海中悠悠回蕩,震得他手足無措,坐立不安,睡意全無。
他撐起身,仿佛預料到什麽,可大腦又一片空白,死死盯着那扇虛掩的房門。門縫裏透出一線黛色,那顏色分明極普通,滿大街都是,卻在此刻成為打開他記憶的鑰匙,牽着他回到過往,回到……
“吱……呀……”
玉蘅落的思緒倏然被打斷,他聽見門後傳來一高一低的腳步聲,緊接着是年久失修的木門開啓的聲響。
在這刺耳的聲音裏,他還聽到了風鼓動衣衫的細微動靜。翻動的衣袖裏探出一雙修長白皙,卻遍布傷痕厚繭的手,既是按在門上,也像直接按在他心裏。
玉蘅落瞪大眼,乍然而起的風吹亂了門邊那人松散的鬓發,幾绺碎發從他如水如玉的眉眼前掠過,蹭着疤痕斑駁的鼻梁與面頰再緩緩落下。
雲不意和秦離繁定睛看去,站在他們面前是的一位身形颀長,衣着簡樸的年輕男子,雖然年紀不大,眼底卻已滿是滄桑。
他有一張極精致的皮相,昳麗绮豔之處猶如最頂級的彩瓷,皮膚上到處可見的猙獰傷疤則是這華美瓷器上裂痕,非但沒有令他看起來恐怖駭人,反而添了幾分與歷史古物相似的故事感與神秘感。
秦離繁訝然睜大眼,看着他身上的傷疤既詫異又憐惜,似乎可以清晰共情到他的苦痛過往,眉心微蹙。
雲不意從這些疤痕裏看到的則更多——他看到了逆天而行的代價,也看到天道無情之下的悲憫。
他甚至還看到了一個傷痕累累的靈魂。
那個靈魂的軀殼亡于林葳之手,被秦方碾碎,他的魂魄則是雲不意親眼看着沒入輪回道,如今理應誕生在新的家庭,擁有新的人生。
可如今的他,卻仍然帶着痛苦的記憶,蝸居在一具經過粗糙縫補的舊身軀內,踽踽獨行于世間。
“為什麽……”
雲不意的話脫口而出的瞬間,玉蘅落已如一道閃電般沖了出去,撲進男子懷抱之時怕撞傷他,連忙緊急收勢,硬生生将自己縮成一團毛球。
男人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這一幕驚到,捧起這一團黑毛球正想詢問,便在與他視線相對的剎那渾身一顫,不及開口,眼眶已經紅透。
“你……”
“哥……”玉蘅落直起身子,兩只毛爪摟住男子的脖頸,使勁蹭着他的頸窩, “我是阿蘅啊!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男人——玉绮芳的手僵在半空顫抖着,好半晌才輕輕落下,搭在他的背脊上,透過綿密的毛發,觸碰他呼吸的起伏與心跳的震顫。
他深吸一口氣,零落支離的軀殼似乎被注入一口生死人肉白骨的仙氣,整個人像活過來一樣,眨眨眼,淚水便滾落到下巴,滴在玉蘅落身上。
兄弟倆一個病骨殘缺,一個不再為人,在失而複得的狂喜裏哽咽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或許是夢吧。
如果真是的夢,希望此生不要再醒。
……
沒有打擾久別重逢的玉家兄弟,雲不意和秦離繁悄悄退出小巷,前往冷天道和秦方選定的酒樓。
逢仙樓,位于城東和城南交界處,名字寓意好,菜品也不錯。
冷天道選擇了二樓靠窗的位子,臨窗遠眺,恰好可以看見玉绮芳住的那條窄巷裏最高那棵樹的樹頂。
雲不意注意到他的小巧思,正笑眯眯地想誇他兩句,餘光便瞥見坐在秦方身邊的玉飛瓊。
他挑了挑眉,坐在冷天道身旁: “玉家主可是大忙人,今日怎麽有空随我們一起下館子”
彼時,玉飛瓊端着一只酒杯,倚在窗邊望着那棵平平無奇的樹,聽到這話,将酒一飲而盡,手上力道微重地擱下杯子。
雖然他還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淡漠臉,可周身萦繞的氣場卻暴露了他的真實心情——又高興,又不高興。
秦離繁眨巴眨巴眼: “玉先生,你的心情起伏這麽大啊”
玉飛瓊瞥他一眼,低頭倒酒。
“別理他,讓他自己擰巴去。”秦方給自家傻兒子夾菜, “你們不是找着玉绮芳嗎他跟玉绮芳,玉蘅落從小一起長大,雖然不是直系血親,幾乎等同于沒有血緣關系,但感情還是不錯的,所以他為此而高興。”
“那不高興呢”雲不意啃着冷天道給夾的獅子頭,難以遏制內心的好奇,忍不住當着本人的面八卦起人家來。
秦方輕笑,隐隐聽得出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 “不高興麽,自然是因為阿蘅更喜歡他親哥哥,而不是他這個臭脾氣冷臉的玩伴啊。”
雲不意和秦離繁瞪大眼,看向玉飛瓊——這麽大人了還會吃這種小孩子脾氣的醋啊
玉飛瓊重重放下酒杯,淡漠的神情裂開,露出一絲不忿: “我既是他的玩伴,不論血緣論年紀也算他的兄長,憑何與玉大哥的待遇差這麽多明明是他偏心,我在意此事有什麽問題”
噫……好兇!
雲不意和秦離繁縮了縮脖子,對視一眼,嘴角悄悄上揚。
秦方低低一笑,給他夾了一筷子醋溜魚片: “別光喝酒,吃菜啊。你也不看看玉绮芳把阿蘅寵成什麽樣子,那是你能比的嗎”
玉飛瓊撇嘴,看似不服,卻又真的無言以對。
論起寵弟弟,玉绮芳那是真做到了要星星不給月亮,為了複活玉蘅落甚至連命都搭上了,若非天意成全,此生便是個不得善終的下場。
而他……
玉绮芳将玉家交給了他,在他決定答應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任性妄為的權利。
他們二人,一個選擇感情,一個選擇責任,既然無法兼顧,就只能接受選擇帶來的後果。
“玉大哥……現在如何”又灌下幾杯酒,玉飛瓊恢複平日的淡漠冷靜,扯開話題。
雲不意想了想,實在不好說他的情況好是不好,便将方才看到的如實描述給他聽。
玉绮芳自身的情形肯定算不得好,但能與玉蘅落重逢,對他而言,大抵是為此歷萬死都不足為懼的大好事吧。
玉飛瓊嘆息一聲: “癡人。”
秦方拿眼角斜他,見他神色低落,卻也不忍心再拆他的臺,轉而問雲不意: “話說玉绮芳之前死在我手下,魂魄入了輪回也是你親眼看着的,我們還将他和阿蘅的屍身入殓下葬——他是怎麽複生,回到人間的”
雲不意也有些困惑,倒是冷天道輕輕笑道: “夢先生不是說了嗎天意慈悲,總會為值得一救的人留下一線生機。玉大公子修煉邪法逆天行事确實有錯,可他也懸崖勒馬,沒有用邪術害人,還為我們留下了林葳的線索,算得将功補過,甚至功大于過。天道留他一命,或許就是為了今日這場重逢,算作給他的獎賞吧。”
秦方若有所思地點頭,玉飛瓊眸光閃了閃,心裏說不出是遺憾亦或什麽。
秦離繁的心思便沒有這些大人那麽複雜,他“嘎吱嘎吱”啃着雞翅,一臉天真地問: “阿意,天道也是你的創物,祂在你眼皮子底下做了這件事,你一點都沒有察覺到嗎”
雲不意被嘴裏的米飯嗆了一下: “……沒有。”
秦離繁不解: “為什麽你不是說你不想使用能力窺探天機,但只要想看,很容易就能看到嗎尤其是與你有關的事,你就算不想知道,也會在發生之後立刻心生感應。這事與你有莫大的關聯,你怎麽會毫無所覺”
“我……”雲不意用力咬了咬筷子, “對啊,我也想知道為什麽!”
冷天道倒是想到了一個可能,低頭悶悶地笑。被雲不意瞪了一眼,他才收住笑聲,拍拍雲不意的手背。
“說不定是天道有意屏蔽了你的感應。你對祂全無防備,祂是能做到的。”
“為什麽”雲不意和秦離繁異口同聲地問。
“因為……祂記仇吧。”冷天道湊到雲不意耳邊,語氣裏帶點得意: “你曾經為了我,把祂罵得狗血淋頭,你忘了嗎”
雲不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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