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

對争吵的常勝将軍來說,偶爾敗北不是生活調劑,是奇恥大辱。

劉影第五次跟公司樓下保安吵架。

這一次吵起來,前四次的過程和結局突然從大腦的潛意識層一起跳了出來。全敗。這件事的重要性第一次出現在劉影的前端意識中,她無法理解,她吵架會輸給人?

一個老實巴交的小保安。簡直好比,本來覺得殺雞焉用牛刀,不想竟在陰溝裏翻了船。

劉影篤信人的精力有限,應該合理分配。處理什麽工作占用百分之幾的大腦CPU,都是一定的。應對這個一根筋的保安,她原本的計劃是零CPU,零口水,零energy。人家軸,她可沒時間一塊軸的呀。

于是已經第五次,她還是不記得要帶地下車庫的鑰匙。

但是這一次,她時間趕,氣不順。過往恥辱蜂擁而至,劉影覺得這位保安先生必須被好好教育教育。她天天進進出出多少次,就不認識她也該認識她的車了。

她冷冷的,“先生,我确信你已經認識我,而且也知道我是G公司員工。”

就算是一條看門的大黃狗都這會兒也該認識她了。

“嗯。”穿保安制服的男人坐在保安亭裏,露出上身,沒什麽表情。

“那麻煩用你的遙控開一下地庫讓我進去。”劉影說。

“不好意思,沒有車庫鑰匙的人不允許停車,這是規定。”這倒是奇怪,這男人一臉正氣,坐在那,就跟一張一寸照似的,一臉規矩。

“規定說了,明知道在這樓裏辦公,有車位,也不能下去停車?”纖細指尖敲打着方向盤,劉影雖然覺得沒有必要跟不重要的人争執,但是他總不能死板到這個地步吧?

“這個,規定倒沒說。小姐如果有意見,可以在這個上面提。”

保安探出身子指指挂在窗戶下面的意見簿,撲棱棱掉下來一層灰。劉影揮手扇,瞪他,覺得這保安是存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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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數輛車排隊等着進地下車庫,鳴笛聲此起彼伏。劉影不聽,胳膊肘搭在車窗上,探了探身體。

“光殊……”

胸前的名牌是這個名字。保安見她看自己的胸口,也低頭,劉影念他的名字,他下意識“嗯”了一聲。

劉影身子退回,斜視光殊:“光先生,我想請問一下,你見過我嗎?”

“見過啊。”

“我是不是每天開車進地庫?”

“是。”

“有遙控嗎?”

“有。”

“所以是不是可以推斷出來,我今天只是忘記帶遙控了?小學生的邏輯水平也該到了這個階段。”劉影言辭鋒利起來。

“是的。”

“那我能進去了嗎?”

光殊搖頭,劉影直接氣笑了,滿清遺老都不見得有他這麽古板。

緊跟在劉影後面那輛車的車主趕時間,用自己的遙控點開車庫的門。劉影當機立斷,一腳油門就要沖下去。不想光殊反應迅速,手裏的遙控器“啪”地一按,欄杆快速落下,劉影趕快踩剎車。

這就過分了。

橫亘在眼前的這條鐵杠落下來的一瞬間,劉影做了個決定,去他媽的CPU。

方向盤一打,她把車拗出來,然後“刺啦”一聲,停在保安亭門口,堵死了門。後面的車主有心觀戰,無奈排長隊,只好把車駛進車庫,路過的時候都朝着劉影看。

穿羽絨服還瑟瑟發抖的零下三度裏,一個短發,穿灰色開司米大衣,淺口細高跟上方露着一截纖細腳踝的背影。

保安站起來,推門,開了一條縫,眼看再推就要碰到劉影的車,紅色奔馳耀武揚威的。“刮破點皮,仔細賣腎。”劉影斜眼看他。

他沒有再推,站在窗前看劉影,“小姐,麻煩把車挪一挪。”還是公事公辦的語氣,也不見有什麽氣急敗壞。

劉影十分瘦,穿着又單薄,這保安的土藍色制服裏面裹着臃腫厚毛衣,看起來有她兩個大。

劉影兩手抱胸,氣勢不減,仰頭看他:“你是死板,還是公報私仇?”

“我跟你沒有私仇。”保安打量女人。

“次次針對我叫沒有私仇?”劉影冷笑。

“我也沒有針對你,下次帶上鑰匙,我一定不攔你。”

劉影回:“你只認遙控不認人,是不是意味着誰偷偷去配一把遙控就都能下去停車了?”

“那我管不着,我只管照章辦事。”

“叫你們領班過來。”劉影拿出車鑰匙一按,車門“嘀嘀”響兩聲,鎖上了。這一次要徹底解決問題。

“小姐。”保安終于不再是那張白板臉,薄怒,皺眉看着這個蠻不講理的女人。她敞着大衣,高領毛衣配長A裙,生了一張精致的臉。

香氣若有若無地高級着,漂亮是漂亮,怎麽好這麽潑婦。

劉影挑眉看着他,高領外面的鎖骨鏈閃了閃。

保安的電話這時響了,“是誰在唱歌,溫暖了寂寞”的音樂陡然蹦出來,音量大,音樂奔放,音效像“魔鬼的步伐”一樣摩擦着劉影的雙耳。

劉影滿臉嫌棄,不可思議地看着保安從褲兜裏掏出一只黑色的巨大山寨手機。這保安,皮膚黝黑,胡子拉渣,頭發亂如鳥窩,十分不修邊幅。空長了一張好臉。

她們這大廈,是高貴的區域,這樣的保安,簡直破壞容貌和形象。

劉影以前沒有觀察過,但是堅決認為之前樓裏的保安都是收拾得幹幹淨淨的。這個新來的保安,是真不講究。這個手機暴露身份,怕是剛從鄉下下進城來打工的。

劉影對他沒有憐憫。年紀輕輕身強體壯非要做這種一眼看清後半生每一天的工作,除了不求上進,沒有其他解釋。

在保安打電話的空隙,她吹了吹意見簿上的灰,抽出一張紙巾,襯在手下,在上面寫意見。圓珠筆常年沒人用,劃了好幾道才出水。

“請物業注意:聘請的保安是大廈門面,要格外注意形象,多刮胡子多理發。”三個感嘆號。

保安沒說兩句就挂了電話,把他的大只手機踹褲兜裏,兩手插兜跟劉影說:“小姐,麻煩移開車,否則我推門出去,有什麽刮蹭概不負責。”

劉影“嘁”了聲,站回自己車邊,雙手抱胸輕輕一靠,跟車模似的。意思是,來啊,推啊。

裏面的人真的氣了,不可思議地看着劉影。之前幾次揮揮手,一句廢話沒有把車停外面交費區的女人,是她的雙胞胎不成?他一腳踹到牆板上,一聲巨響,保安亭一陣晃。

劉影打量一下,他瞪着自己,手掌上青筋暴起,她打不過。虧她別住了門。

然後勃拉姆斯的《第四交響曲》響起,小衆的古典音樂,是劉影的電話鈴聲。她從大牌手袋裏拿出白色手機,對面的人火燒眉毛一樣地獅子吼,她不得不把電話拿遠點。

“劉總,在哪啊?還有十分鐘開會!您老人家不會還沒起床吧?!”

“我在公司樓下,找人給我送remote下來,快,我馬上到。”劉影無比窩火,橫一眼這個大約從小到大沒被人教過“時間寶貴”的保安。他不該姓光,姓牛最貼切不過。

挂了電話再不看保安,打開軟件回郵件。一會兒,新來的財務部實習生跑下來送來了遙控。劉影朝明顯局促的小實習生下巴一揚,讓她上車,然後開車進地庫。

跟他耗着沒什麽意思,看他氣成那樣,也算了,她不做壞人衣食這種事,也不想浪費精力。

實習生手忙腳亂地系安全帶,看了一眼光殊,又在劉影的車上渾身局促,臉忍不住燒起來。劉影一腳油門,車劃出一道尖銳的聲音。

保安推開鋼板門出來,手插在腰上,望着紅色奔馳的車尾,咬牙。潑婦!

打開意見簿,直接氣笑了。

他就不刮胡子!

潑婦劉影小姐三十歲任G公司財務總監,外號劉鳳姐。實習生女孩子縮在電梯角落裏,手背在後面,在新買的職業褲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你叫什麽名字?”劉影一邊低頭回郵件,一邊問實習生。

“吳樂。”

“哪個部門的?”

“財務部……”

劉影聞言擡頭,財務部?財務部她怎麽不知道有這號人。又是人力那鬼老頭塞進來的關系戶,一言不發,慣會做這種事。

“來幾天了?”

“今天剛到的劉總。”

劉影回完郵件出了電梯,扭頭,吳樂趕快剎住,險些撞到她。“先找Lucy給你安排工作,我回來再說話。”

吳樂忙不疊點頭。

劉影走了兩步又回頭,“絲襪要麽穿長的要麽別穿。這種短的都扔了。”

吳樂的臉一點點紅了,紅得窘迫。她不敢擡頭,怕看到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的腳看。過了會兒她才擡起頭,發現并沒有人注意,臉上的燒漸漸退了。她走去衛生間,坐在馬桶上,把褲子下面露出來的短絲襪脫掉,丢馬桶裏,一水沖了。

劉影刷開辦公室的門,剛才火急火燎找她的財務部經理程曉急急跑過來。

“快快快,開會。”

“老家夥到了嗎?”

“再五分鐘就到了,你快進會場。”

“他的五分鐘等于半小時,我還有時間喝杯咖啡。”

“這次不一樣,新老板來了,他怎麽可能遲到。你趕緊的,咖啡倒好了,現在溫度剛剛好,在茶水間,快喝呀。”

“你這急性子再不改,當心老了之後得心腦血管疾病。”劉影說程曉。

程曉把劉影從椅子裏拉起來,生拉硬拽地拖出辦公室。

出了辦公室兩人立刻不再拉扯,高跟鞋敲出一臉忙碌與莊重來,相繼走進茶水間。

喝完了咖啡劉影走進會議室。幾個部門領導都已經坐好了,打了招呼劉影坐下來。她的位子在市場總監和運營總監中間,市場部黃總在她坐下來的一瞬間明顯神經緊了緊。

劉影好笑,這又是行政部王玫王凱西故意安排的座位。誰剛在她這吃了虧,王凱西就把誰的座位安排在她旁邊。

定預算那幾天市場部天天找程曉吵,程曉沒辦法,一五一十報告給了劉影。劉影叫黃總直接找她談,談了沒幾句就吵了起來。黃總是市場開發的一把手,天天出去天花亂墜地跟人聊,沒的說成有的,颠倒黑白。

劉影偏偏不吃那一套。事後據程曉對這場腥風血雨的形容,黃總像武林裏那種名頭老長的高手,招式花哨得亂花漸欲迷人眼。他一股腦兒地丢虛招,虛裏藏實。而劉影,一針見血,句句抓黃的邏輯漏洞,招招致命。

後來氣得黃摔了個杯子走了。

預算還是沒要成。劉影不打算與任何人反目,事後見了黃總還是照樣打招呼,黃總反倒見了劉影臉就抽筋。

程曉說,黃總這就比不上劉影了,沒有一代宗師的氣度。

其他部門的人說話就沒那麽好聽了,不過都是針對劉影。兩年前也是在辦公室,茶水間裏的“鳳姐黑”已經小具規模,正聊得風生水起,說她仗着大領導賞識,目中無人、鋒芒太盛、不會做人。行政部經理王凱西進來,酸了句,“都散了吧各位。人家吃皇糧的,太子妃,誰惹得起?”

這話當然吹到劉影耳朵裏了,說的是德國總部分管亞太區那個華裔的兒子,在海城總部裏實習的時候追劉影來的。

劉影聽了,直接殺行政部,當着一辦公室王凱西的下屬,冷冷地問王凱西什麽叫做太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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